入冬时节,快要过年,老乡们添加粮食精饲料来喂肥猪羊,叫做“栈猪栈羊”。猪羊入圈归栈,不再野外放牧,是为栈养。栈猪栈羊,栈在这儿做了动词之用。臭虫在乡间别称壁虱,用黄土捕杀臭虫,村人的说法是“栈壁虱”。养肥了再杀,善哉善哉。
看孩子、杀臭虫之外,黄土更能用来做干粮。做法之一,即是炒“棋子”。
干粮,古语称“糗粮”。山西地面古语丰富,有的地方老乡们仍然习惯把干粮叫糗粮。
至于棋子,是糗粮之一种。用黄米面,搓成指头粗细的棒状,分段切开,像围棋棋子大小,经过炒制,便做成一种干粮。可以背了远行,路上食用;也可以带到城里,作为风味吃食馈赠亲朋。
黄米面炒棋子,外表焦黄,里面膨化作蜂窝状。入口酥脆,微有甘甜。乡下当年缺糖,有的人家用红薯南瓜炼了糖饧(糖稀),做炒棋子时放些饧在里面,这份糗粮便更加可口。没有吃过炒棋子的,可以拿点心制品“江米条”来比照,大约能够得其仿佛。
而具体制作炒棋子,要用黄土。只用铁锅,不要黄土,不能炒制食品吗?那当然也可以。只是,由于食品在铁锅里受热不均匀,炒出的吃食不够地道,不上档次。
黄土炒棋子,要干净黄土,细细过箩,然后在大铁锅里先行炒那黄土。待黄土在铁锅里沸腾,咕嘟咕嘟冒泡儿,才将黄米面的棋子疙瘩倒进锅里。如此,棋子不接触铁锅,而是在高温的黄土里均匀受热。以炒豆子来比较,铁锅炒豆也好吃,豆子脆而硬并且豆子会膨得格外大,脆而酥。
黄米面的棋子,在沸腾的黄土中炒好,用笊篱捞出,仍要过箩。今番用的是粗箩,筛去黄土,金黄莹亮的炒棋子就做成了。
湿面疙瘩扔进黄土里,干净吗?卫生吗?这只是城里人的担心罢了。干净黄土,铁锅里炒到沸腾,这样的黄土有什么不卫生?至于炒棋子上面,或者多少带有些微黄土,那绝不影响口感,而说不定倒是增加了一些矿物质之类。
早年间,人们离开家乡远行,或者到外地谋生,或者去探亲访友,甚至是上京赶考,路上带什么糗粮呢?炒棋子是我们故乡人最中意的一种方便食品。酥脆可口,绝不腐坏。一边行路,一边抓几个嚼食,既不耽搁行程,又能省了饭钱。那实在是节俭的农家子弟出门远行必备的一种绝妙干粮。
小时候曾经想过,朝鲜战场上我们的战士寻常吃炒面,那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当时如果有人介绍了制作炒棋子的方法,一样的粮食,几乎一样的工序,炒棋子却要好吃得多,战士们或者也少受一些苦吧。
至于远行人带了炒棋子出门,手里一粒粒捻弄了,会不由思念母亲妻子。而棋子上面带些黄土,不仅在习俗上讲,游子不会忘记故土;而且,人们乍到外地生活,有家乡的黄土作用,大家不会水土不服。
如今,早已不是供应短缺时代,城里乡下,各种方便小食品充盈货架,黄土炒棋子是难得一见了。我称它是“糗粮一绝”,希望它不要绝种才好。
105、放鹰
大雪封山,四野皆白,村民们就都不出村了。
懒怠动的,袖了手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爱热闹的,凑到一搭打什番、唱秧歌。男人里嗜好跑腿子的,涎皮搭脸去泡破鞋。女人当中婆婆管束宽松的,聚在谁家铰花样子绣荷包。牛卧在圈里倒嚼,所谓“反刍”;马拴在槽头空蹄:三条腿支地,空出一条腿来歇息。深巷里请了神婆下神,咿咿呀呀吟唱;大庙上有人还愿,钟声悠扬。
出村的隆重节目,我记事那阵只剩了一个:放鹰。
鹰是猎户调熟了的,放出去抓山鸡。猎户调鹰,要下大工夫。夏天十块八块买了鹰娃子来,虫子肉条喂它长大,和猎户渐渐熟悉。但鹰蹲立在架子上,却从也不得好生休息。鹰爪子那里系一根皮条链子,与猎户的手腕相连,时时扯动。鹰瞌睡得要死,眯了眼、栽下头,弯喙就要藏入翅膀下,这时猎户猛地扯动皮条,断喝一声:呔!鹰便圆了眼仁儿,瞪着猎户。如此反复,毫无间歇,叫做“熬鹰”。据说用这样的强迫手段能够使鹰认识它的主人。而我看那鹰,受如此折磨,那瞪圆的眼睛里几乎要喷火!赵树理“文革”中遭受车轮批斗,幽默大师曾形容这叫熬鹰。被熬鹰者,敢不认识他的主人!
快要入冬,鹰儿个头已然长大,膘情也甚好。怕它肥懒,不肯积极捕食子,还要熬它。这时是用毡条儿蘸了血浆,伪作肉条,骗鹰来吃下。活生生将一只肥鹰熬到精瘦,饥火三千丈。这关节上就尽等大雪天放鹰了。辛苦半年的猎户跃跃欲试,闲汉地癞子们比正主儿还心焦。驾鹰的猎户,猎户缚了破布的臂膀上蹲踞的鹰,因而顾盼自雄。
而一秋吃食准备熬度寒冬的山鸡们正是体胖膘肥,大雪天趴在山林草丛间的窝窠内安享天伦。人们不走到窝边快要踩着它,它且静静呆了。雪景中胡乱走动,本能告诉它没什么高明。所以,放鹰的猎户须有数人帮忙,在林间雪地惊动吆喝轰赶山鸡,叫做“吆坡”——乡间帮腔多嘴捧臭脚的往往被斥为吆坡。爱吆坡的却大有人在。图个热闹,耍个高兴。半桩后生毛头小子还没资格荣升为地癞子的,更乐得奔波效命。烂鞋片子光脚丫子,没命地在深雪中狂跑呼喊,撵贼一般。手中木棍四下抡打,头上汗气白雾蒸腾,久经考验的光脚板子据说火烫火烫。
吆坡的终于吆动了山鸡——多是雄鸡,比雌鸡更沉不住气或竟是为掩护妇孺舍生取义——呼啦啦一阵翅膀乱响,那漂亮的飞禽拖了长长的尾羽便在雪景中划一条醒目的弧线。架鹰的猎户不敢怠慢,立即松了链扣,放那饥饿的猛禽飞扑而去。箭矢一般,响尾蛇导弹似的,一条直线斜刺里迎了弧线拦截过去。两只黑点渐渐接近,果断命中目标。
在一个多雪而无事的冬天,我觉得只要能有幸看到那盼望已久的准确的一击就足够了。那真是不可多得的精美绝伦的瞬间。让人兴奋而神往,令人刺激而震撼。然而,吆坡的人和待命的猎犬早争先扑向出事地点,追夺此次行动的猎获物。倘若慢了一刻,饥饿的鹰会吞食半只山鸡下去,猎人的收获可能只是一堆乱毛。吃饱的鹰将不再为主人服务,甚至饱餐过后的鹰会戴着锁链重返蓝天,飞向那本来属于它的自由。
少年时代,我曾经亲眼目睹了一次那样激动人心的场面。那雄鹰在人们重新抓获它之前,振翼远走高飞。尽管戴着锁链,那鹰在蓝天白云之间盘旋翱翔,横冲直击,愈高而愈远;间或划破寂静的欢快的鸣叫穿云裂石,愈高远而愈锐利。它的身影和声音终于尽数化入蓝天、融入晴空。余音在耳鼓击打,原是自己咚咚心跳;脸颊火烫,热血涌沸,眼泪不能自持扑上眼眶;自由的召唤从心底、从远古、从太极、从基因雷鸣般、赞歌般唱响。
我幼时目睹的那一场面,此刻形诸文字又历历如在目前。我记得,我曾有些为那猎户惋惜,看着胡子一大把的汉子捶胸顿足而心生恻隐;而我更记得,我更为那重获自由汇入空溟的雄鹰庆幸感奋。
也许,是它催生出我灵魂中的自由因子;也许,是它开启了我心房内的自由之门;也许,是它负载了我生命的一部分远走高飞,令我穷此一生将它追寻……
106、捕鸟
小时在乡间,玩儿过一种设了陷阱捕鸟的游戏。
腊月二十三之后,临近年关。依乡俗,女人们都不动碾磨了,男孩子们也不再上山打柴。抬点水,扫扫院,别无它事。小伙伴们整日价撒欢尥蹄,野马似的狂奔。或者玩儿乡间孩子们的游戏,打瓦繇打枣核儿。打枣核儿我们家乡俗称“打扔”,人分两队,一队打远去、一队凌空接取或扔回来,攻守互换,比赛规则和棒球相仿佛。枣核儿呢,则是用木棍削得,两头尖锐,形似橄榄。有一次看中央电视台的节目,注意到远在青海省的撒拉族青年所玩儿的游戏,器械与规则和我们的打扔竟是一模一样。民族不同,山川阻隔,两地的游戏何以完全相同,令人极为惊讶。
现在,这种游戏在我们家乡已经完全失传。如同早年间村村寨寨都曾有过的社火把子八音会、高跷铁棍旱船队和草台戏班子一概绝种了一样。自给自足的乡村经济曾经孕育了农民自娱自乐的多种文艺样式,学大寨没学成,公社化吹了灯,老百姓自家的几套把戏也丢了。电视卡拉OK尚且不到广大山乡,自娱自乐的能力已丧失,农民们只好打麻将、抓虱子、晒太阳。或者,怀旧是人类的通病,区区亦不能免。
或迟或早,严冬里准要下雪。打雪仗堆雪人之外,我们还玩儿捕鸟。场院里清扫一块空地出来,使长绳栓一支木棍,棍头支起一面草筛,下面撒一把谷米,就布置妥当一口陷阱。麻雀要觅食,不得不冒险到草筛下来衔谷粒。长绳拉动,筛子砰然扣下,麻雀们就被活捉了。记得鲁迅先生有文章记述过他童年时捕鸟的事,方法大略如此。我们童年爱玩儿这种游戏,也许是一种人类渔猎时代的远古记忆吧。
大人们也设陷阱。初夏时节,瓜豆刚刚开花坐果,慌渴的松鼠、虼狸不免啃食花果。农民会用细绳木棒造个机关,支起一块石板,下边半只破碗一块瓦片存点清水,诱那小虫豸来上钩。改天到地头来,石板已然拍下,掀开来察看,往往会有早已毙命的小动物龇牙咧嘴僵在那儿。也有极善人家只在田里多摆水碗,小家伙们口渴,供它们喝饱就是。众生平等,上天有好生之德,善哉善哉。
老林深山,出没豹子豺狼。早年间,乡民在脖子那儿有疤痕人称“狼残儿”的不少,都是小时遭狼叼咬过幸被追夺回来的。因而有猎户专门捕狼。请铁匠打造巨型夹子,掩藏在丛草深雪之间,栓一只鸡或半爿羊。有时果真夹住凶残的狼,或竟夹了贪吃的牧羊犬。有时只夹下半条狼腿,那落入圈套的家伙硬是咬断自己的腿子逃命去也。好比烈士断腕,堪称壮哉;又好比不幸被套牢而迷途知返的股民痛割“生肉”,不无器量。我们砍柴打草时偶尔会见到三条腿的狼,一跳一跳散步。被吼喊惊吓,便扒在别的狼背上,一阵风奔去。见那景况,又感叹狼情也并不输于人情。
近年曾在商界游走,明白商场好似战场。机关森列、陷阱密布,其险恶巧妙足以捕获高人大款自非简单的捕鸟筛子机关可比。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却差不多。你的欲望正是你的陷阱。贪财怕死,食色性也,骗子们不过是导演,主角还是你自己。
善良的人们,贫寒的人们,巴望赚钱发财改变生存境况的人们,怎么办呢?商界险恶,恶浪滔天,“下海”最起码也要呛几口水,甚至淹你一个翻白眼儿。车轱辘绕了一圈,莫不还是咱家的“大锅饭”最好?而半死不活、半温不饱、苟延残喘、自以为平安保险实质上百孔千疮的饭锅子,是否也像一口更为巨大、更为诱人、更为不易挣扎得出的陷阱呢?
1、盂县藏山
我的家乡盂县,春秋时代曾经建有一个百里小国“仇犹”国。后被晋国所灭。至今,县城以北二里有山名曰高神山;山上有仇犹天子庙遗址。
盂县境内有风景名胜藏山。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藏山史传是春秋时期着名的赵氏孤儿赵武藏身之地,因而得名。
或曰:藏山地形山势,状如钵盂,称作盂山。本地设县,乃称盂县焉。
2、我是盂县郭丘的
盂县西部,与阳曲县接壤。太原话,历来称作“阳曲官话”;阳曲,今属太原郊区县。
县份相邻,盂县地方话与太原话的区别极大。没有后鼻音,也没有卷舌音。况且地方贫瘠,生活节俭,阳曲家就编了顺口溜挖苦:
我是盂县郭丘的,
有板凳我要圪蹴的;
蒸下窝窝是谷面的,
有心给你吃一个
可惜是婆婆数见的。
其实,山西许多地面,说蹲下都是说“圪蹴”。人们蹲着的身姿,圪蹴更为传神。
3、省名
国家设立行省一级行政区划,据说始于元朝。
安庆、徽州,合称安徽;甘州、肃州,合称甘肃。
河南、河北,以黄河大致分界;
湖南、湖北,因洞庭湖而得名。
山东、山西,分明是在太行山之东西两侧。
当时国家的首都设在长安,山西的地理方位在黄河以东,所以山西古来称作河东。
4、老西儿老醯儿
山西人被戏称“老西儿”,那么陕西、广西、江西人何以不叫“老西儿”?
其实,直到宋代以后,国家首都东移,山西才叫做“山西”。
因而,老西儿应该是“老醯儿”。
醋,古称醯。山西人爱吃醋,宜于称作老醯儿。老西儿,则是通俗化了的称谓。
5、割裂山河
国家划分省份,便于管理。
但一般统治者,都坚守一个“割裂山河”的原则。
河南、河北,并不是真正以黄河分界。
四川盆地,天府之国,要割破盆边,分一个汉中地区到陕西省。
中央集权,绝不允许封疆大吏利用山川形胜搞独立王国。
6、县名
建国后,山西县治有些变化。
万泉与荣河合为万荣;临晋与猗氏合为临猗。
所谓猗氏,因纪念春秋时代着名商家猗顿得名。
定襄,本来是部队番号、驻军编制一类名堂。本来在长城一线,后来内迁到太原以北百十公里处,渐渐转化为县治。
娄烦,本是古来少数民族称谓。后来成为县治,记录着曾经的民族大融合。
山西北部有灵丘县,历史上着名的倡导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之陵墓在此。
大同左近有左云、右玉,本来也是驻军藩镇名堂。
长子,乃尧帝长子丹朱分封之地。
左权,纪念八路军着名抗日将领左权而得名。左权原称辽县。
灵石,隋朝设县。因天降陨石,据说上有天然吉祥字样,故设县纪念。
与灵石紧靠,即是介休。境内有风景名胜绵山。晋文公火焚绵山,烧死功臣介子推,是为“介休”。
7、平陆多山万泉无水
晋南富庶,所谓河东粮仓。但也有自然条件艰苦之处。
万泉,黄土塬地,沃野千里,但古来缺水。打井取水,有井深达六十丈者。所以打水的辘轳长达两米,要两端安装摇把。
称作平陆,偏生多山。
中国式的文字游戏,寄托了民众愿望吧。
8、山茶
藏山在盂县城北三十里。主峰曰碧屏峰,由县城方向望去,宛若一道屏风。碧屏峰下,沟壑四下延伸。正西并列两条山沟,一条即藏山沟,一条为柏泉沟。我们村位于柏泉沟,与名胜藏山一岭之隔。
大约藏山一带形成一个气候小环境,这儿甚至生长有北方不多见的茶树。
村中百姓,不会制作茶叶。有人采集茶树嫩叶回来,只是上笼蒸过,就算完成制茶工序,当作熟茶饮用。
这样土法炮制的茶叶,性寒,味苦;大碗冲沏饮用,极其下火。老百姓粗茶淡饭,平日哪里需要喝茶。只在牙疼、肠干时候,喝那么一碗,当药喝下,即刻会拉肚子。
9、漆树
藏山脚下,还有漆树生长。数量不多,不成规模,老乡们自然从来也不懂得割漆来使用。
漆树,孩子们不认识,万一抓了、靠了,容易过敏。浑身长出大小疙瘩,整个人肿得像癞蛤蟆似的。漆树于是只有一种功用,就是让人恐惧,避之唯恐不远。
我的一位近支大伯,小时曾经抓了漆树而过敏。后来,他连数字七都害怕。家人数数,六隔过去直接数八。
漆树,在我们家乡一带,因而成为庄子讲过的无用之材。
因而藏山名胜附近,唯漆树最为高大。
10、五灵脂
牙疼、眼疼不算病,疼上来了要人命。大家历来认为,牙疼、眼疼是心火。如何下火?还有一个偏方,极其灵验。
鼯鼠,俗称五灵脂。鼯鼠在悬崖峭壁飞行滑翔,最爱吃柏树叶。它的粪便,药铺里收购并在中药中命名为五灵脂。
老乡们采得五灵脂,其实是鼯鼠的尿液结晶体,微黄透明,仿佛松香。开水冲沏了饮用,比土制茶叶还要下火。
11、雕窝蛇头
中医神妙,蛇皮蝉蜕皆可入药。据说,松果可治老寒腿,雕骨能治老年气管炎。不知确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