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后悔极了，当初不该听方彤和杨茂森的话去外地买商品房。她知道，世间买不到后悔药！转眼，芳彤住芳草的房子已一年有余，分文未提租金之事。芳草按捺不住焦灼烦躁的心情，提笔写一信件。信中言明自己的困境和需要资金周转做买卖，愿将房屋租赁出去，以缓解生活窘境，望姐姐姐夫支持体谅……如此云云。
信，发走了。芳彤没回信。芳草亲自去了趟天津想看个究竟。不想，一见面，芳彤滔滔不绝：“你真不懂事、不讲亲情！亲姐热妹的，住你房子，是看得起你，若是别人的房子，我还不住呢！楼房是我们帮助买的，我们住，不应该吗？我明跟你说得了，你要房钱我没有！你若不要房钱，就算我欠你一份人情……！”
芳彤倒像逮住了理，经她一说，似乎芳草倒是个不讲亲情的爱财之徒！芳草真正懂得了、什么叫黑白颠倒。
“到底是谁不讲亲情？体恤亲人的疾苦，凡事站在亲人角度想，对方有难，伸手相帮，这才是讲亲情。否则，便是自私自利！”芳草说：“我不明白，我们想把房子租赁出去，有什么错？你们有住房，为什么非占着这里不走？当初，咱们怎么说的？我不否认房子是你们帮助买的，可是你想想，为了酬谢你们，我们亏待你们了么？”
“好了，我不跟你争了。”芳彤自知理亏，赶忙金蝉脱壳，她说：“我这儿有一封给你去信的底稿，你看一看吧！”
“底稿？我没收到你信哦？”芳草边接过“底稿”，边注视芳彤，有些惊讶和不解。
“信，也许还没寄到呗！”芳彤不阴不阳地说。
芳草展开“底稿”，一字一句，阅读起来。慢慢的，她的心，开始发颤，握信纸的手，开始发抖。气愤的双眼，虽然未流出愤怒的泪水，却也眼前发黑、眼冒金星。芳草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腹内剧烈地狂跳，一阵阵缩紧，血液，在血管里汹涌澎湃地折腾。心脏和血液，顷刻就要从喉咙迸裂出来，有想打人骂人的冲动。
而毕竟，芳草还理智。她极力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不让情绪爆发、失控和过激。镇定了一下，想一想，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同胞姐姐，一母所生，血肉至亲，怎能撕破脸皮，野蛮行事？况且，芳草从未和谁打过架、从未骂过人。镇静片刻，她从眩晕迷离、脑浆迸裂的状态稍稍缓过神来。睁开金星四溢的双眼，心，抖得不能自己。她呆呆地盯住芳彤的亲笔手书：
“……你是一个愚昧无知、没有文化、没有修养的人，你永远上不了大雅之堂。你和杨茂森结婚是我介绍的，你孩子小的时候，我还给买过衣服和糖果，你的楼房也是我们帮助买的。这些年，我哪点都对得起你！楼房闲着也是闲着，我住你房子，你根本不该和我要租金！你是一个臭农村的臭农民，我根本瞧不起你……
你我的关系，从今后，就像宋氏三姐妹一样，永远分道扬镳吧！你想从我这里要走租金，你做梦！除非你起诉我！告诉你，你到法院告我，也是白告，你会败诉的。因为，我们是亲姐妹，我到法院就说楼房是你同意借给我们住的，法律对此亦无办法！我已咨询过律师……”
望着芳彤字字透着寒气、句句透着绝情的话语，芳草的情绪，从开始的激动和愤怒，慢慢转为平静、漠然、清醒。
虽然，自己的自尊，自己的人格，受到来自最亲的亲人的伤害，更不要说经济利益上的损失。芳草还是故作镇静、不慌不忙地从床铺上站起身，昂着头，一副泰然自若、傲视一切的神情，一字一板含着泪水说：“看来，你我的姐妹情谊，已到了尽头，我和你已无话可说。今天见到你，是我今生最清醒的一次！好吧，你我法庭上见！”
之后，芳草径直走出方彤的屋子。那是10月的一个中午，天气不冷。而芳草的心，却从未有过的寒冷，从头顶冷到脚底完完全全的冷！芳草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仰望苍天呼出长长一口气！难道，人世间的亲情就是这样子？她的泪水如山洪般倾泻而下，哗哗、哗哗的！
那一刻，芳草真正清醒地认识了商品经济社会，亲情，已被贬值！取之而来的，是亲情的淡薄和金钱的至高无上。也让芳草真正体会了一次“伤心”的悲苦滋味！
亲情是什么？芳草问天，问地，问自己！
血浓于水，世界上最亲的亲人，除了父母子女，不就是同父同母所生的哥兄弟、姐和妹吗？夫妻，都不算最亲的亲人。因为，夫妻虽然朝夕厮守，肌肤相亲，同床共枕，却无一丝血缘关系。在金钱、情感、利益面前，夫妻常有反目的现象！而骨肉亲情不一样，兄弟姐妹，曾孕育在同一个温暖的肉筑宫殿里，成形、胎生。同是一个父母亲的孩子；身上流淌着同父、同母的血液；在一个温暖的小巢长大；吮吸过同一个母亲的乳汁；一脉相承，脉脉相通。其中的深厚感情，应该牢不可破、坚不可摧。虽然，长大后如鸟儿一样，渐渐翅膀硬了，分开了，却如同一棵大树上的枝枝杈杈，永远属于一个根，一个整体。因而，大家应该互相关照。有一床被子，大家蜷缩在一起共同御寒。有一块馍馍，兄弟姐妹共同分享。晴天，分头觅食。雨天，在一棵树下避雨。对外，齐心一致。对内，团结互助。漫漫人生路，相互扶持。茫茫人海，携手向前。这，才不愧亲情本色。血肉亲情，亲密无间，团结一致，泰山可搬！
然而，在身边，在眼前，在与芳草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亲姐姐的骨子里，却发生了背离常理、背离亲情的事情。这件事，让芳草措手不及！芳彤这样做，完全违背了当初对芳草和杨茂森的承诺：“……你们暂时不来天津住，房子一到手，我和你姐夫立刻帮你们找租户，保证不损失钱，还能赚到钱……你放心！”
而今，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对于有两个学生读书、正在窘境中挣扎的农民家庭，如能得到房租，无疑是雪中送炭。而事情，偏偏雪上加霜！不但9万多元如买了股票被套牢一样，还丢了亲情，这是芳草不曾预料也不愿看到的结果。
杨茂森对芳彤的信任，可谓到了坚信不移的程度。方彤这一手儿，让杨茂森蒙了，对他，这是当头一棒！
对于芳草，这样的结果不该吃惊，按她对芳彤的了解！然而她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杨茂森和芳草清醒地认识了世态，认识了人性，认识了自己——自己是愚蠢、卑微的农民！
我们凭劳动吃饭，凭劳动赚钱买房子，我们是农民怎么了？没有文化怎么了？我们做错了什么？芳草靠在杨茂森肩头懊悔地啜泣。她后悔以往的日子经常在杨茂森耳边自觉不自觉地树立芳彤的形象，使杨茂森毫无戒备之心、决意去天津买楼房。最恨的当属自己，明明知道芳彤自私却不加阻拦，还默许此事，使得自己无辜上当，造成如此大的经济损失，芳草把肠子都悔青了！夜里，杨茂森拥着芳草，他气哼哼地说：“琳子她大姨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她信里写得很明白，”芳草说：“因为在她眼里，你我都是臭农村的臭农民。没有文化，没有知识，愚昧，她瞧不起我们！她认为自己有文化，怎样做都对。认为自己是姐姐，得到和拥有都是应该的，毫无理由，毫无商量！”
“应该？如果说应该，那也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亲属之间可以不讲原则的处事！可咱们现在不是困难吗！我怎么感觉像是敲诈呀！”杨茂森愤愤然道：“她说咱们是臭农民，咱们再怎么臭，买楼房的钱是咱一分一分挣来的！没偷没抢也没坑害别人。她不臭，她的做法却不光明！”
“是啊，农民怎么了？”芳草说：“历朝历代当大官的几乎都是农民出身，往上数三代谁不是农民？瞧不起农民，是最大的愚昧无知，还觉得自己有文化呢，狗屁！”芳草愈说愈气，“与其这样让他们亵渎、揶揄、耍弄，不如像她说的，干脆告他们！”
“打官司？哼！她真说得出口，当姐姐的连脸面都不要了，难道咱也学她？！杨茂森说。
“是啊，姐妹对簿公堂，我也嫌丢人！可是，她太欺辱人了，他们有什么权利损害别人利益，还辱骂别人？除了我是她妹妹，她是我姐姐，别的，我们也不欠她什么！”芳草激动地说。
“可是，官司也不是那么好打的！你想，以你姐姐的口才，她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给你来个倒打一耙、死不认帐，贪污的钱她不承认，私自占有咱们楼房，她说是你答应让他们住的。到时候官司打输了，咱不但要拿诉讼费，而且，生意也无心做下去，那咱就更惨了！”杨茂森断断续续、一字一句地说。
杨茂森说的对。芳草尽管心有不甘，不甘心被别人欺骗，但，仔细想一想，自己一次次交给方彤购房款，连白条都没写过，诉讼法律凭证据说话，不怪方彤说打官司她必胜！芳草用拳头使劲击打脑袋，说道：“早知这样，当初，多长个心眼就好了！”
她抓耳挠腮，后悔不已。蒙上被子，芳草痛哭失声，辗转一夜，不曾合眼。“生活，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天啊！这是怎么回事！”芳草哭着喊：“她为什么这样践踏亲情？为什么这样摧残我的心？难道社会中，到处是骗子？连亲生手足，也是骗子？”
想起芳彤私吞的钱；想起从交预付款，到楼房交付使用，加之方彤占用不给房租，三年之中，9万多元损失的银行利息；想起自己一家人落魄、潦倒、失意的生活现状；想起多年省吃俭用积攒的一点积蓄，一损失，就是好几万元。从此，姐妹成为路人。芳草的心，痛到了极点！
芳草和杨茂森商量，决定把天津商品房卖掉算了。在办理卖房手续时，芳草意外发现，当初，芳彤夫妇来信要芳草交纳的煤气架和煤气罐370元钱，纯属子虚乌有。楼房有天然气，哪用得着这些东西？400元装修保证金，早已被芳彤私自退走。方彤住房期间，冬季取暖费，分文未交。卖房都要一并补交。这一切，有素质的人，几人做得出？！
世上本无贼，昧心做事，便是贼！
亲情是什么？亲情，是你遭遇困难时，他能伸出温暖的手！是你精神受挫时，他能给予宽慰、给予力量！是你需要帮助时，他能及时送上爱心，送上关怀！快乐着你的快乐，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
否则，亲情就死亡了！
捍卫尊严
夜，静极了。小屋黑洞洞的，身旁的杨茂森睡得很香，他不时从鼻腔里发出轻微而匀称的鼾声。人，若进入这样的状态，该是多么幸福和超脱！
芳草双眼凝视杨茂森，心想：他是个实在厚道的人，若换了别人，还不把芳彤当作小菜，整日放在嘴里嚼啊！尽管，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不足，而本质上，他是个好人！他和自己一样缺乏社会经验，缺乏对人本质的认识！
躺在床上，芳草睁着模糊而清醒的双眸，望着黑暗中的小屋，从被窝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墙壁上冻结的薄薄而白丝丝的冰霜，不由得感到屋中的空气都是冷飕飕的。她打了一个寒噤，感觉被窝四处透风，忙轻轻用手掖了掖杨茂森的被子，也掖了掖自己的被子，把自己紧紧的裹在棉被里，像蚕茧一样。
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尽管眸子睁得很大，却什么也望不见。因为租赁的这座房子，紧挨圆明园北墙。墙的周围，是一排高大的窜天杨。窜天杨枝繁叶茂，像巨大的伞，缠缠绵绵的树枝，覆盖了整个屋顶。上午，屋里一丝阳光也投不进来。正午时分，小屋就像夕阳西下一样、有忽明忽暗、朦朦胧胧几缕阳光投射进来。置身简陋的屋中，心情，像昏暗的陋室一样郁闷而压抑。夜里，星星和月亮那洒脱、迷人的银光、也只属于大地，不属于他们这里。低矮潮湿的小屋，犹如《地道战》里的地洞，伸手不见五指。芳草努力瞪大双眸，四处观望。她，在观望什么？
芳草想望穿这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还是想望穿那已经背离了的血肉亲情？
想一想，这个世界上，连一奶同胞都不可靠，还有什么人是可靠的？亲生姐妹都不可信，还能信任何人？芳草的情绪，异常低落，从亲情想到人情；从人情想到世态；从苍凉的世态，她想到自己一系列境遇。一时间，她看破了红尘。滚滚红尘，没有硝烟却硝烟弥漫的战场！
人，来到这个世界，是多么不易！在还是用显微镜才能望见的微小生命时，首先，在母亲体内，就要经历兄弟姐妹间，万里存一激烈而无情的厮杀，才千辛万苦，得以从幽深的洞穴，哭着喊着叫着，爬到这个令千万个生命想来，而没有来的喧嚣世界。生命本身，是多么奇妙，多么坚强，多么勇猛！而自己，为什么常常脆弱得不行？
芳草问自己：“难道，只许你在母体，打败无数兄弟姐妹，而成为胜利者，成为勇士么？你为什么不能容许来自成为胜利者的同胞手足的撕打、攻击和伤害？”
这时，有一个声音回答：“对，不容许，不应该容许！我们既然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同是胜利者，是勇士，我们是一父之传，一母所生，为什么不能亲密无间，和睦相处？即使要拼杀，要决战，也应该明枪亮箭！也不应该来阴的，来暗的，更不该贬损别人的人格！”
芳草的心，在痛！芳草的心，好痛！
我的经济利益，不该这样损失！我的尊严，不该如此被贬低！
睡不着，芳草披衣下地，找来信纸，她要给芳彤写一封信，用文字语言对方彤的信和行为给予答辩。以此，捍卫被方彤践踏了的尊严！
“姐姐：
这是我最后一次称呼你姐姐。此时此刻，我的心好痛！想一想你我姐妹一场，情分却如此经不起检验。如今，连貌合神离，都谈不上了，真是可悲，可叹！
在某种意义上讲，你是强者，是胜利者！在经济利益上，你窃取了不属于你的利益；在语言行为上，你刻薄而尖酸地任意贬损了我。无论从哪方面，你都是胜利的，是快乐的。然而，这种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人，我从来不佩服，永远不佩服！
回顾过去，你我的家庭，自我记事就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落魄潦倒。父亲离世，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三人，苦不堪言……
母亲是个有远见的人，她把14岁的你，送往天津，为的是让你在天津读书，将来有个好的前程。母亲坚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而我们，却在水深火热中煎熬。有许多年，我们连肚子都填不饱，还时常东拼西凑，给你寄钱寄物。你是否知道，那钱，那物，都是从我们牙缝里挤出去的？每次，你给家里写信要这要那，家里都尽力满足于你。给你寄去的物品里，饱含我们多少辛酸，多少艰难，多少爱，你知道么？你和你的孩子穿的布鞋和棉衣，针针有我们的心血，线线有我们的情谊。当包裹寄出的时候，分分秒秒寄托着我们对你们的牵挂，对你们的惦念啊！
我清楚地记得，给你寄钱寄物，曾是家里最首要的大事，也是我们最愿意、最情愿做的事情。可以说，你的文化知识里，有我们沸腾的热血；有我们至深的情谊；有我们最真的奉献；有我们对知识的强烈渴望！
可怜的我，因家境贫寒和‘文革’的动荡，13岁便参加了农业劳动。是谁剥夺了我上学读书的权利？！天知，地知，我知！难道你不知？如今，你骂我‘没有文化，愚昧，没有修养，上不了大雅之堂’，姐姐呀，你的话，咋说得那么狠，那么重？那么冷酷无情，那么丧失理性？这明明是在用刀子扎我的心！你是姐姐，你何忍？
我清楚地记得，你每次收到我们寄去的物品，都情谊绵绵地回信说‘感谢两个妹妹对我的关心，等我将来条件好转了，一定报答妹妹们的情谊’。你的话，说得好听极了，像动听的歌儿一样！而你，把这些‘好听的歌’早忘记了。
时过境迁，往事不堪回首！今日的你，笑我不如你文化高，贬我是从臭农村走出来的臭农民！你看你，你还有没有自知之明？你忘了自己是从哪儿出去的了！说这话，你不感到脸红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