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苏尔、阿依莎陪父母亲坐了一会,就一块起身到东、西厢房招待客人。
尤素福之争
羊羔羊羔咩咩,吃草草,
吃的什么草?吃的根根叶叶草。
借你们笼,蒸馍馍,
借你们轿,娶嫂嫂,
娶了嫂嫂哪里住?三间堂屋住,
铺红毡,盖绿被,花花枕头一大对。
麦尔燕领着弟弟尤素福在大门口拍手玩,远远看到纳耀庭赶集回来,就都争抢着向爹的怀里跑去。纳耀庭高兴地先抱起儿子亲了一口,又拉着麦尔燕笑着说:“走,回家去,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耍的。”
到了院子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边打开一边说:“看,这是什么?”
“爹!让我眊眊!”弟弟争着。
“爹!让我眊眊!”姐姐抢着。
“都别动,我给你们耍耍看。”说着他将手中小玩意的线小心绕开,一头拴在小树干上,一头拉在手里,一边玩一边说:“这叫二鬼打架,你们看多有意思。”
原来纳耀庭从集上买来的是一个用高粱杆做成的两个小人,一个人头插红鸡毛,一个人头插绿鸡毛,它们有共同的手臂,绳子一动两人就像打架一样,也叫“毛猴打架”。一拉紧绳子两个人就站起来,放松线绳子两个人就睡倒,来回不停地动,它们就打得难解难分。麦尔燕和尤素福看了高兴得不得了,笑声惊动了屋里的人,婆姨和女儿还有伙计们一块跑过来看热闹,一家人说说笑笑,耍得开心极了。
麦子收了,是该种秋庄稼的时候了。三娃子套上了一头黄牛、一头黑牛到地里犁地。“二牛抬杠”是当地唯一的翻地工具,家里有几头牛也是一种富有的象征。
三娃子从早上起来到晌午已犁了好几块地了,再有一块地也就犁完了。他也累了,便坐在田埂上喝口水歇歇脚。
这时四混子从一边过来,先说了“色俩目”,然后套近乎说:“大哥,你地犁得真好、真平,我跟你好好学学。”
“滚开,别抬举我,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装蒜!”三娃子斜着眼没好气地狠狠说道。
四混子坐下来,拿过赶牛用的鞭杆说:“你犁了大半天了,也苦累了,我替你犁一会儿还不行吗?真的想跟你学。”说着给三娃子倒了一碗茶。
经他这么一说,三娃子也就动心了,说:“那你去犁吧,走慢点,把地犁直。”四混子最害怕三娃子,因为他经常有求于三娃子。今天三娃子能让他犁地,真是给足了面子。他兴奋地跳起来说:“大哥你多指教。”
三娃子躺在田埂上边看着四混子犁地,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四混子怕三娃子骂,用心犁着地,很快一块地就犁完了。他看到三娃子睡得正香,就趁机把牛拉到自家地里犁了起来。一块地快犁完的时侯,三娃子跑来气呼呼地骂道:“你狗日的真行,骗着我睡觉你犁你家的地,快给我把牛赶上来。”然后跑上前准备拉牛。
四混子拉着牛缰绳用哭腔说:“大哥,你不是让我学好吗?我想多干点活,求你今天帮帮忙,让我把地犁完,今后你有啥事,我都过去帮你。”
三娃子没好气地说:“一天了,牛也饿了,不行!快把牛赶上去。”
四混子拉着牛头上的缰绳不放手,犟着说:“这块地犁完,我给你放牛,等牛吃饱了,我给你赶回去。行不?”
听四混子说放牛,三娃子想这个活不会出啥事,就答应了。但还是大声喊:“你他妈的要是哄我,小心你的狗头!非给你砸碎了不可。”接着说:“快点犁,犁完把牛放饱了赶回来。看着!别让牛跑到别人家的田里,听见没有?”
“听见了,大哥,你放心走吧。你累了一天了,好好歇歇吧。我哪敢不听你的。”
三娃子偷笑了,他心里想,这句话道出了实情,也就提壶拿碗,收工回家了。
天黑了,四混子突然跑来找三娃子问:“大哥!牛不见了,是不是自个跑回家了。”
三娃子到牛圈看了看,两头牛都不见,气急败坏地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对四混子砸去,骂道:“你能干啥好事!狗日的放个牛还把牛放跑了。”三娃子一边骂一边向地里跑去,他转过了几块田,发现纳耀先家的地里有牛蹄印,而且人家的白菜苗让吃了一大片,有的白菜连根拔起。他问四混子:“牛怎么放到人家的菜地里?你准是偷懒睡觉去了?”
“大哥,没有!我刚才到树林里屎,出来牛就不见了,到处找没找见,我以为牛自个跑回家了。”
“你是诚心想挨打。”说着三娃子捡了根树干追过去。四混子一看势头不好,趁机一溜烟跑掉了。
三娃子猜到是纳耀先家的人把牛牵走了,就低着头来到纳耀先家敲门。出来开门的是纳耀先的婆姨。三娃子见了先说“安色俩目尔来库目”,摸着头说:“大妈!好着呢?嘿!嘿!我家的牛是不是在你家?”
纳耀先婆姨生气地说:“你家的牛不在你家怎么能跑到我家呢?没有见。”说着准备关门。
三娃子推着门说:“大妈!对不起,是四混子放牛放到你家田里的。”
“你们使的好人,怎么没有放到你家菜田里?”
“不是有意的。我也把四混子打了一顿,等完了我给你把菜苗补上好吗?”三娃子一个劲地抠着头皮。
这时纳耀先的大儿子主麻出来说:“不行,不能给!牛吃了我们家的菜,要牛来补偿,明天我套犁把我家的地犁完了再还给你。”
“那怎么行,我姨爹会骂死我的。”三娃子为难地嘟囔着。
“去!怕骂让你姨爹亲自来要。”主麻一步不让。
主麻妈想了想说:“主麻!牛让他拉走吧,都乡里乡亲的,别让人说闲话。”她转过脸又对三娃子说:“三娃子!说好了,菜苗子可要补上。”
“嗯!”三娃子一边答应一边到牛圈解牛缰绳。
主麻过来挡住三娃子的手说:“没那么便宜,不治治你以后还要作怪。”
三娃子这时气得牙咬得咯吱吱响,手攥成拳头。
主麻眼瞪着他,气势汹汹地说:“咋了,看来你他妈的不服气,爹们今天给你点颜色看看。”说着使劲推了三娃子一把。
三娃子举拳就要打,被主麻妈喊住说:“干啥?你们都给我住手,太不像话了!”停了停又大声说:“三娃子,有我呢,快把牛拉走。”她侧身挡在主麻前面。
三娃子是个下人,他能说什么呢,只好摸着头小声答应说:“那也行。”灰溜溜地拉着牛回家了。
这一天纳耀先的三儿子努哈领着村里的两个男娃娃,纳耀庭的尤素福领着两个男娃娃,一块耍打尖。
“打尖”是回族民间流传的一种娃娃们耍的游戏,就是把大拇指粗的木棍两头削尖,名字叫“尖”。把尖放在地上,用一块一尺长、三寸宽的木板用力砍尖的一头,尖就会跳离地面,接着持板子的人用板子把尖打出去,打得越远越好。
娃娃们玩耍时,分成两组,一组三个人,轮流打,每个人打三板子,哪一组打得远,哪一组为胜。输的一方从起点到终点一口气来回喊,叫“呵嗉”,作为一种惩罚。打了几次,尤素福他们几个娃娃因年纪小总是输,每次都被惩罚,要上气不接下气地“呵嗉”。他们气不过,就站在努哈的前面捣乱,故意拿手挡他的尖。谁知努哈用力过猛,尖斜斜地飞向尤素福的脸,打在左眼角上,尤素福“唉哟”一声,顿时眼睛流血,肿了起来,他用手捂住眼睛疼得大声哭喊,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在门口玩耍的麦尔燕听一个娃娃说尤素福的眼睛被打出血了,急忙跑过去看,她用手绢一边擦着弟弟眼睛上的血一边骂:“努哈!咋搞的?你们这么欺负人。”说着拉着弟弟到努哈家去告状。
努哈妈开始看了还说:“小娃娃一块耍,又不是故意的,来!我给你抹点红药水。”说着拿了瓶红药水,用火柴棍转上棉花将药水涂在尤素福的眼角。当她拿了块湿毛巾给尤素福擦脸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端详了好一阵子,一股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她心里在想:“这不是我的儿子吗?是我给出去的儿子!”心疼油然而生。她亲了又亲尤素福,疼爱得不得了。她起身在努哈头上打了一巴掌说:“以后再惹事小心点。”又对麦尔燕说:“好姐姐快领回去吧,我已涂了药,不要紧,很快就会好的。”说着又从橱柜里拿了两个果子,一人一个,姐姐领着弟弟回家去了。
晚上,尤素福依偎在奶奶的怀里。纳耀庭和婆姨坐在炕边,都心痛地看着儿子的伤情。阿依莎、法特麦还有麦尔燕三个姐姐也都来看尤素福。纳耀庭的婆姨对麦尔燕说:“以后看好弟弟,别到处乱跑。”还特别叮咛说:“以后不要把尤素福领到努哈家。”又对尤素福安顿道:“以后念经放学早早回家,别到努哈家,听话!”尤素福点点头。
母亲的话中带着极大的不安和焦虑,这是从尤素福抱过来后就埋藏在自己心底的一块心病,她不愿意明着说出来。
奶奶虽然听出几分,但也不想说破,她吩咐说:“今天就让孙子在我这里睡,你们忙了一天了都快回去歇着吧。”母亲领着三个女儿起身各自回到自己的屋。
尤素福六岁那年,按照回族的风俗习惯必须举行“割礼”,也叫“做逊奈”,即割阴茎包皮,目的是为了沐浴时不让阴茎藏污纳垢,便于清洗,卫生。
纳耀庭家里和往常一样,请了许多亲朋好友前来祝贺。
割礼开始,先请阿訇过乜帖,再请阿訇给尤素福做“逊奈”。
尤素福按照回民要求洗了“阿卜达子”,尤素福的妈哄他躺在炕上,脱掉裤子,阿訇念“索勒”,然后拿来一个新碗打碎,用碗碴子的利刃,将尤素福的小鸡鸡包皮的筋割断,把包皮翻过来,用纱布包扎好。
割礼结束,尤素福哭出声来,母亲心疼地问:“是不是特别疼?”
尤素福说:“疼倒不太疼,就是害怕,害怕把我的小鸡鸡给割掉了。”
他的话一下把大家给逗乐了。母亲亲了尤素福一口说:“怎么可能呢,我的儿,那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客人们都很喜欢尤素福,都给送喜钱,祝他健康成长。纳耀庭这时看着长大了的尤素福,满心喜欢。
伊斯兰教教育渗透于回族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清真寺是传播伊斯兰文化的重要场所。纳家户清真大寺里经常组织户里的娃娃学阿文,回民娃娃在五岁到八岁时都必须到清真寺受经堂教育。他们把经文用回民自制的墨写在牛胛板骨头上,当做书本,哪个娃娃先念会了,就用舌头把经文舔吃了,意在全部经文都记在肚子里了。老师再在牛胛板骨头上写上新的经文。曼苏尔穿衣后,现在当老师,教十几个娃娃念经。尤素福也被送到寺里念经,舔吃牛胛板骨头上的经文。
这天傍晚,努哈念完经在回家的路上,拉着尤素福说让尤素福到他家去玩,还说给他好吃的。尤素福贪吃,被努哈一说也就心动了,不自觉地来到努哈家。努哈的妈见到了尤素福,在叹息中抱起了娃娃,亲了又亲,拿出自家做的樱米给他吃。
尤素福和努哈在院子里用土和泥,把泥做成牛头泥哇呜,形状像牛头,做好后旁边捅上三个眼,上面再捅一个眼,晾干后用嘴吹,声音特别响,特别动听。他们还把泥巴做成泥碗碗,用力猛向地上一摔,只听“叭!”的一声响,泥碗碗炸开了花,他俩耍得高兴得都忘了吃饭。
尤素福和努哈他们俩耍过了头,到了晚上尤素福才想起要回家了。可努哈的妈说:“这么晚了,今天别回去了,就在我家里睡,让努哈陪着你。”又吓唬尤素福说:“天黑了,外面有狼,专吃小娃娃。”
“不!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么。”尤素福闹着要回家,哭得很厉害,怎么也哄不乖,没有办法,努哈的妈只有用讲故事哄着他,让尤素福听话。她说:“别哭,我给你讲个毛野人的故事,可好听了,听完故事再回家好吗?”
“行!”尤素福答应着不再哭了。
努哈妈把尤素福抱在怀里讲道:“从前在树林里住着一群毛野人,他们长着红毛,红头发,红尾巴,绿眼睛,青面獠牙,样子十分可怕。他们肚子饿了,专门到村子里偷粮食吃。有一天,有个母毛野人生了一个小毛野人,她特别喜欢,整天抱着小毛野人不放手。有天晚上,母毛野人睡着了,不小心用尻子把小毛野人给压死了。母毛野人伤心极了,她抱着死去的小毛野人几天不吃不喝,哭得死去活来。忽然有一天,她到村子里找食吃,听见屋子里有小娃娃的哭喊声,毛野人爬到窗口一看,那个哭喊的小娃娃很像她的小毛野人,就想把小娃娃偷走。母毛野人整天爬在房顶上偷看,有一天她趁屋里没人,就把小娃娃抱走了。
讲到这里,尤素福害怕的双手紧紧抱住努哈妈:“别说了,别说了,我害怕。”
“好,不说了,你睡觉去吧。”努哈妈催尤素福去睡觉。
可尤素福不想睡,还想听下去,他接着问:“那后来呢?后来小娃娃是不是让毛野人给吃了?”
“没有。后来吗?先说好,听完就去睡觉。”尤素福点了点头。
努哈妈想了想又开始讲:“后来全村的人找到树林里,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小娃娃,母毛野人正给小娃娃吃奶呢。村里人把母毛野人打跑,抢回了小娃娃。”努哈妈故意停顿了一会。
尤素福又着急地问:“那后来呢?后来怎么了?”
“哪有那么多后来!”
努哈妈笑了笑又接着讲:“后来毛野人急了,它们常到村里偷羊吃,偷牛吃,把村里人害得好苦。村里人想了一个办法,他们找来一块碾盘,放在毛野人进村的路上,用木柴把碾盘烧得红红的。晚上,毛野人又来了,它们到村口东张张,西望望,看见碾盘,都跑过去坐在上面,这一坐,你猜咋了?毛野人的尻子全粘在碾盘上,烧得疼得毛野人哇哇乱叫,等它们跑掉,尻子上烫掉一层皮,烫成了两个红坨坨。”
“哈哈!哈哈!哈哈!”尤素福高兴地大笑起来。
“再讲一个,真好听,再讲一个么!”尤素福不甘心,也不想睡,还要努哈妈再讲故事。
尤素福越闹,努哈妈越觉得尤素福特别可爱。无奈,为了哄他早早睡觉,她拨了一下油灯的捻子说:“灯快没油了,等明天再讲故事,我给你教个儿歌吧。”
她把尤素福搂在怀里,摸着头,摇晃着身子,唱着儿歌,哄他睡觉。
儿歌道:
房上站个谁?
站的是阿羔呀!
你不下来着?
下来狗咬呀!
你的手里捏的啥?
捏的麻雀呀!
你不放开着?
放开飞跑呀!
你的兜襟兜的啥?
兜的酸枣呀!
你不吃上着?
吃上牙倒呀!
你的胳拉叉里夹的啥?
夹的棉袄呀!
你不穿上着?
穿上虱咬呀!
尤素福听得高兴了,也就不哭不闹了,慢慢闭上了眼睛。努哈妈把他放在热炕上,让他跟努哈一起睡觉了。
其实,作为当妈的,看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哪能不心疼呢?她舍不得让尤素福走,想方设法总想多留他一会,能多看他几眼。
到了晚上,纳耀庭这边还不见尤素福回家,全家人急了,散开到处寻找。阿依莎听说弟弟在努哈家,就急匆匆跑过去敲门。开门的是努哈的妈,她笑着说:“尤素福在我们家呢,可能娃娃耍累了,早早就睡着了。”阿依莎挤进门到屋里一看,尤素福果然已经睡着了。她本想叫他起来,努哈妈上前阻止道:“算了,这么晚了,别叫他了。明天早上一醒来我就送他回去。”阿依莎被挡住后想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又停住了,只好慢慢走出了努哈家门。走时叮咛道:“大妈!明早一定让他早点回去,家里都不放心。”
纳耀庭一家人听阿依莎说完找人的经过,一种不祥之兆油然而生,但天太晚了,大家只好等第二天再说。
第二天一大清早,尤素福自个儿回家了。纳耀庭的婆姨、奶奶一块出来迎着尤素福。纳耀庭的婆姨眼里含着泪,不生儿子的念头涌上心来,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她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什么都满意,就是肚子不争气,总生不出儿子。家里人虽没有说什么,可自己总认为愧对纳家。一想起这些,心里就不好受,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奶奶看出她的心思说:“孙子回来了就别想那么多。”然后将孙子搂在怀里,安慰道:“听话,以后不要在别人家住,一夜不见奶奶想死你了。”
尤素福回来了,全家人就像丢了宝贝失而复得似的,气氛一下子改变了,大家都高兴了起来,姐妹们一边说着话一边拉尤素福洗脸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