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娃子让她躺在草丛里,自己拿着她换下的脏衣裳、脏裤子到湖边洗干净,拧水,晒干,一直等法特麦穿上干净的衣裳两人才回家。三娃哥的体贴入微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
从那以后,法特麦把三娃哥当成了亲哥哥,三娃哥在她的心目中是最好最好的男人。
快一年时间过去了,三娃哥不知长成啥样了?他想家吗?想我们吗?法特麦无边无际地胡思乱想。
“穆萨哥好长时间也不见来,他到哪里去了?”法特麦又想起穆萨陪她度过的美好时光。老榆树下、小水渠旁,还有小树林里。“《小时候》这歌真好听,是穆萨哥一句一句教会我唱的。穆萨哥怎么不来了呢?噢!对了,听妈说他退婚了,不要我了。”
“三娃哥等不来了,穆萨哥不要我了,我今后怎么办呢?”她越想越觉得孤独,越想越悲伤。看着滚滚流淌的汉延渠水,她的心情极度恐慌,恨不得一下跳进水渠里,让黄河水洗刷这一切。
“姐!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妈让你回家去,快回家吧。”麦尔燕拉着哭腔劝姐姐回去。
法特麦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惊醒,吓了一跳,“唉!三娃哥等不来了,穆萨哥不要我了。三娃哥等不来了,穆萨哥不要我了……”法特麦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无可奈何地跟妹妹回家了。
隆冬时节,当寒风袭来的时候,一年多时间过去了。去朝觐的人杳无音讯,朝觐不单单考验着去朝觐的人,同时也考验着他们家里的每一个人。担心、忧虑、恐惧时刻笼罩着家人,让他们常常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主啊!大能的主啊!你承领我们的祈祷,饶恕我们的罪过,祈求护佑朝觐人平安归来。”祈祷是法特麦母亲唯一的寄托,也是一个人在极度空虚的时候唯一能做的事。除了焦虑就是等待,她在漫长的、艰难的、痛苦的煎熬中度过每一天。
朝觐如此艰辛,没有毅力的人是做不到的,经受考验是朝觐的真实内涵所在。信仰伊斯兰教的人们用自己的意志来证明对真主的虔诚,真主用人生道路的艰辛来揭示生命的可贵。
有一天法特麦跟母亲说:“妈!我夜里看见奶奶了。我扑在奶奶怀里哭了一场,奶奶说我怪可怜的,要领我走。我拉着奶奶的手刚要跟她走,一转眼奶奶就不见了。”
“别说了,怪人的。”母亲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她心头一紧说:“这不是个好兆头。”从此,母亲让阿依莎整天看着法特麦,法特麦走哪儿都让麦尔燕跟着,晚上让法特麦跟她睡在一块,生怕有什么意外。
有一天,曼苏尔在清真寺门口碰见穆萨。还没有等他开口,穆萨已迫不及待地询问起法特麦。曼苏尔说:“法特麦这些日子很苦闷,心情时好时坏。她常自言自语说:‘三娃哥等不来了,穆萨哥不要我了。’”
穆萨听了后,搓着双手,心急火燎。他是多么想见到法特麦,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让他怎么也割舍不下,他想她,他爱她,他永远也忘不了她。
穆萨对曼苏尔说:“我早就想过去看她,可我又不敢去看她,生怕再伤害她。”
“怎么会呢?你时间长了不去,法特麦真认为你不要她了,那对她的刺激才大呢。你要改变想法,常过去看看才是。”曼苏尔劝着穆萨。
穆萨想了一会又说:“不!我还是不见为好,我一见到法特麦那双眼睛,就恐惧、害怕。我倒不是怕她本人,而是心疼她,怕她再受刺激旧病复发。”他看了曼苏尔一眼又说:“再有几个月三娃子就回来了,等三娃子回来,兴许法特麦一见三娃子精神振作起来,病也就好了。我这里有给她开好的几副镇静安神的汤药方子,你抓了药先给她好好调理调理,等我以后有机会再去。”
“那也行,等以后再说吧,不过有时间到我那儿去坐。”
“一定,一定去。”曼苏尔和穆萨相互说“色俩目”后分手。
法特麦情绪一天比一天糟糕,整日以泪洗面。她坐在桌子前,照着镜子,不知道有多伤心。她把自己的头发一会辫成两条辫子,打上蝴蝶结,对着镜子照来照去,觉着不好看;一会又拆了辫成一条大辫子,也打上蝴蝶结,对着镜子,把身子转过来转过去地照,过了一会,又觉得不好看,再拆了再辫成两条辫子。整整一天时间,她辫了拆,拆了辫,等她辫来辫去辫累了,就披头散发,看到梳落下来的头发时,又大发雷霆。她抓住头发大声哭泣:“可惜我的头发了!可惜我的头发了!”母亲过来劝,姐姐过来劝她都不听。有一次她气急了,要把头发放到火炉上烧掉,说烧掉了才能长出新头发。母亲、阿依莎、麦尔燕几个人抱住她好言相劝,曼苏尔也过来又劝了一阵,才算避免了一场灾难。
转眼间,黄河上的冰融化了,河水奔流不息;贺兰山上的积雪融化了,群山巍峨耸立。冬去春来,阳光普照大地,山坡上、田地上又披上了绿装,柳树技、杨树梢也长出新绿。纳家户的庄户人家又开始耕地播种,种下收获的希望。
法特麦的病仍不见好转,她见人总是一句话:“三娃哥等不来了,穆萨哥不要我了。”这句话说久了,也没人再理会她了,听到的人也只是咧嘴一笑。可在法特麦的心目中,她一直在思念着这两个男人。三娃哥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的童年,是在三娃哥的呵护下,带着童心童趣长大的。穆萨哥是在她花季少年时,撞入她心怀的。穆萨哥曾经救了她的命,给她治好了病,教她唱歌,陪她开心,是她心目中的偶像。三娃哥、穆萨哥两个人她一个也不愿忘记,一个也不愿割舍。她天天想,夜夜盼,脑海中两个人影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来晃去,让她牵肠挂肚,撕心裂肺。她在思念中病情一天天加重。
夜深了,春雨绵绵,雨声沥沥作响,屋沿滴水流淌,法特麦折腾了一个晚上后刚刚入睡,她就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在一个下雨的晚上,她一个人走在泥泞的小路上,突然一不小心,滑了一跤。她从一个山坡上滑落下来,“啊哟!”一声,一下掉进万丈深渊。眼前一片漆黑,到处是凶猛怪兽,她害怕极了,大声呼救:“来人呀!救命呀!来人呀!救命呀!”可一个人也没有。她在绝望中看到了三娃哥,她伸着双手大声呼喊:“三娃哥快来救我!”可三娃哥走过来看了她一眼就走开了,她大哭起来。在黑暗中,她又看到了穆萨哥,她还是伸着双手大声呼喊:“穆萨哥快来救我!”穆萨哥伸手过来,可两个人的手怎么也够不着,穆萨哥也走开了。这时天塌地陷,巨石乱滚,泥水横流。法特麦在绝望中大声呼救:“妈!救命啊!妈!快救命啊!”她手脚乱蹬,做拼命挣扎。
“快醒醒,法特麦!你又做噩梦了,快醒醒,快醒醒,我的儿!看你吓成啥样子了。”这时法特麦从噩梦中醒来,她趴在母亲怀里,双手紧紧抱着母亲不放,大放悲声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的好女儿,你醒了,又做噩梦了。来,别怕,有妈在这里,谁也不能伤害你。”母亲看着法特麦冒着虚汗的,像纸一样苍白的脸,心里像刀搅一样难过。她像小时候抱法特麦那样紧紧抱着她,不由自主地说:“唉!我的儿,都是妈害了你,妈对不起你,要知道你这么要强,妈早就该依了你。都说儿大不由娘,确实,妈错了,错就错在妈对这个家看得太重了,没有把你们的事当回事,谁知你们有你们的心思,有你们的想法,有你们的性子。我们啥事都想包办代替,这都是包办代替带来的后果。唉!后悔呀后悔,现在后悔顶啥用呢?”母亲一边唠叨着一边泪流满面,泪水不断滴在法特麦的脸颊上。
“妈!呜呜!”法特麦的一声哭喊让母亲肝肠寸断,母亲也放开声音大哭起来,母女俩紧紧搂在一起抱头痛哭。
一年一度的古尔邦节临近了,纳家户清真大寺被洗刷一新,纳家户的回回穆民们忙着收拾屋子,打扫卫生。男人们忙着到集市上买牛买羊,准备宰牲;女人们搓馓子炸油香,准备过节。
法特麦的母亲对今年的古尔邦节特别重视,因为纳耀庭出门一年了,古尔邦节这一天,是朝觐的正日子,在这一天全世界的穆斯林面向“克尔白”,同一时刻向真主朝拜、祈祷。纳耀庭也要在这天完成他一生的夙愿。全家人都盼望着这一天,她要用最隆重的祝福,期盼着纳耀庭顺利朝觐归来。
家里没有男人,一切事都由曼苏尔操办。他礼拜完下了寺就急忙到集上买了一只黑头绵羯羊拉了回来,又置办了好多礼物,招呼小伙计把院里院外、车马棚圈彻彻底底地打扫干净。
明天就是古尔邦节了,法特麦这一天显得格外平静。她不哭也不闹,不停手地整理着自己的衣物,一件一件铺得平平展展,叠得整整齐齐。在衣柜里她拿出给三娃哥做的一双布鞋,把鞋上的灰掸净,放在衣服上,又拿出她精心绣的香荷包,用手轻轻抚摸着,眼含着热泪,把香荷包放在给三娃哥做的那双鞋上,凝视了很久,轻轻关上了衣柜门。
家里人都忙里忙外,谁也没有理会法特麦,只要法特麦不胡闹腾,大家的心里也就平静多了。到晚上,忙乎了一天的人们都早早吹灭油灯入睡,法特麦抱着伊斯玛仪亲了又亲,对阿依莎说:“姐!今天让伊斯玛仪跟我睡吧。”
难得法特麦有这样的好心情。阿依莎答应着说:“那太好了,伊斯玛仪!你今天就跟娘娘(小姨)睡吧。”法特麦搞着伊斯玛仪睡觉去了。
法特麦的母亲直忙到半夜,累得腰也直不起来了,她拉了条被子,和衣躺在了炕头上。
法特麦领着伊斯玛仪躺在炕上,等拍着伊斯玛仪睡着了,她又胡思乱想起来。
她想着爷爷、奶奶,尤素福。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是最最疼爱我的;尤素福真心疼(漂亮)可爱,总拽我辫子,惹我生气。现在他们在天堂里都还好吗?我想爷爷,更想奶奶,特别想尤素福。
爹是最疼爱我的,小时候自己经常在爹怀里撒娇,爹从来都不生气。爹现在在哪里?他身体好吗?法特麦最挂念爹,爹走了一年时间了,怎么还不回来,啥时候才能回来呀?爹!爹呀爹!女儿想你。
她又想起了三娃哥,三娃哥回来还认识我吗?我给你做的鞋不知是大还是小,穿上合适吗?你看着香荷包该有多高兴呀,可你知道吗?我为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吗?我想死你了。
唉!穆萨哥呀穆萨哥,你怎么从小不跟我在一起,我喜欢你,我想你,也爱你,可一切都晚了,我要去找爷爷、奶奶,找尤素福,我不能再等了,我要找我的归宿。
姐姐,我的好姐姐!你疼我,你爱我,我都记在心里,我多么不想离开你呀,我走了,爹、妈你多操点心,你替我多尽点孝心吧!
麦尔燕!我的好妹妹,你再也见不到姐姐了,姐姐不能再陪你说话了,你要听妈的话,你该懂事了,别让爹、妈为你操心,不要像我这样,让爹、妈伤心、难过。
妈!妈呀!我的亲妈呀!你辛苦了一辈子,疼爱了女儿一辈子,女儿不忠,不孝,不听你的话,女儿多想永远搂在你的怀抱里,可我不能够了,我要永远离开你了,你不要为我伤心,为我哭坏了身体……
妈!妈呀妈!我的亲妈呀!呜……呜!呜!
法特麦想了大半夜,哭了大半夜。
三更天,法特麦起身,她拿来了更换的衣裳,挂了一吊罐水,洗了“阿卜达子”,把新的内衣、内裤、袜子穿好,再用布绳把衣裤口、袜子口绑紧,把长长的头发盘起来,穿上红绸缎棉衣,绿绸缎棉裤,穿上拉带布鞋,戴上墨绿色的盖头。穿戴齐备,看着屋里的人都睡得正酣,趁着月亮的光亮,她轻轻地吻了一下小侄子伊斯玛仪的脸蛋,又拉着麦尔燕的手摸了摸,亲了亲。她走到母亲身边看了很久很久,看到母亲满脸皱纹、满头白发,她差一点哭出声来。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一狠心,抛弃了一切,走出家门,大步流星向荒野奔去。
她跌跌撞撞来到汉延渠边,滚滚的渠水映着月光向前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