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川到北京的早班飞机上,翻看民航杂志,在一个接一个珠光宝气的房产汽车广告中藏着一篇《每次醒来,你都不在》。故事讲的是作者偶然在小区的围墙上看到一句话,只有八个字:每次醒来,你都不在。这八个字让作者想起当年游荡甘肃青海,在酒泉更往西的茫茫戈壁滩上看见过一句用戈壁石码起来的话:赵小丽,我爱你。
作者在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里,只要后半夜回家,都坐在围墙对面抽一会儿烟,最终等到了那位往墙上刷字的人。他不是别人,是给作者装过宽带的电信局临时工老路。老路那时的工作是油漆工,工作之余,在后半夜的工地围墙上刷刷写写。
老路,1960年生人,出身军人家庭。初中毕业后参军,不到一年便去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从战场归来,当工人,结婚,生孩子,下岗,离婚,前妻远走高飞,临走之前卖了房子,没办法,他只好又回到父母屋檐下,靠打零工过活。“一个活到40岁还没有自己的房子的男人,是可耻的”,他曾对作者这样说。
老路总是在找工作,油漆工的活做完之后,他当过洗碗工,推销过一种古怪的治疗仪器,去乡下卖过菜籽,最后,又回到城里卖电话卡。在最艰难的时候,他还想过和作者一样写小说。老路总是随手带一支圆珠笔,无论走到哪里,都下意识地在能写字的地方写写画画,写的都是古诗词,譬如“十年生死两茫茫”,譬如“称姓惊初见,闻名忆旧容”,全是杀人的句子。一次,作者跟老路开玩笑,说他没准真能写小说,普普通通的八个字,被他写来竟然如此煽情,不知道是想起了哪个女人。
老路不说话,沉默,酒过三巡,号啕大哭,说那八个字是写给他儿子的。
彼时彼刻,没人能听明白一个中年男人的哭声。原来,老路离婚后,儿子被前妻带到成都,出了车祸,死了。
陈丹青在《人权与死权》里说现代人的种种死法。一是知道自己病人膏肓,回家在亲人朋友的陪伴下“勇敢而宁静地追求死亡私权”。一是“有条件有特权得一病房而插满管子死”。在他看来,这两种都是很奢侈的死法,“绝大多数中国人草芥般出生,草芥般死掉”。老路草芥般活着,老路儿子草芥般死掉,正如大多数的你我。
从北京回银川最晚的航班上,气流让飞机颠簸地像搓板路上行驶的汽车,把众人从迷梦中晃醒。忽然想起那句“每次醒来,你都不在”。看舷窗外,漆黑一片,不像是天使住的地方。
张廷珍
作家、诗人。曾供职华夏能源报社,现为宁煤集团文联常务副廷秘书长。出版诗集《倾听》,杂文随笔集《野史的味道》。醉心野史,珍率性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