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笛的《手掌集》已经绝版很多年了,听说正在整理重新出版,但什么时候出版还不知道。他送了一册新出版的《九叶集》,附题是“四十年代九人诗选”给我,除了他以外,还有陈敬容、杜运燮、杭约赫、郑敏、唐祈、唐、袁可嘉、穆旦九人的诗作。主要的是这九位诗诗人从1945至1949年的作品。由前年来过美国的诗人袁可嘉作序,在序前有八人对已故诗人穆旦的悼念。
集中共收集了辛笛的廿一首诗,大部分是从他的《手掌集》选出的。我录下我所喜欢的一首《风景》,是他写于1948年夏在沪杭道中的作品,从《风景》里可以看到当年的现实与他的诗风。
列车轧在中国的肋骨上
一节接着一节社会问题
比邻而居的是茅屋和田野间的坟
生活距离终点这样近
夏天的土地绿得丰饶自然
兵士的新装黄得旧褪凄惨
惯爱想一路来行过的地方
说不出生疏却是一般的黯淡
瘦的耕牛和更瘦的人
都是病不是风景!
上面的“风景”,从“自然”引伸到“人”,人的生死与社会的问题,是“写实主义”的诗,但已浓缩在诗的艺术里。因之,我想所有的艺术,与现实之间都有一定的层次,诗也不能例外。辛笛的《风景》最后说“不是风景”,这当然不是一般的风景,也不是一般的风景诗。
文学不是急功好利的东西,文学当然也不是什么工具。时下工具书出得很多,除了工具的价值以外,我们应当还有些什么?不过有不少人只认识工具的价值,这是颇令人忧心的。
当然,这是我在心里这样想,并没有和辛笛谈起。他很泰然又很坦然,温暖又很洒脱。他的涵养是中国知识分子所共有的,是传统文化的自然蕴藉,也是从现实的生活里锤炼出来的。
他前年到过加拿大和香港两地,参加了当地的文学和诗会,激起了他创作的热情,诗作甚丰。文学的活动对老一代的作者也是很重要的,因为他们沉默了很多年。时代在呼唤他们,他们也从来未忘了为时代呼唤。
在上海的几天里,除了参加两次诗和画的活动外,我们多次谈到国内外的创作,也谈到作家的不同环境,如何打开人为的隔离,多作交通。他寄望于海外作家的创作,也切盼为现实的分裂作弥合的工作。这都是他出于内心的、对国家民族的关切。正如他给香港的一位友人诗上所说的,请带去一片云彩的问候,给桥上走来走去的人,也分给隔海相望的人。
我们一起去参观了鲁迅纪念馆,也凭吊了搬过好几次家的鲁迅的墓和墓前的座像,在墓旁的树下小坐,享受片刻的绿阴,走过黄昏和夜,散步在上海的淮海路上,常常颠倒过来,由他来照拂我。我想到历史的误解,时空的倒置,我想到我不是做客,确是在做客。我又想到一个朋友说过的,我是过客不是归人。
他的矫健和毫无倦容的谈笑,精力和热情都过人,令我由衷的敬服。他近年来也写旧体诗,比专写旧体诗的还有意味。在一次座谈会上,我提到旧体诗的问题,当然,我不是针对他,是对当前全面的诗的发展而言。他作了一段精简而幽默的说明,赞同旧体诗再无发展,说从此不再写旧诗了。我们期待读到他超越《手掌集》外的新作品。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五日在纽约
原载[美]《北美日报》1983年4月5、6日
诗人,从荒原走来
———记辛笛
余布衣
那是绵绵春雨的天气。我正从湖上归来,戴着一路的春雨,看着一路的田野新绿,忆着在细雨中漫步苏堤、白堤,……还有,与久别的友人回首少年时代徘徊在岳王庙前、秋瑾墓侧的胜慨豪情。虽然,自己并非诗人,而胸臆中却也荡漾着几分诗情。此时此际,“绿衣人”送来了诗人辛笛的新刊“诗稿”。字里行间散发出油墨的香气,正如户外的空气一样的清新。
从黄昏到夜深,一叶叶、一行行地低吟浅唱,似乎随着诗人心灵在他的宇宙飞翔。从遥远的年代,生活的荒原,艰难地走向新的世纪、人生的绿洲。像驼铃在沙漠上叮当作响,诗人在生活和艺术的探索之路上跋涉,永不知倦。于是,脑际重又浮现出诗人的笑脸,耳畔似乎又响起略带沙哑而又富有感情的声音。虽然在十里洋场沉浮半生,虽然足迹远涉重洋遨游欧美,虽然与异国的诗朋文友叙谈,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然而和“吾土吾民”在一起,他的语音永远保留着家乡———江淮之间的乡音。诗人的祖籍是长江以北的水乡———淮安,一个中国历史上英雄辈出之地,那里孕育过楚汉相争时的名将韩信,哺养过当代世界闻名的风云人物———周恩来。
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整整半个世纪的时光如水逝去。而诗人的琴弦始终未曾停息,诗人的歌吟也永远未曾休止。“珠贝”、“异域”、“手掌”、“泉水”、“春韭”,诗人的诗篇里可以听到祖国的苦难、人民的呻吟、历史的曲折。然而,更多的却是对未来的憧憬,对生活的信心,对民族传统的骄傲。我们的诗人,也不是属于昨天的,他永远执着现在,幻想明天,他是属于明天的。
在一个江南暮春的黄昏,我们在诗人书斋的南窗之下交谈过“诗与生活”。那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中华民族刚刚从一次历史的浩劫中解脱出来,人民对生活正在重新认识。诗人书斋的巨大书架上,只有寥寥几本书,空落落地记载着一个过去的年代。文坛上、诗坛上、报章杂志上、大学讲坛上,众说纷起。人们痛定思痛,自然未能忘却历史的“伤痕”。创作反映现实,评论议论创作,一时兴起了关于“伤痕文学”的讨论。诗家又议论开了“朦胧诗”“未来派”。整个艺术界似乎都在谈说“意识流”“超现实主义”……一切时新的、传统的、东方的、西洋的,纷纷纭纭,“百家蜂起”。
大概因为新近都看了江苏省昆剧团张继青的《痴梦》,脑海里依然留存着那位因为嫌贫爱富终至自食其果的汉代大儒朱买臣之妻崔氏的悲剧形象。于是从崔氏惊梦所唱的“一灯残照、零碎月”的意境,说到诗与艺术的创作手法。辛笛说:“这就是‘意识流’手法。不过我们的前人不曾用过这种名词而已。”诗人对一种艺术手法的欣赏,并不意味着他自己所走的路。辛笛的主张,还是“诗言志”、“诗言情”,诗从现实生活中来,诗要通俗易懂———但一定要有诗味。
他想起了李白、杜甫、白居易。中国这几位前辈诗人的诗歌所以流传千古,首先是因为他们的作品与人们的心灵息息相通。诗人了解人民的疾苦、忧乐,反映他们的感情、愿望。但是,一切都通过诗人自己的语言、诗情表达出来。辛笛有句很有概括力的话:“好诗,总是易于理解的;但,能为众人理解的,未必就是好诗。”关键,在于有无诗情。从李白、杜甫谈到李商隐、李贺。“李商隐、李贺自然也是了不起的诗人。但是李贺的诗毕竟晦涩了些,僻典太多,李商隐的几首《无题》,还有那首《锦瑟无端五十弦》,都足够诠释家们永生永世地去作‘各家言’的”。诗人自己的诗,不仅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写作的自由体新诗,而且包括他近年来屡见于报章的旧体诗,也都是深入浅出,易为人解的。虽然,未必是“老妪能解”,但也距之不远了。
岁月未必无情。诗人的歌,早年多是唱给自己听的。自然,也唱给“三五知己”听。然而社会生活的“大课堂”,终于教导诗人“从缠绵的个人情感中走出来”(《辛笛诗稿》自序)。有位评论家论辛笛的诗时说:“辛笛的诗,是诗人之诗”。那是把他与其他几位诗家相提并论时说的。然而,我还认为:“辛笛的诗,是爱读诗的、懂得诗的人民大众的诗”。这也许正是他至今拥有大量读者的缘由吧。
少年时代,我能背诵诗人的《生涯》,至今还是喜欢它:“独自的时候/无端哭醒了;/哭并没有流泪。/夜夜做不完的梦/只落得永远画不完就的圆圈。/窗外琐琐的声音,/从前听人说/是夜来的繁露,/如今生涯叫我相信/是春天草长呢。”这大概总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的个人情感吧。虽然,它还是富有诗情,否则也不能感人。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中国处在世界上一个很滑稽的位置上。一方面是抗日战争的胜利,中国跻身于所谓“中、美、英、苏”四大强国之列。另一方面,政治腐败,人们失望于当政者,唱起了“山那边呀好地方”的希望之歌。这时,诗人写了《布谷》。“布谷,布谷/你在呼唤些什么/你是说割麦插禾/你是说百姓好苦。……二十年前我当你/是在歌唱永恒的爱情/于今二十年后/我知道个人的爱情太渺小/你声音的内涵变了/你一声声是在诉说/人民的苦难无边/我们须奋起须激斗/用我们自己的双手/来制造大众的幸福……”这已经是斗士之歌了。诗人,放下了他为自己拨动的曼陀铃,开始擂起“蓬蓬”的战鼓。
这几年,诗人的创作步入了一个新的收获季。他多次出访海外,去加拿大参加“国际诗歌节”,去美利坚访问,到香港这旧游之地会亲晤友……在国内,名山大川、山陬海隈,“诗会”频频,诗人总是欣然而往,兴会无前。他歌唱春天,歌唱夏雨,歌唱“祖国,我是永远属于你的”,歌唱“人间的灯火”。诗人从富春江放歌到北京城;鼓起诗人想像的翅膀,唱“我的梦想像骏马”。
在《诗稿》里,我读到一首《我重新找到了幸福》(《海外诗简之八》):———“我老了么?我没有老,/我对人生并没有厌倦,/我还有没用完的精力,/我开始感觉在我的身边,/重新找到了幸福。”
这,就是七十二岁的一个老诗人———辛笛的心。
原载《澳门日报》1984年8月2日
诗会归来
小思
星期天下午,暂且推开如山的工作,去参加诗人王辛笛的诗朗诵会。
看现代诗并不多,爱看就是爱看,也不懂得许多诗理,最早看的是徐志摩,第二就是王辛笛,那已经是六十年代中了。坊间没有他的诗集,蓬草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手掌集》手抄本,我们就一首一首的念,也抄给学生念。但其中有一句,却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意思。那是“挽歌”中的:“前程是‘恋水’”。什么是“恋水”呢?有一天,我们正在说这问题,念外国文学的吴霭仪刚巧也在,她看了看说:“该是抄错了罢?是不是‘忘水’或是‘忘川’?”他这样一说,再仔细推想一下,真该是“忘水”,那就通了。可是,没有原本可以稽查,只好存疑了。直到好多年后,看到了原本,果然是“忘水”,疑团才解开。这是我们读王辛笛的诗的一段小插曲。
诗人在诗朗诵会里也说了几段插曲,包括女读者为免破坏心中诗人形象,拒绝与诗人见面的故事,也包括座中有人曾用诗人的作品,打动了一个漂亮女孩子的心,终于结成美眷的故事,我们听得很开心。当然,还有诗人用沙哑的声音诠释自己少年时代,我们熟悉的诗,想像诗人怎样撷取的意象,如何琢磨字句,一首首曾令我们醉倒的诗,原来是这样写成的,我们听得很开心。当然,还有诗人如今的诗———我们不熟悉的诗,———虽然,它说到我们最熟悉的地方———香港,虽然,诗人是特地为香港而写的。但,不知道,是诗人太坦率了,还是我已过了为诗醉倒的年龄,竟然,一句也记不住。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就退席了。再见,平安地,再见,年老的诗人,“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
原载香港《星岛日报》1998年5月22日
他有一双满溢爱的眼睛
———记老诗人辛笛
刘士杰
他,一个蔼然长者,在讲台上激动地说着话,手势一会儿握拳,一会儿张开。台下的听众鸦雀无声,凝神专注地听着,有时随着他那诙谐机智的话语,还发出一阵阵笑声。
偏西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从侧面照在他的脸上。这是一张白皙而透着红润的方脸,在阳光下更显得容光焕发。因为谢顶而显得分外宽阔的前额似乎满储着睿智和才情。透过镜片,那一双总是眯着的含笑的细眼,使坐在台下的每个人都觉得是在望着自己。呵,这是一双源源不断地满溢出慈爱的眼睛!
看,他那双细眼湿润了!呵,那里满溢着爱和感激的泪水!
会场里更静了,只有他那颤抖的声音在回响:“去年五月,我出访加拿大,参加国际诗歌节的活动。出乎意外的是,这次出国访问,竟只有我一个人。我不是党员,又有海外关系,过去连想也不敢想呵!我感到这不光是对我个人的信任,而是党对全体知识分子的尊重和信任。”
这种尊重和信任会产生多么巨大的力量呵!正是这股巨大的力量,使这位年已古稀的老诗人在国外为祖国赢得声誉。
那是1982年5月6日的晚上,在加拿大风光旖旎的城市多伦多湖滨的文化中心,第六届国际诗歌节正在举行诗歌朗诵会。来自英、美、法、德、意、加、西班牙、新西兰、匈牙利等十六个国家的诗人,以及加拿大文化界人士、诗歌爱好者聚集在这里,济济一堂,好不热闹!突然,全场安静下来,一位中国诗人健步登上讲台。立刻,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这位亚非地区仅有的一位代表、这次诗会唯一的黄种人身上。只见他神采奕奕地用汉语和英语朗诵了自己的八首作品,包括刚刚参观了白求恩大夫故居后即兴创作的诗。他那优美的诗篇和精采的朗诵赢得全场一阵又一阵的热烈的掌声。作为中国诗人的代表,友好的文化使者,他果然不辱使命,为国争了光。
一年多过去了,此刻说起此事,他还是那么激动。他的话满怀着对党的知遇感激之情。作为一名中国诗人,他更感到无比自豪。
他继续兴奋地说着,充满感情地回顾了新时期开始以来新诗的繁荣和发展,满怀信心地展望新诗发展的美好前景。他讲完了,在热烈的掌声中,他正要走下讲台,主持大会的同志接过话筒:“向大家宣布一件事:辛笛同志了解到有些青年诗人为了参加我们的‘绿风诗会’,为了‘上西天取经’,自费来到新疆。他很感动,决定捐款一千元,以聊助这些青年同志的川资!我们代表这些青年同志向辛老致谢!”
一阵更为热烈的掌声响彻会场。人们用尊敬的、热烈的目光送他走下讲台。人们在心中说:钱再多也是有限的,可他对青年的关怀、挚爱和期望却是无限的啊!
这是1983年9月初的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地点是在沙海绿洲———石河子的一所宾馆内。我要记住这美好的时候,美好的地方!正是此时此地,我见到了倾慕已久的老诗人王辛笛!
我很早就迷上了辛笛的诗。他的诗优美、清丽、隽永,感情真挚、细腻。读了他的诗,想见其为人当是属于那种性格内向,情感纤细而又敏感的人物。谁知及至见到辛老,竟与我想像中的诗人大相径庭。他一开始给我的印象就是开朗、乐观、豪爽,接触多了,更感到他待人真诚恳切,平易近人。自从在绿风诗会上认识他以后,我每次去上海总要去拜访他。他和他的夫人徐文绮先生总是很热情地接待我。和他们一起谈话,我一点也不感到局促不安,在我面前的是慈祥的长辈、亲切的师长和知心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