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郑让工人们狠揍了一顿。
随后,老郑就离开了寨子。
寨子里的人议论这件事,却奇怪地都为老郑报不平。理由是:老郑出门在外半年多时间,多不容易啊;再说他老郑怎么没把咱寨子里的哪个姐妹压在身底下,而是选择了外人,就凭这一点,老郑还是够人。
巧的是,老郑走后不久,寨子里的一个小媳妇还真的让钻井队的一个副队长给奸耍了。这回,寨子里的人比上回钻井队的工人们更愤怒,自然也是更狠地揍了那个副队长,他们说这也是替老郑报一揍之仇呢……
讲我寨子的故事,有时身体让一阵欢快揪住,像山脊一样起伏起来;有时又突然地很伤情,我又团缩起来,即使正讲的事情还是很欢。
故地就是这么熬人。
但我还是努力想把能够记起的事情一个不落地都留住。
哲学最终告诉我:
我很徒然。
藏歌怎么越过圣山
此时在丘陵,又闻藏歌。
藏歌如斯……
总像一股带着灵性的风,女性呼吸般的风。知道在我最向往她的时候,把她遥远的手臂伸进我灵魂的深处,触摸那一片种植圣洁的田地。
斯时,我的太阳来自雪域,来自藏高原明亮的日月之路。
——这很奇怪。一个外族人,藏胞称作“加嘎”的人,一个只在向往远足的人,就这么撕撕扯扯地患着“藏歌癖”,常带一丝回溯感,呆愣在一个飘浮的音乐空间里,心醉着一串拖长的执拗荡气的泛音,触觉一线隐秘的缘分。
我沿着藏歌遥望万里藏疆。
迷迷茫茫的山,辽辽远远的路,摇摇滚滚的风,飘飘洒洒的雨。
神鹰在蓝天飞翔,圣山灵光映照出嵌在荒漠盐碱滩上一群野牦牛黑色的剪影。
草原蜃气蒸腾悬浮,摇曳幻动。
山影在高隆的地平线上凝成一块块大浮雕群。
牛毛帐篷里飘出糌粑和青稞酒的香味,尼玛石间游弋着鹰笛与牛角胡渺渺的音律,白旃檀、江玛草孤怜地相互望着,旱獭和羚羊在朝流放之地迁徙。
酥油灯神性地亮起来,给磕长头的人、着藏袍的民间女歌手指引方向……
听任一种直觉,领略一个地域独具魅力的自然和人文气息。通过一扇门,我所钟情的藏歌。
目光,就这么如此刻意的深切上去了。
对于我,最初的藏歌是一段美丽而悲切的故事,一首凄风猎猎的童谣。
那是初春,在一个偏僻的村庄,有冰河解冻的嚓嚓声泛响。
我坐在一座白晃晃的土丘上望一片坝子。
坝子顶有一座小而悲的坟堆,空气里含着藏歌真实的味道。
几年前的同一时节,坝子上有劳动的场面伴着号子声。男人们嗬着“夯歌”:“大家齐心干呐,嗬哎咳;打坝为生产呐,嗬哎咳……”人与坝子互相震撼着。运土的女人们不甘落后,由远房那位美丽的姑姑领着唱“毛主席的光辉,嘎拉呀西偌……”、唱《翻身农奴把歌唱》、《北京有个金太阳》……一首续着一首唱,山坝子里寂静地喧哗着,热烈而疯悲。
远房姑姑把藏歌唱得像一方红艳艳的纱巾,在她的头顶耀眼地飘,把粗狂的“夯歌”都盖下去了。
她唱到了乡里、唱到了县里。
县里给她奖了一身绿军装,一只“红军不怕远征难”的挎包,她灿烂地穿戴着站在坝子顶,展示着和“翻身农奴”一样的喜悦,与阳光一道光芒迸射。
后来她就走了,变成了那座小而悲的坟堆。
据说是去外地演出,与县文化馆一位文艺干事有男女之亲了。
家人发觉了,遭打了。
她不依呀,就被关禁了。
后来疯傻了,整日唱“嘎拉呀西偌”,嗓子唱出了血,唱绝望了,唱成一股气息和藏歌一起美丽地飘走了……
清夜时分,我看到在雪域,冰山正为一种炽烈而融化、而流淌;雪莲正为一种美丽而展颜、而怒放。
一个叫士心的歌人吟咏道:
“是草原就会敞开绿色的胸怀,是雪水就会喷涌洁白的浪花,是雄鹰就会盘旋在蓝天,是儿女就会眷恋妈妈……大地隆起珠穆朗玛,是为了谱写新的布达拉传说……”
藏歌不息。
她在穿越时空,似金属击撞大地和灵魂。
她在把沧桑缀成畅美给我,给世界。
缘藏歌读佛,知“摩诃衍那”、知“度”。那无限大的运载工具要渡众生越过生死大河,到达菩提涅磐的彼岸。藏歌可是那大的运载工具?可把众生托送到生死大河的彼岸?
有人说,藏歌是用“灵魂歌唱”;我说,藏歌是用灵魂抚摸灵魂。还因此知道,藏歌怎么带着她眩目的光亮越过圣山,涉渡江河,来到繁华的街市,走进我炊烟袅袅的村庄。
《唐古拉风》在劲吹,那是天籁圣歌。
“无极的雪域,无极的草原老调,生命沥血般的无极,无极之境。”
出世的灵性、鲜活的生命在经幡飞舞中浮出地平线。不倦的红鸟,骚动的牛羊,呼啸的风车,烫热的打谷场……在喀喇昆仑,在生生不息的万条河。
庄严的时辰,我按捺住血液唰唰动淌的声音,冥静地闭上眼睛……
听李娜唱《青藏高原》,似在读太阳谣。一种气势在穿越时空,穿透一切,凝固一切。心在瞬间被挟裹而去,双眸被濡亮。在天琴指引的地方,有神的启示,有青莲之光闪烁,有歌声少有的对生命的特别而神圣的震撼。古史之地在嘶声呐喊、倾诉,但只有烫烈而没有世俗、愤怒、咆哮、捶胸顿足的诅咒、虚假的矫枉。一座高原恢宏地隆挺起来,“以祖先的姿态坐在那里”。
土风牧歌像润泽的雨。
一个妈妈的女儿唱哟唱哟快乐地唱,打哟打哟用力地打,打青稞;在那草地上,向着太阳祈祷。这些歌,有光有辉,神采奕奕,纵情而不疯狂,诱人但不诱惑,是该静躺在一个地方无声地去听的。歌的曲式音调依旧如斯,但歌词已无“文革”、“语录”痕迹,更趋神秘化、心灵化。那种起伏感、氤氲感似在丘陵深处向蓝天行吟。
才旦卓玛从藏歌的牧场上向我的覆盖着茅苇的土房子姗姗走来。
这位灿烂的大地歌手,缝合过一个时代的伤口,我视她如我故去的美丽的远房姑姑,养育过我童年向美天性的可数的人,已把她的歌风气韵交还给了我的童心、我的怀念和敬仰。
迷恋藏歌,我却读不懂藏歌。
如同面对万里藏疆,有人说它是“一片白地”、“文化荒漠”;有人说它博大精深、灵光四射——这是藏域自然与文化独特的纹理与魅力。
本世纪第一个闯入藏高原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在他的《亚洲腹地旅行记》中这样结论:
“在那里,每走一步对于我们关于地球上的知识都是一种发现,每个名字都是一种占领。直到一九0七年一月为止,我们对行球面上这部分与对月球背面同样的一无所知。”
藏歌亦如是。
她所给予我的也仅是一种洁净的空间与视野,我只是仰望过、倾听过、触摸过她的凄切与纯美。但这已经足够。
六字真言歌,六个石头般的音节:
“嘛呢吗咪哞”。
多么酷似巨人民族丹卡斯人模仿牛的叫声歌唱。
我想,要深究它的真义,那是徒劳的。对类似的歌唱,非缘你连靠近她的资格都没有,有的只是景仰和被征服。
丘陵与呼吸
坐车在西海固的丘陵深处呈镙旋形盘旋行走,甚至左突右奔,沿山势升降沉浮,那种起伏感、晕眩感、流线感真是一种美妙的享受。
山影萦回,时光如歌,草香浮动,懒懒地靠在座位上就像躺在一张行走的床铺上,或者就像回到了童年荡在院前枣树下用冰草与芦根编扎而成的摇篮里。
那时有阳光在远山的烟岚中散淡而温暖地流动着。
有音乐,更容易勾起一些自恋式的感伤和跳跃式的联想。
丘陵是音乐最好的背景,如同树的摇摆之于迎风,人的舞蹈之于喜庆,有相同的前提、旋律、韵味,节奏和谐一致,丘陵与音乐与人的心性便成了绝好的互衬的元素。
在音乐光照下,丘谷间一声细细的精美的鸟鸣,卵石小溪间潺潺的水声,或树叶间飒然的风鸣,都有着一种特别的能浸遍浑身的感动,仿佛这些声音就是丘陵让音乐激荡起的一层荡漾的波纹,穿过旅程的寂寞,拂去了视野里那些铁色的荒凉;拂去了车内单调而不自然的死寂。
西北民歌。
花儿长调。
古风谣歌。
……
在山路的颠簸中它们像一把把梳子在耐心细致地梳理你心间的浮燥和散乱的思绪。
那是一块块圣洁之地,闪着奇光异彩,向所有的人敞着超越凡俗物世的胸襟与微笑,一种飞翔感让你看到遥远的净地,心灵的流浪,一些寻常的日子和不寻常的音符,生命的芳醇与美丽,在高山深谷间安然于永无至息的岁月之流。
除了道路上的一些行走与吟唱,有时我们在丘陵山地里的另一些场所体味呼吸的温意,或轻或重。
我们知道它怎样在没有生命的地方像候鸟衔来生命的种子,给生命体搭设起温暖的蓬帐,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在它的呵护中美好地起伏,并给这个世界装饰上一面明亮的窗户。
昆虫在田野里鸣叫,牛羊贪婪地啃吃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小牛犊还没学会吃草,急得直叫唤。
山地丘谷里充满了丰收的气息。
汉子姑娘偷偷唱起“情哥哥尕妹妹”。
还有一些人群,酒足饭饱却破衣褴衫,聚在一起把女人讲述得像一匹粗糙的野马。
我们在丘陵瘠地湛蓝的天空下,听到呼吸极事张扬的嘹亮之声,而丘陵此时却显得更加静谧和安祥。
奔波让呼吸在瞬间把山民们因辛劳酿成的酣眠变成一只鸟,从喉腔里放飞出来,朴楞楞冲向蓝天;背负,又让他们的呼吸拧成一股变成山口的劲风,掀动远天的浊云。
在丘陵里大口呼吸,是因为丘陵要驮运隔世的梦想;在丘陵里梦想,是因为丘陵承载了太多的叹息。
在丘陵里,孩子们很小便学会了跟着羊群和天上的流云,沿着山脊起伏的曲线奔跑,大口大口呼吸,因为饥寒或其他缺失而大声哭喊。
有资料表明,山里的孩子因为营养不良倒致疾病的几率远远高于城市里的孩子,而因为运动不良而倒致疾病的几率又大大低于城市里的孩子。他们不是榆木疙瘩,他们是野孩子。他们会“嗖”地抓住一只灰松鼠,然后逮虫子喂养;再把甲虫放在盒子里,喂牛粪末儿。
泰戈尔说,假如有一天,他们中的某一个终于成长为一位诗人,那么这位诗人写的诗歌的韵律必定溶和甲虫的鸣声。
杨少波写他的家乡的孩子在山涧奔跑,形神俱彩,声韵灿然:
我的家乡,孩子们善于在山涧奔跑,奔跑中他们热爱跌倒,手掌肚皮拍击地面的声音隔一道山梁也能听见回响。他们不顾一切地奔跑,毫不防备地跌倒,倒地时地面猛击身体时,喉咙里发出的“格”的脆响如同一声巨大的蛙鸣。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逐惭放弃了奔跑,地里的劳动使他们放慢了步子,他们在土里越走越深,直到看不见耳朵为止……
夜晚如期来临。
紫色的烟岚大水一般漫过,丘陵仍然保持它优美的安然起伏的姿态。
奔波了一天的人们此时踏踏实实地跌躺到他们的火炕上,胸脯在夜色的温馨中随丘陵一起起伏,生物钟悉心记录着人与丘陵与整个大自然永不间断的联结,记录下人的和所有生物的每一次呼吸与心动。丘陵的和谐、包容及它的神圣的秩序在深奥的苍天下更显透彻。
所以,在西部以荒山浪谷的形态静卧,丘陵更像是丘陵。
劳动的呼声
艺术史家取一条直线表示实际活动,取曲线表示游戏,取圆圈表示艺术。
我在这三条线之间长久地徘徊过。
我渐愧于前者透出的浓浓的汗味、艰辛与酷烈,心跳于后者太遥远孤寂,有如朝圣。感觉亲近的还是游戏。
那是一条更宜于回味的无比自然而又美丽的曲线(即介于实际活动和艺术之间的美声的劳动、艺术的游戏)。
想到原始乐舞。
那是和劳动场景天衣无缝地楔合在一起的,是一种劳动的呼声,如同高兴了要笑、痛苦了要哭一样自然。思之,便有一种舒朗畅美的劳作的冲动。在辽阔的经纬拙拙的土地上,人类依靠着本能发现了他们先天的禀赋,劳动又使他们的情感和躯肉粘合在一起,伴着昭示未知世界的切切呼寻。
《淮南子·道应训》说:“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
那种此起彼伏的一倡一和,鲁迅先生谓之“杭育杭育”,说假若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意见,其中有一个就这样叫道。
抬木头的劳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从事这项活动的人从高低抑扬、间隔顿措的呼声里渐渐觉出,抬木头这活儿里不只有苦累,且伴着张扬生命的快意。经验一次次证实着这个隐秘的发现。人们望着天空的辽阔,鸟儿的飞翔,望着山脊起伏的曲线,望着石纺轮和木杼……从事他们的劳动,体味着劳动之外的那些能润泽心灵的韵律和节奏。劳动的呼声就这么一直顺时间的河流飞扬,那么土朴,却有着与生命一样重的价值。
打开记忆的光盘听“夯歌”,血液成了爆涨的河水。
那是精典的劳动号子。“大家齐协力呐,嗬哎嗨,加油干呐,嗬哎嗨……”,声似烈焰,势如惊涛。
那众力举夯时自然喷发而出的呼声里,我能听出“力”与“气”是怎样聚合而交融,并进而无比优美地释演描绘着“劳动”的人文色彩。
土声土味里有劳动者自信而恬然的理想,有对美好未来的无限神往。他们以此“敬天常”、“依地德”,创造活力无穷的美。
《吕氏春秋·古乐篇》描写先民“操牛尾”,用踏脚打着拍子而歌舞,咏祖先的未来、部落的图腾;咏草木、五谷的生长。
《易经·归妹》存有这样古老生动的歌谣:“女承筐,无实;士割羊,无血。”女的在装筐,却没有重量,男的在割羊,却不见有血。一男一女,温情融融,一边劳动,一边互相戏谑地对唱着牧歌……
而我们——我突然觉得,我们已经离开田园和牧歌那么远、那么远。我们已经无法靠近远古那一男一女身边洋溢的诗情,无法靠近祖先们曾用过的水车、磨盘、辘轳和竹筐……
我们站在文明的荒漠里。
我们华冠傅带,粉墨登场,争相竞夺,永不餍足。
我们离群索居,目光混浊地在健盘上模拟战争,已经面目全非。
我们可以将文字流成河,涌起浪,却无法靠近远古那一男一女身边洋溢的诗情——关于劳动的歌声。
我们听不到“解放区呀嘛嗬哎咳,大生产呀嘛嗬哎咳”,听不到《划船歌》,那“快快划呀,苏拉巴亚就在前方”的热辣辣的声音,如同扑裂的哑语失落在茫远的河谷。
我们听不到《黄河颂》,听不到伏尔加河上的船工号子,听不到“卖花呀,快来买花呀”那鲜花一样开放的声音,还有清晨街头巷尾柳絮般飞扬的“汤面儿——热油沓”、“豆腐垴,酿皮儿——”、“买个水煎包,买个水煎包……”那憨直而拖长,又戛然而住的休止符。
真的都远去了吗?
那热烈劳动的场面,那“嗨哟嗨哟”的呼声,那乡音浓浓的叫卖声,那游戏书简
游戏让时间变得具有空间感,并且缓慢。
在丘陵山地,村童们曾经做着人间最贪穷的游戏。
那些游戏简捷而孤寂,让人有些无法说清的伤感。但孩子们却喜欢。
其实,那些游戏是需要用卓越的眼光去观察的,因为游戏的冲动是和某种严重的缺失或愚昧的处境相关联,却又有着不寻常的艺术意义,我们能从中享受到别样的美感。
山野里的游戏让我们敢说:诗人是决不会做诗的。
村童们或被戏为“茶壶盖”的,他们处在微小的局域的空间,无时无刻得面对那些永恒的东西。那是一种缓慢的撞击,在心灵和自然间。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这就是山地。
就在那里,突然就有了离孩子们的心灵最切近的一声提醒——他们中的某一个,用最稚嫩的嗓音对着齐天的土崖喊了一声:
“噢——噢……”
就是这么喊了一声。
土崖里有一个孩子也跟着喊了一声。
这是一幅随意又和谐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