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住过的老房子拆了。茜西说那是全村唯一的老房子,是一家地主的宅院。地主早被赶出去了,他们住进空宅院去。那房子好宽敞,过庭的地砖让脚步踩出坑来,门前的廊柱让时光的手摸得油油滑滑的。住进那里便也成了地主了。母亲赶走过找她玩的穷孩子,母亲嫌他们脏。母亲倒掉过禾禾娘端过来的喷香的扁豆面糊糊……所以宅院里总是孤寂一片。
在禾禾家,我们真还吃到了当年茜西未能吃到的扁豆面糊糊。
茜西无意提到了,禾禾说家里正好有两升扁豆种子,干脆到下庄里留了石磨的人家磨了。
茜西急了说那哪成,怎么可以吃了种子呢?
禾禾不依,说种子春上再到别家换么。
禾禾媳妇把扁豆种子在火锅里炒了,黄灿灿的,俩口子就背着去了下庄。等扁豆面糊糊已经冒着热气,香在嘴边上了,我们似乎还能听到下庄里一盘古老的石磨轰隆转动的声音……
那回离开窑村,茜西一路上郁郁寡欢。她只谈一样东西——风标。
她说父亲当年在老房子最高的檐脊上树起一杆风标,她和父亲常常坐在院中的矮凳上看风标在微风中飘摇。知道父亲是因为孤寂,在飘忽的旅途中他努力寻找着内心的安宁。
风标现在消失了。
还有什么随着消失了?
1999年,茜西说:再也看不到风标。
时隔半年,在西海固一个针叶林区,我让茜西重读旧情。
那是一条百余里长的山坡。我和茜西走在松软的草地上。我们侧耳倾听,大口大口呼吸,并爬上一道山梁,看沟谷里坐落的一个补丁似的小山村。
这时,我们看到了风标。
在几条种植着洋芋的硷地畔上,竖着几支白色的风力发电的风轮杆。其中有一支风轮上又竖起一面小小的三角风信旗。旗子在朔风中舒展旗面,当时正指东南。
茜西屏息凝神,一动不动。
她看住它。
她是怕风标再次从她的面前消隐掉么?
我们长长地看住它。
又有困惑:我们同时还能看住些什么呢?
——时间?生命?友谊?爱?
我们互相注视。
真想说:茜西你走。
可茜西赖着不动。
她说看到过许多风标:山西圆觉寺释伽舍利塔上黑色的铁鸾凤,至今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了,塔铃仍然声声作响,鸾凤的头尾仍然随风转动;浙江宁海天河的古代羽毛风标,徐霞客当年经此上华顶山观赏水母溪风光,为之击节;云南曼飞龙佛塔上的“风神鸟”在橡胶林与灌木林的掩映中;还有《孔雀公主》里姐勒金塔上面的宝伞风标……它们,见过了就只是记住了。它们都一样渺冥,又堪称奇观,但我觉得它们又都一样地比不上西海固随意做出的一支:父亲的那支,眼前的这一支。
后来又接到过茜西从远方发来的关于风标的短信——
老木:听舒伯特的《冬之旅》,又看到风标,听到封冰河面上的风雪声和邮车的叮铃声。
怀念西海固。
我们并肩走过山塬
有一段时间,常待在“写镜头”的午后。
桔黄色的阳光总是透过窗户照在书案一角的书本上,那是威廉·巴特勒·叶芝的《苇间风》,茜西送我的。它总是让我看到岁月的留痕。
茜西曾说过:“老木,在《苇间风》的片影里给我写镜头。”
这确是一个温煦的像手势一样的诱因。茜西每隔一段时间,就把她拍摄的作品发过来,多是一些低层民众生活及其价值系统的忧戚之作。她用相机不动声色地捕捉生命细微的脉动及生存的原貌,而儿童题材在这些作品里更显精神探索的价值。我感觉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与善,那里面有凝重丰赡的人性思辨。
我沉浸在想象的一个人的世界里,多是如此。茜西只在照片的背面写一些少量的点示性的记事文字,我得从这些文字出发并高越过它们来建立对整幅作品的理解。给这些镜头写文字,叶芝是不倦地为我带来灵感的一位诗人。他为我的文字赋予更具透视感的色调。但其实我并不特别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们操的是不同的语调。比如叶芝说:“我们都曾做过什么,想过什么,我们的一切所做所想都将漫流、稀薄……”而我并不这样认为。
这是一种从近处走向遥远的过程,如同儿童伴着隐痛成长并融入这个世界。
时间远远地跺开了,但我可以不凭借它甚至不需要翻阅记忆而随手把一些情景描摹下来。比如我们踏雪并肩走过山塬时的情景。
茜西总是最钟情西海固的冬天,按她的话说是雪季。
我们坐车走完乡道,茜西便坚持要徙步从山塬的一边走到另一边去,大约四公里的距离。
这四公里的路程对于茜西可不算短。山塬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能从依稀的方向感中辨认出一条横穿山塬的雪路。走雪路犹如蹚一条河,好在因为有雪路在干旱山区漫长的冬季的极其罕有而带给人的好心情的相诱,所以挺苦累的事倒多出几分绚烂的浪漫情味来。
我们就沿着这样的心情、这样的雪路往前走。脚踩在雪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塬上显得很响,感觉有些空灵。天气晴朗一片,阳光和雪光相互辉映,闪烁地散布在天空,强烈的光线使人头晕目眩。视野一派茫茫,地平线消失了。
看来,茜西真是和冬雪有缘呢。真的,有些心情,只能用素白来表现。
茜西仰天吸着雪气,像歌唱者。
一切似乎都是新奇无比的。
她说:“老木,我好像刚从睡梦中醒过来,你不觉得?”
我说:“觉得。刚发现世界上最具象的声光与形色,还有更广大无边的遐想。”
她说:“从未这么的从山塬上走过。西海固总是把它最超乎人想象的一面留给我。”
我说:“这么的是怎么的?”
她说:“就这么的。”
噢,这么的。是神奇的喜悦?是隐秘的温馨?是恍然的震撼?
茜西在雪地里憧憬的剪影好美。我远离开几步,在雪光里看她。她佯装不知,只是埋头说:
“老木啊,还得借你的笔替我记着,就一句:有一天,雪光如焰,在西海固的荒塬中漂泊。”
她的话像古代传教士说出的,像是对前途的预感或渴望。惊奇的深度让她怀疑身临其境的雪塬体验是否是真实的。
快接近塬地的另一边时,我们的体力明显不支,尤其是茜西。于是我建议稍作休息。茜西听了,一下子跌坐在雪地上,周围跳荡的雪光顿时将她围裹起来。她望我,眼里蓄满依赖的满足,脸上洋溢着能烧灼整个雪地的烫热的激情。而我至亲的山塬,此时因为有一颗远方的人的心与它的脉搏一起跳动,更显得生动而迷人。
这时,我们看到了一驾驴车。有一位老乡赶着车子从我们刚走过的雪路上经过。我指给茜西看,她惊喜得一跃从雪地上坐起来,像鸟儿一样振奋。她对着我急切地小声说:“老木你求求这位老伯,让捎咱们一小段路吧。”声音和目光同时透出小心的渴望。我说:“肯定没问题,山塬上的老人胸襟和山塬一样厚朴,你有求于他,他会百分之百地理解为你在尊重他,而不是麻烦他。”
果然,老伯未等我们开口,就喝住牲口,把车子在我们跟前停了。我说明意思,老伯笑呵呵地说:“没走过这么长的雪路?这些年冬雪少了,你们俩这么的走塬地,还真是难得遇上呢!”说着便让我们相扶了上车。茜西坐不稳当,把我抓得死死的,而我在想老伯说我们“这么的”可能会是什么意思。
剩下的一段路,我们就这样和老伯说着话,在阳光和雪气里,在那样特有的氛围中。其实,对于我而言,这种体验以及由此而引起的知性所能达到的感触却并不比茜西的来得浅。从她身上,我又重温了对纯粹熟悉的山塬、阳光、雪地、雪路同时映现,以及面对这样的情境和美丽时刻难能地闪现于心间的那份庄严与崇仰。它是难以忘怀的:它凝缩在“这么地从山塬上走过”的极短暂的一段生命路途上,却又真够我追索和回味一生。
盛夏的孩子
2002年夏天,我帮茜西寻找两个孩子。
有位作家说,一片橘红色的云,不是被太阳点燃的,是童心点燃的。
茜西总是一次又一次让我重新深悟我的故土。
在西海固,我能铭记的和未能记住的事情,我能承受的拥有的和不慎丢失的那些事物,我对它们精心的看护和追记,总是在遥远的一束目光的注视中。我忘掉往日的冷淡与艰辛,心情淳朴得像地皮上刚露出芽尖的裨草。
这个夏天的西海固一开始就是一块清凉之地,一切都显得随意洒脱,尽情生长。由于庄稼、丛林、青草地的缘故,天蓝如洗。
茜西说,一触摸到西海固,清感就被打湿,更加缅念又害怕童年。一些画面让我吃惊意外,铭心刻骨;一些想法遥远却执着、纯粹彻底。一次坐火车,看大卫·特恩利的纪实图片《有一道目光盯着我们》,片子摄于索马里,画面上一个孩子瘦骨如柴,但目光逼人。它让我想到当年窑村的一个孩子,也和我同班。他父亲夜里偷队里的玉米不慎跌崖死了,母亲一只眼睛瞎了,家里有六个孩子。冬天他常常冻得浑身哆嗦,也是饿得皮包骨头,身子发绿……后来,饿死了。所以,我想资助两个孩子,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可我不想让我的内心与昨日一同停留。这也是我父亲的遗愿,他说过如果能把自己的退休金用于两个西海固孩子的教育,可否以此荫庇留在西海固的一份孤情?
对着茜西的声音,我无言。
……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一人骑车又去了一趟与茜西一起去过的那道山梁。
我又看到了风标。
前年种植洋芋的硷地里今年间种着玉米。夏天的风漫过玉米田,玉米宽大的叶子发出泉水似的流淌声。看风标,声音流去的方向还如昨日。风声舒缓,山野起伏着,似乎要跟随风声飘走。
又见窝在沟谷里的补丁村落。
在那里,人们忙碌着。
村子显得寂静、安逸。
好久没有这么好好地看看我们自己的村庄了。
暗暗地有些震惊。
就这么一个村庄,没有太多的理由去细考和描述它,也没有理由忽视和不去感觉它。它像一支静歌。
一些形象多么熟悉:打麦场上,妇女们头顶着彩巾怀绣花一样的心情,肩膀一晃一晃地挑选着饱满的种子;女娃娃攒在山杏儿树底下,欢快地捡拾落在青草地上的鲜黄杏儿;耕牛在耕茬地,有一个男孩儿,他手里抓着一荡一荡的牛套绳,白褂子一飘一飘走在牛队前领着牛队。他在唱什么歌儿,亮亮的声音和着泥土的清香荡在风里……小学校里,他是那个手臂高举过头顶的小领唱么?
茜西要来。
她说:去南宁出差,带回两只“茜草花环”,想带给两个未知的孩子。西海固,季节可好?老木,你可别声张,说好了这是一条秘而不宣的路,只待我一人抵达。
我说:会的,有童心滋养,你的茜草花环会变成一地花树,枝繁叶茂西海固。
茜西说:等我。
我说:夏天,等你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