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何人拥有这片森林
尽管他的房屋坐落在乡村
他不会看到我停留于此
望着他的林子白雪冰封
——美国诗人 RobereFrost
红茜草
茜西说:我没有故地
多年前,我人生中叫茜西的挚友在西海固的小客栈里读纪德,读非洲的黄沙、荒漠,盐湖之上最后一棵棕榈枯萎了。而她接下来却读出了“在朝阳的斜照中,阿马尔杜山变成玫瑰色,好像是一种燃烧的颜色”。
我想茜西一定是从这里大片的丘陵孤寂的边缘看到了她远方的故地。不想被困在客屋的炉火边与我相对而坐的她却摇摇头说:
“我没有故地。”
茜西的话让我惊愕。
人不可能没有故地,如同人每时每刻都会有一个相对意义上的归宿。那么,她的让火光轻轻撩起的长发背后一定铺陈着一长串故事。
和茜西认识是在一个西部画展上。在一幅叫《西海固》的版画前,我让画面上浪波似的山地背景弄得有些眩晕。一头驴子形态变异,显得怪谲。我感觉我很痛苦。我说这不是土地是海浪,是海浪的旋涡里唱着咏叹调的海妖。
我一个人说着,使劲摇摇头。
她也摇摇头,说你是西海固人。
我看她。
她在我旁边,也看这幅画。
我说凭什么?……一些人眼里的西海固根本就没有人,或者说人根本就不是人。
她笑。说凭什么,凭你木棍子往地上一戳的西海固话,凭你有痛的眼神……
如此就算认识了。
茜西告诉我她是一家画报社搞摄影的,在西海固呆过三年,而且是小时候。她说“小时候”时两只眼睛有如雨中的凝视,从那里可以看见一瓣遗落的花叶似的窄窄的童年。
有炉火的小屋在西海固仿佛更温暖一些。
茜西说“那种毛茸茸的暖无法抗拒,即使一个清贫的人身边正发生着凄凉的故事”。
难怪她会选择一个雪天忽然撞进西海固,难怪人刚一落脚便专往背街处有青绿冻麦田旁的小客栈里钻。
茜西说,再回西海固是她梦中的心语。
茜西说,凭她二十八岁的人生经验,唯有西海固,岁月有四季。
茜西说,就叫你老木吧。老木啊,我这是将现实的赶开,又追逐飘逝的。
窗外有雪片纷纷密密芦花似的飘飞。小小的客屋旺着炉火。炉火也像一株开放的蓝茵茵的花朵。天地间的万物此时不管是在眼前的还是在心间的,都原色、庄重、悠长。
我让茜西说说茜草。在西海固,春天没有丁香,夏天没有茜草,秋天没有玫瑰,冬天没有寒梅压枝,唯有围拢在火炉边望临窗的少量的雪花。
茜西会意地笑,说不亏到了盛产作家的土地。然后给我说茜草。茜草有一种根是红色的,带刺的茎枝也是红色的,火焰红。老木啊,以后你得小心,我就是一枝带刺的红茜草,走近了我会依恋你,远去了我会思念你,可我是茜草……茜西看我脸上有不解,就补一句:你深爱着你贫瘠的土地。
她这人有意思。
可我不懂她。
她继续给我说茜草。说比如随风荡起来,会袅袅舞蹈,飘摇总一付相思风雨的样子,降落总一付怀念自由的样子,找不着落点,这时老木啊,你可得救她,救她到一家燃着嫣红炉火的伞巢似的小屋,西海固式的黄泥巴小屋。
就着炉火,我们从非洲荒原上的那几棵枯萎的棕榈谈及西海固遥远的过去。
茜西说,几乎能望见三千年前同样从这块土地上枯萎而倒的最后一棵棕树,那湖泊湫池,那大片的青竹林和牧场上站起来的第一个牧人。
据《山海经》称:其时六盘山区“其木多棕”。新石器中晚时,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交响,这一地区“森林茂密,草场辽阔,沃野千里;谷稼殷积,牛马衔尾,羊群塞道”。走过时间的沧海桑田,这块母性的土地便布满了累累伤痕。
而茜西,这株远方的红茜草,是缘何故曾经用童心丈量了她与这块后来成为干旱荒疏偏地间的距离?又是什么力量使她于二十年后在史书中追望它的远古,相亲它依然土朴的内里?
我知道茜西是为重新感知,而不是归避。西海固也不会因为它的粗朴而遮蔽它的每一记形迹。
我让茜西依仗我。
我们走向冻麦田的雪野、林地。
茜西像个故人。她惊叹:“就是这幅图景。美国诗人RobereFrost看到过:
我知道何人拥有这片森林
尽管他的房屋坐落在乡村
他不会看到我停留于此
望着他的林子白雪冰封
……
空气有些冷凝。
而茜西,往事重游地,浑然不觉冷。她在放飞心情,解除一段累积的疏疑。
她说老木,告诉你我的过去。那是一场政治风暴,把父亲和母亲刮到了这里,我被株连了,那年我9岁。按说这根本不算啥,我们家呀从一开始就在长长的迁徙途中匆匆赶路,母亲从安徽出发,一路北上,找到了从河北出发的父亲,他们一路西去新疆就有了我。但青春已去人难留,斯心应往何处去?岁月晴朗,意东去,又到了宁夏;再然后,流放西海固再改造。母亲算个名门闺秀,对一生的颠沛流离,用“朝开暮谢,零落成灰”看开,父亲搞科研,人拗,思想始终偏右,到后来还念叨:“真人不媚时,但改造不彻底呀!”至于我自己,一开始就是一本残损、散失的小册子,在岁月的岩隙尘土间风化、坼裂,以致无从翻捡,无法装订。
然而,茜西这次来,却放弃了去窑村——她曾经生活过的那片村子的计划。窑村便暂时像往日一样在她的心间被复杂的想象刻画着。
我们在雪地上另外草拟出一份临时行踪图来,把西海固几处要地全划进去。结果计划只实施了一小半,去了六盘山和须弥山,用茜西的米诺塔拍了一些雪峰肃立、冻麦田里的草屋、古道曲幽之类的外景片子回来。
茜西说,收获当不小呢,仿佛要重叙一些故事了。老木啊,这一圈遛哒呀让我更坚定了一个看法,西海固这块外围大文化的夹角带,它的色彩决不仅仅只是贫苦悲壮的黄色。
茜西带走我几本地方志书和我的一些作品,恰是一个纤纤女子所能负之重。
风标指向哪里
1997年夏末,茜西风火燎燎打电话给我,让我到固原车站接她。
急去了。
她正登上一辆白色的采访车。见我到,便返身拉我至车尾,说想你了老木,我们一行组一期老区的片子,擦边这儿,你来了,真有被宠爱的感觉。远去了我就再回来。
完了塞我一记杂感的本子和一期发有她一组“盲流题材”作品的摄影杂志。
当白色采访车在我面前划一道美丽、优雅的弧线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和茜西这个人之间铺着一大片正在挤压心灵的难以忘怀的情调。
其实不久,我们就去了窑村。
这个村子是一个典型的西海固村落。倚山,勺头形的庄势显得聚气、温暖。有沟溪清清浅浅地从村中流过,村子就分为了上庄和下庄。官场里间扎着麦垛与胡麻垛。下庄的沟畔上,小学校的白粉墙上空一面红旗。山顶上有庙院,两棵古柏茜西说还那么大,村道敞了,有了盖瓦屋的人家,红砖红瓦显得悦目;树木凋了,狗吠声稀了,但亮暖多了。
窑村就在眼前了。
而茜西却忽然感叹:“物事人非了,老木你说我这样的寻顾还有意义么?”
我说:“不知你想要什么?如果你的心真正离开了市井,你会在西海固的任何一个地方感受到久违的古朴的人情。”
茜西说:“父亲对自己的审视有道理,真人不媚时,但改造不彻底。西班牙人说做西班牙人是人间最沉重的事,我此时真怀疑我就是一个西班牙人。因为,老木你不知道,我来窑村,是要受到窑村人目光的切割的。我的母亲曾经贱视过他们。我为母亲伤心。
我哑默。
秋日晴空白云,大地洁净、饱满。可茜西,一次寻顾却带着隐痛与怨艾。
当然一到了她要去的当年的邻居禾禾家时,她的情绪就好多了。
茜西说感恩之心把遗忘了多年的一些琐事的碎片全找回来了。
禾禾不是女娃,是个黑黑壮壮的小伙子(西海固人给男娃取女娃名儿图吉利),媳妇却灵秀得多。禾禾与茜西同岁。两人一见面,禾禾憨憨笑着说你就是茜西?茜西说你就是禾禾?
一时愣怔、端祥。
继而两人又都笑,笑声里伴着对季节、成长的新奇与惊叹。
茜西说:“盖新房了,日子过好啦?”
禾禾说:“胡弄着能过就是,哪能跟你比呢。”
茜西说:“好你个假黑妞,你想搞阶级对立啊!“
拭去岁月积尘,少时的玩伴,又回到异乡的泥土上笑闹。听说老人们人都已去,便相惜感叹,时间怎么这么快就把那一代人挡在了一边?
提到禾禾爸,茜西对我说,禾禾爸那会儿当队长可厉害,他管我爸叫电线杆,我爸嚷着要下地干活,他冲我爸喊:你能干啥,能挖牛粪?能犁地?能做场活?你给我好好蹲着别捣蛋就成。我爸无奈便门前弄块菜畦畦,蹲在萝卜白菜间直叹气:我这不成了资产阶级大老爷们了嘛。现在想,他那是在保护我爸呢,我爸有肝病。
茜西接下去讲禾禾怎么怎么护卫她,怎么允诺般的付出与无悔。
她说那时刚来,一说话孩子们便围住学舌,学怕了,上课回答问题总回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们就哄笑,老师以为是我在逗,狠狠批我,就委屈哭了。禾禾呼地起来揭发了他们,老师才又罚了他们站。我给女同学表演双手倒立,裙摆倒垂下来露出了小裤衩,文文他们几个看见了就吆喝,禾禾见状就给了文文当胸一拳,结果让人家反擒拿,打得鼻血直流。我拿小手娟给他擦鼻血,捣蛋分子就喊:“茜西,要禾禾;花手娟,捉蝈蝈……”母亲知道这事了,却怪了禾禾的不是,可他还护我,就护我。
茜西正说呢,禾禾媳妇提一竹篓青玉米棒子进了院子,顿时一股玉米的甜香拢上来。
为“花手娟”的事,禾禾媳妇又一番逗。她说听那时的女娃娃讲,人家茜西那会儿就用雪花膏、化学卡子,她们见都没见过。
在窑村,茜西被乡村社会色彩斑斓的融融温情围裹住。
在白净的土路上走,听微风怎么摩挲树叶。
坐在禾禾家小院房前的砖台阶上啃着青玉米棒子,看菜园里的葵花怎么以特别的抒情韵质回望阳光。
爬到山顶上看整座村庄。
茜西眼里闪着泪影。
她说:“秋天美丽,使我旧情难忘。海子的诗此时记起来,像童年的风筝。如果我会有故乡,它会是哪座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