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讲古代祭天地用牛为大牲,祭宗庙告朔用羊为大牲,用羊之礼为大祥。
《汉书·南越志》记:“尉佗之时,有五色羊,以为瑞。”
……
在众多的关于“羊”的古代文字中,我疑心羊作为精神元素的成份要远远大于它作为物质元素的成份,而作为物质元素,它更是远远大于其他动物。这是否可以算作一种奇迹呢?
这迷途无知的羊,这神圣尊贵的羊。
去广州的人回来说,见着越秀山公园里的五羊册了,其上矗立着一座高11米的五新星羊雕。
问其可知来历?
说不知。
我于是津津乐道地给那人讲广州号称羊城,源于美好的传说。周夷王时,五个仙人骑着口衔六串谷穗的五只羊降临楚庭(广州古名),将谷穗赠给人们,视这里永无饥荒,仙人言毕隐去,羊化为石。故《广州记》也记载:“战国时,高固为楚相,五羊衔谷穗于楚庭,故广州厅室,梁上画五羊像,又作五谷囊。”那是诱人的安逸的城标之一。
在民间年画里,我们常常能找到那种纯粹的对百姓幸福生活的沉浸,体验一种亲临的饱满的美。
在那里,“羊”与阳光的“阳”无可回避地同音同韵了,“三阳开泰”的吉祥话,应用于民间的年画题材,人们更愿意叫它“三羊开泰”。
享受的“享”字也与羊同音,羊不仅象征吉祥,亦是美好的象征,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可以用“羊”来形容。
许慎释“美”,曰“从羊从大”;也有研究者认为“美”就是以羊头或羊角为装饰的人,即舞人之形。在中国人眼里,这种装饰舞蹈所代表的美比苏格拉底以一个漂亮小姐或一匹母马、一把竖琴、一个美的汤灌对美的形象化要有说服力得多。
同样,做为精神无素,在现代人眼里,羊伦理嬗变的结果被染上旖旎的风情,而过去那种宁静、温煦的画面不见了。
人们几近忘记那些活生生的羊的存在,而玩具店里的“羊娃娃”却在流行,“羊”被剪裁得犹如葱茏茂然的圣诞树那般可爱、那般慈祥。各种造型的“羊儿们”香喷喷地拥在孩子们的臂间或靓女们的裙间,宠之乐之,可她们却并不知道大自然中真正的羊正在被强行从草地上驱赶出去,又被强行圈养起来。
网络上,我们可见“休闲的羊场”、“小山羊之梦境”。
那里有“暖羊羊”、“咩咩羊”站点,有“懒洋洋牧场”,名字很新鲜,浏览之,却没有一点与羊共处的感觉。
在宁夏,有位农民兄弟异想天开,在网络上牧起羊来。那羊由一只萨福克公羊和跨地域的另一只小尾寒羊杂交而成,一出生就见了大世面,农民兄弟借此开别异的网络窗口,据说经济效益还不错。
2003年,农历羊年,《中国妇女报》发起“寻找羊年”的第一个羊娃娃活动,并给第一个幸运的羊娃娃赠送了一只由上海恒源祥集团提供的重达千克的黄金羊。由此我想到文学界的“金羊文学奖”,在青年人中颇流行的“星座热”。青年人可以不知道黄羊、青羊为何物,但不会不知道白羊座,据说就有一个中学生说,羊本来就是一种星座。
羊的物用价值被奇妙地进一步开发。在网上一处桔色商城里,见一种叫“羊眼圈”的产品,不知为何物,很新奇,往下看,介绍说它是一种性爱调用品,更不知所云。伴着加速的心跳继续叮住看,说本品把山羊的眼圈(眼圈上的毛为羊的上下眼睫毛)割下来后,经烘干消毒,手工精制而成,对女性性冷淡及男性阳痿患者疗效特别显著。括号里讲,鉴于本产品对于女性刺激过大,心脏功能不良者慎用;还讲成份、规格用法、注意事项及美国“时代周刊”的评价。嘿,这玩意儿够邪,创意它的人肯定是个阳痿患者。
离开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孤单,很没趣。
真正富有亮度的牧歌田园式的文化心态距离现代人精神区域已经那么遥远!
对一些传统事物,人们似乎更愿意把它们作为游戏或娱乐符号用来反衬那些表面的快乐。说这也算一种怀念,我怀疑它的真实性。
比如对羊,它似乎更应该停留在遥远的过去的某个山坡,而不是在现实中自尊地生存;我记住你,是我把你当作一种曾在现实生活中逗留过的能激发我的某种想象的特殊分子来附加体验,真实的你,在我们的视野之外。
生命太过粗糙与势利,对那些朴素的信仰,现代人只是愿意偶尔拿它来作作秀。
4
这个秋天,我溜回我曾经牧过羊的那个村子去。
借黄昏前山野人稀,我一个人沿出山和牧归的河谷走向村东头的山梁。
在山壑间,风静静地吹过,浓浓的草香扑鼻,一条条细细的羊路白白仄仄地没在波浪似起伏的蓑草间。
正是牧归时刻,往日牛羊正欢快地下山,而现在却不见它们的影子。
我沿着那些羊路在山间徜徉。
我想,这会儿上苍如果能赐我这个曾经的牧人一群灿烂的羊儿,让我倒剪双手在暮色中哼起牧羊的曲子,沿来路迢遥地赶它们下山,那该有多么惬意啊!
可是,秋风习习,岁草盈盈,大野一派辽阔,这山间唯独缺了那纷纷的羊儿。
它隐去了。
在我的山地,我是再也看不到我的羊儿,听不到它们漫过草坡的声音了吗?
一样美好的存在突然被无情地放弃了,留下一片空茫无奈,像叶舟的西部歌谣:“秋风是一座空羊圈,走来走去,不像昨天。”
那一座熟识的山梁,就在我默默的凝望中,最终被缺憾淹没了……
我看到那些被捕猎的鹿和野兔,那些被红牌罚下的牛羊。
我还看到五、六月间,生活在可可西里以东的母藏羚羊集群穿过青藏线向西迁徙,前往可可西里深处的卓乃湖、太阳湖产羔。而它们中的一部分,再也没能返回栖息地。就在八月前后它们带着小羊羔返回它们的草原的途中,等着它们的却是忽如其来的围猎,还有青藏线这道人工屏障的拦截,那些留在栖息地的公羊和头年的羔羊们漫长的等待之苦,便孤寂在另一个世界里。
霍·罗尔斯顿在《哲学走向荒野》里说:“自然史上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发生一种生命形式威胁着这么多别的生命形式的情形……”
是啊,这种情形在那些自然生态环境脆弱的地域,从人与自然,人与动物、动物与自然的关系中派生出的矛盾,也许永远都无法消除;人类文明的发展总是以自然的异质化或被扭曲为代价。这种情形就像时光的阴影,它附在我们对大自然期许的目光的背面。
就在我逃离我曾经那么眷恋和神往的这个秋天的山野时,我还是忍不住地想,说不定哪一天,就有一群突然回头的羊,像流泻的河或美丽的云一样,在这里等我。
四野一片
那白皑皑的装饰
忽然,一点灵动的感觉
在远处,放动
……
这首叫《雪地上的羊》的诗,不知为何又让我想起狼,想起与狼和羊有关的一则新寓言。
那寓言说有一群绵羊,总是受到狼的侵扰和残害。绵羊们决心起来反抗,它们把大象请来做它们的师傅,教它们武功。据说狼是怕大象的,大象又是羊的朋友。大象倾力相助,绵羊们刻苦训练。有一天,绵羊们认为时机已到,便向狼发起挑战。结果,绵羊们依然不堪一击,铩羽而归。几只死里逃生的绵羊跑去责怪大象,认为它没有教好它们武功。大象苦笑说:“我已经尽力了呀!”
至此,我似乎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怀念狼,而不怀念羊的道理。
但怀念毕竟是一种内在情怀,我敢在怀念中面对突然回头的羊,而怀念狼的人就不一定了。
洁净而自尊地活着
一
有关西海固地域与民性的话语,常被风雨频繁地回顾着或被制造着。西海固的肌体上真是目光拥挤、关怀有加呀。其中像“你们那里现在还吃得饱不”、“据说几代人是睡在一条炕上的”这类让人沮丧、哀伤、甚至愤怒的多,令人慰藉、暖意融融的少;生造编排、捏弄杜撰的多,未被污染的洁净的少;浅薄的无话找话、不痛不痒的同情多,憾痛你进而让你热血冲顶让你振作起来的少。
出身西海固的作家们有不平与警醒。
他们像反刍一样“衷其不幸”,同时找一些理由为之辩解。可辩来辩去味道终是怪怪的,终还有无奈缠在笔尖,让人不忍心看主人的脸色。
其实我觉得没关系,真没关系。
说“刻薄话”的人多是未染西海固一寸尘土,却遑论西海固民性,因而大可不必动气,“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么。古希腊德尔斐阿波罗神庙高悬有一句话:认识你自己。那是用哲学浸润心灵。那是一个过程。但这个过程多数时候还是要靠外来目光帮你完成的,旁观者清么。自然,一种目光透彻着真城,真实便在心灵之间,一切便都是美好的。
二
《人民文学》的山西籍才子李敬泽被请到宁夏来,与宁夏的作家见面,脸上顿时一片荒凉。
后又让西海固一伙死拉硬拽着南下,简直就是个地道的西海固人了。
完了他把一篇《寻常萧关道》留在“血与剑与风的固原”。
他说“7月23日无风,如果是有风的日子城墙也许会像笛子一样鸣响”。
其实他在固原所有的凝视与思索全聚结在了深情盈盈的两片话语中——
在广大的帝国版图上,固原是一个微小的点。但两千年间,任何一个目光锐利的战略家都会一眼盯住这个点。这是帝国的要穴,是我们文明的一处要穴,它无比柔软因而必须坚强。
2000年7月,我在西海固。这里的人民洁净而自尊地活着。他们热情、幽默,他们谈起眼前的灾祸就像谈久远的旧事,淡然坦然。
他是行走在西海固的土地上,亲历着满目的风尘却固执地说出这些话的。我想西海固永远在他的身后,所以他不会说那些并非他内心真实感受的粉饰之言。他说“这里的人民洁净而自尊地活着”,首先说明孕育了这句话的那颗心灵的“洁净”和“自尊”。
他说这句话是不无根据的,寻常萧关道在经历了遗忘之后便只余了本色的生活。在一个叫“登元”的去过麦加的老人开的氽面馆里,客人见到了这样一幕情景:
四个女人仪式般地围在灶台边,远远地将面片丢向一锅沸腾的清水,女人的姿态中有端严的虔敬。吃完面离开时,老人送客至门口,脸上有郁闷的歉意,嘴里反复说着氽面不如十几年前了,从外面进的调料不行了,人有钱了心狠了假的多了……
这是西海固人因为受过的尊重太微量,于是一贯地表现出的谦卑。而在文明的眼里,它是“谦而不卑”,是洁净的自尊。
事实上,西海固人一旦受到别人的尊重,他们的自卑便会迅速复活为一种文明形态的谦逊与感激,这是尊严感的复活。而表现在行为上,是有着一种淡淡的苦涩味的。就如广东人问陕西朋友是不是小时候上学都骑着马,陕西朋友说“我们骑的是狼”一个味儿。
三
其实说到西海固民性中的尊严感,在贫脊悲烈的黄土之上,不过一种质朴真实的旋律。
有旅游客身份的文化人,带好奇心骑车贸然撞进西海固。在固原街头遇上一位几句话后“稍作准备就要跟我走的、烫人的女孩”后,继而绝尘翻过黄峁山,到彭阳留宿。
时近子夜,狗吠声将他们一行送至白杨城。
找了一家私人客店,“店主是位老者,戴副老花镜,粗布衣服,一副乡学究样”。
面对客人他猛然问道:你是某某地方人吧?
对不期而遇的质询,对方没好气地说不是,可老者一口咬定是,两人较起劲来。
老者红脖子涨脸地叫道,“你就是某地人你还不承认,我不会听错我去过那地方我怎么能听错?”
对方威胁说你再胡闹就退房。
不料他并不买帐,一蹦老高大叫道,“退房就退房,退了房你也是某地人我不会听错我怎么会听错?”
事情的结局自然是对方恼极而笑,老者的脸上也顿时一片灿烂。
这似乎是一幅古老的情景的残迹,是质朴中的神奇。但你,不会也不能视老者为愚蠢之徒,你更不能因此视这方人为无礼之帮。“如果仅以愚蠢视之,则首先说明我们的皮襄里裹着一种愚蠢情怀”,这是我们尊贵的客人从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中看到的“人情”背后的人情,以及他从这位老者身上悟出的关于人性的普遍道理。
我们的另一位可尊敬的朋友对此说得更通透。他说:“只要你怀着真诚,只要你懂得尊重,也许最终感到被解脱、被理解的人不是别人,而正是你自己。”
西海固,“它在等待理解,但它决不怕孤独,数百年淌过心灵的历史使它习惯了背对人世,它同样可以背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