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阵呈田野状,朴雅而简约。
狗吠:一个村庄的眼睛
夜阑人静。
一个人穿过荒僻、寂冷、渺无人烟的野地。
突然,就在前方,有热辣辣的声音穿透黑暗,越过荒野扑向你——
狗吠声四起。
两腿一下子软瘫,整个身子就像一把干柴,呼啦一下子被点着了。
吠声把黑夜泼染出一片烈唳的血色。
狗吠声告诉世界:这片野地里突然就有一个能靠近取暖的村庄。
就是这么一种信号,传播人文世故、庄风民俗、冷暖情怀。
据吠声知一个村庄细微的底系。
大庄舍狗奴娃娃油。养狗,从“咬人”的角度讲,多是聋子的耳朵,点缀点缀村子,一般不会下死里咬,如村头一堵墙,象征性的;又如天上的流星,无杀伤力。但个性纷呈,不同的表现从吠声中很文化地发出来。见小车当官的,一般开溜,发“狺狺”之声,寒渲恭维之意。见军人准开溜(国民党时遗传的),尻尾下垂,怕遭强奸态,“吱吱吱”发放屁之声。见小商小贩表情多鄙夷,发“哼哼、哼哼”音。见年轻女记者,表情和悦,说“汪汪”(欢迎)、“汪汪”(再见)。见娃娃不理。见婆姨转三圈。见掌柜摇尾打能能(陕甘宁方言,试图站立状),开怀有声。跑则咬,站则亲。来者咬迎,去者呵送。
孤村野庄狗凶娃娃奴。养狗为看家防野物。伢狗剽悍凶猛,吠声如牛;草狗精敏刁野,一副玩命相。多优选良种,胎生第五者为“五独”,第七者为“七星箭”,虎豹之躯,土著狗中的英雄豪杰,狂吠如排击炮,与狼共舞,天下无敌。村庄被严丝无缝地封锁起来,外人很难进入。一声狗吠,就像国王的一道命令。
寡妇家必有一条不懒的狗,但很忌讳夜半突发吠声,那等于一个宣言——“汪汪”声把一个很磁性的、有特别意味的信号传播给了全村的人。但误传的多,伤寡妇心的多。真正有隐情的女人,狗能嗅出来。狗通人性。或睁只眼闭只眼、或装聋作哑的情况也多……
狗吠声四起,对于一个村庄及针对这个村庄的某个对象,那是有太多的意味的。
就是了。
狗吠,一个村庄别具风情的眼睛。
乡村社会独特的一景。
难怪有采风团进村庄,借落日返,村长言:“勿急着走,夜里听狗吠。再过些年,想听怕也听不到了。”
就住了。
夜里听,还录了音,颇多感触。
总结为一句诘问:若真有一天没了狗吠,苦寒的心凭什么靠近可以取暖的村庄?
后果然成遗产。
秋伤
1
一日翻看冬日景的“天使”动漫画集《羊之歌》,忽然想起狼来。
听得陈继明先生在2003年说:“狼来了。”
狼横空出世,由一匹变为十匹,由十匹变为百匹;狼踏空而来,像子弹一样气射,人群立即变成狂奔而去的人流。
一阵冷汗后方知,陈先生是写狼在五八、五九年的盛行,与冬日景的天使们相距甚远,并且那一场的盛行,是因为后来它要消失掉。所以陈先生现在喊说狼来了,就好像当年小学课本里站在山头上慌说狼吃了羊了的那个孩子,应该没人喜欢听了。
但这个判断是错误的。
现在狼真的消失了,西部干旱植被脆弱区的羊被强行圈养起来了,生物链上两个水火不容的物种奇怪地“携手”从大自然中隐退掉了。而人们却又奇怪地在怀念狼而不是与人类一同走过岁月苍桑亲如兄弟似乎更应该受到怀念的羊。
贾平凹在《怀念狼》。
奇秦早年便先声说“我是一匹北方的狼”。
狼猖獗时,人那么得憎恨狼,厌恶它“披着羊皮”干坏事,现在看不见狼了,人开始纷纷站出来讲:狼的品性如何如何得好,狼机敏、坚毅、勇敢、智慧;狼勇于为同类牺牲,我们的民族性情中甚至严重地缺少着“狼的仁慈”;狼走着美丽的双行,变成“狼图腾”,与龙争宠,有人在拱奉参拜,在仰仗;有人在细述与狼亲密相处,与狼共舞的美好经历。这样的怀念与颠覆几近成为一种时尚,一种警示。
狼的确在人勇毅不够时,可以用来壮壮胆,用来吓唬吓唬别人。
我在兰州的朋友瓮志明写狼歌,写狼歌时代,说躺在母亲怀襟里,被摇晃着轻拍着听狼歌,听着的自然多是“狼怕怕麻拉拉,会叩门会说话……”之类,眼睛吓得不敢睁,不敢大声出气。那是拿狼吓孩子。
还有吓唬大人的。
瓮君用另一个故事诠释狼文化产生的狼心理。说村里有个姨,为人慈善,却因自己死去的丈夫是地主,所以她便替夫赎罪,被挂鞋挂牌游斗,受了许多折磨。一天中午,她去他家,刚进门就气喘吁吁地对他父亲说看家里的娃娃都在不?她说她天天和狼在一起,狼驮她过河,狼说今天阎王爷要它收咱村的一个娃娃,要她给村里人报个信。果然,一会儿工夫村里就有人哭喊说赵家的小女孩被狼吃了。这怎么回事?原来那姨先是真的看见有狼逮住小孩了,看已经没救了,忽然想起自己常常挨斗,便灵机一动撒了这么一个谎,那姨从此再也没挨过斗。
这个村妇厉害。
她制造了一个“真实的谎言”。
她哲学地拯救了自己,似乎也拯救了行狼事的村人。
她还把这个精典的“狼故事”留给后人。我想她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她利用了人的“狼心理”或怕狼心理,即狼的影子的力量。其实,狼的影子对于人比狼本身更可怕。所以狼的消失,更突现了狼的影子的份量和影响力。人们怀念狼,究其深意,还是因为懦弱的人想变得强悍起来,说重一点,就是“被人食”的人想变成“食人”的人而不再被人食。
我要说的是,此时我在怀念羊。
——我知道这样的声音该有多么赢弱和苍老。
羊是极其驯顺的动物,是“弱肉”,是理所当然被“强食”的人类盘中的一道菜而已。羊还在狼的影子中,在许多许多无形的影子中。羊永远也走不出这一道又一道的魔影。
然而我偏执地要写一篇羊文章。
我在我曾有过的辽远天空下,追望我已逝去的羊群。之所以发这等不和谐的声音,是因为看见狼在山巅走着招摇的双行,我想我应该在一处相对低洼的山谷替羊寻找一块也能放置尊严的草坡,再与那些与生便携着温暖,既优雅又慈祥的动物们一起座谈对大自然的一腔痴爱。
2
我曾经做牧人。
牧人仰望天空,像庄重的仪式。
我是年轻的牧人,没有信仰,牧羊时怀里揣着书读,我称作“读牧”。
仰天凝望,好像是精神生活的高度凝炼了。
合上书本,看一眼散漫的羊儿,再南天一望,一下子就觉得不再愚昧和闲塞了。当然,眼睛一闭上,登时跌入虚空。直至赶着羊群走在回家的道上,溜一眼羊儿圆鼓鼓的肚子,那时体会到的是什么叫充实,还略带一丝幸福感。
注意到基督徒墙上挂着的画像。满脸络腮的耶稣,那时赤脚,着宽大的白色袍子,立旷野牧羊,羊低头吃草时用身体互相取着暖,可数量奇怪地只是九十九只。那第一百只小羊,据说谁看了画,谁就是。故事让我总是试图在我的羊群里找出那第一百只小羊来。要不我想,我会是那第一百只小羊么?那只简单的羊。
后来读肖洛霍夫《被开垦的处女地》,又碰到一只被唤作“特罗斐姆”的山羊,那是我认为更神秘的一只羊。“它一动不动地站在屋檐下,像老年人似地落在沉思中”,它在沉思什么呢?我也常常喜欢一动不动地站在屋檐下,像老年人似地落在沉思中,也是连自己也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读牧还读到一些和羊有关的奇怪的歌谣,极简捷,含数字、极喜爱。如有一则:“三只羔羊,坐在心上;两片手掌,咬住秋伤。”再如:“一头母羊生产,奶水下,跪着三枝马兰。”,“秋风是一座空羊圈,走来走去,不像昨天;两手空空,秋风带伤……”像是只有从佛心里才唱得出的,是为洗净人心才唱着的。在另一个诗读本里又碰到了,才知道是叶舟制造。
放牧时,民谣的牧歌总是挂在嘴边,虽五音不全,但与天空、山野、羊群,柔美的草地搭配得天衣无缝。
和羊在一起,度过每一天。
我凝视这些羊。
我想象它们的简捷的生存方式是否有着超出人的想象的用意?
它们低头吃草,始终以那样的姿势面对草地,甚至被草埋没,我想那是对草地的忏悔么?是虔诚的诉说,深邃的暗喻么?
在生命世界中,还有哪类动物能如此长久地让四蹄、眼睛和唇齿同时与土地保持着这么亲近的距离,始终让大地感触到它们的呼吸?
这是羊的福祈还是羊的苦难?
想这些问题时,我会悄悄走离羊群,待我再转回身时,羊群的位置和我理解它的角度也随着发生了变化,但最终我总是被一种纯粹而圣洁的光芒所照亮。
1983年冬天,我告别我的羊群,去寻找另一种生活。
山地下了那年的第一场大雪,古铜色的山野变得白皑皑一片。
我的羊群分辨不清天和地,在山谷里盲目地奔走数日,用嘴唇和四蹄寻找着突然被深埋起来的草地,结果只找到偶尔疏落地露出雪面的草尖。
它们一声不吭,沿着草尖张开四蹄奋力扒开雪面,将半个身子没入雪窝里去,然后大口大口吞吃起那些沙粒似的雪粉和终于靠近唇齿的草茎、草叶与草根。
那时我立在雪地里,看眼前这幅十分悲情的“雪羊图”。强烈的不舍像骨头梗在喉头里,我唱不出我想向我的羊群最后唱一次的牧歌。
四野茫茫。
远处,我的羊群渐渐模糊成了与雪地一样的视角难以可塑却又那么和谐的一线轮廓,那点点地灵动一下的感觉告诉我:我的羊群,它是选择了这么一种类似超验主义的、凄美无比的方式与我作别的。
一段时间,我处在那种迫人的迷失里。
羊群像一则从书本上读来的神话,还是那么鲜美如初,但它已不属于我了。是我抛弃了它们,将它们置于我不能常常相见相亲的黑暗中了么?
夜里翻郁达夫的《迷羊》,疑心小说就针对了我和我的羊群。主人住在小旅馆里,望着一截井栏圈,一位戴黑羊绒女帽穿外国外套的女客。他对一个病友说:我们的所思,是可以全说出来交给一个比我们更伟大的牧人的,因为我们都是迷了路的羊。
而我当时的情形是,虽未走上懒游的途中,却是沉迷在一所有四围古墙圈围了起来的小学校里,住小旅馆那样的单身校舍,晚上猫在一盏罩油灯下批改我学生的作文,还写“迷羊”那类的小说。
我的羊群,梦里见它们还一声不吭地没在雪地里,静凝作一幅“雪羊图”,却看不见那“伟大的牧人”该在哪里等着我交给他“我的所思”呢?
3
可我必须记住它们。
我用它们缓缓走过雪地或草地时的温驯和安祥来尺量我对生命的判断和理解。
我在它们身边时,与它们一起呼吸山野的气息,感觉时间纯粹的质朴,缓慢的温馨,有呵护牧养的满足。
站在羊群面前,如同站在一座村庄面前一样,羊儿们走在它们熟悉的土路上,近野的树木、庄稼、人以及那些错落的房屋间,就夹杂着某种特别的独有的意味,激发我去猜度、想象。
羊即使在迷途中,在失去家园时,也是那样安静。
它们低头仔细辨认每根草茎,认准一个方向铺展开它们不需要任何思辨的立场。那是白云浮动在天际间的那种灵动自如的生命的图案,一段耐心的沉默的生的痕迹。
它们偶尔抬起头瞭望一眼远方,却从不屑于倾诉什么,神情超然。
在羊走过的路途上,人总能找到早已成为碎片的逝去的时间,总能从一样事物的侧影中找到另一样事物。
我不至一次地注视过羊眼。
那眼里可以盛下世间所有的静,静得你几乎透不过气来。
它那么安祥知足,那么持久地清亮。在灾难扑面而来时,那眼睛也是不眨一下,即使在屠刀下也不。
那一刻,那里透出的先是一丝忧怨,然后就满含了感激,好像经过一段长长的迁徙,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鲜美的水草,它的身下,乳羊正在带伤的秋风中唱起五音不全的山歌。
羊眼让我想到童年的启蒙的灯。我在那安宁的灯光中倾听天籁,接受大自然对人的最早、最直接的那些提示。
那是些质朴的岁月。
我从羊身上体味着心灵的温暖的同时在想,羊作为最早与人类结伴的生灵,在相互依存中,究竟给了人多少无以替代的丰赡静美的人性启迪?羊究竟凭什么支撑着自我?
羊是苦难的生肖,却是吉祥的民俗,福祺的化身。
西汉大儒董仲舒说:“羊,祥也,故吉礼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