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挖掘这种极端动人的性情,便是深层埋藏着的历史积淀下来的传统的道德因素,诸如逆来顺受,忍辱负重或者富有牺牲精神等等——苔丝也不例外,这可以体现在她对家庭的责任与义务上。
早先她为了家庭遵从母命,结果横遭蹂踊,使她成了兽欲的牺牲品与礼教的罪人,更是她一生不幸命运的根源;后来她又为了家庭背井离乡,到处漂泊,历尽沧桑;最后在山穷水比之下,还是为了家庭重回阿历克身边,把自己当成了牺牲品以换取家人的温饱。苔丝的这种纯朴的个性却连绵不断地给她的一生带来灾难与痛苦,这是她自己和我们都想象不到的。
鲁迅说过: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哈代就是这样精致地把苔丝的美丽铺写出来,然后再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悲剧一幕幕拉到前台,让我们在情节的起伏中引起恐惧与怜悯,从而得到灵魂的净化。
尽管如此,那青山脚下金斯贝尔教堂里杜伯维尔祖先的血液依然流淌在败落了的杜伯菲尔德女儿的身上,致使她无论处于怎样的生存境遇,都保持着一种贵族般的尊严,哪怕这种尊严在无情的现实面前是多么的苍白。小说中诸如这类细节都在毫不经意中向我们叙述,但却让我们感觉到它的真正分量。
“王子”不幸死后,苔丝的母亲要她去投奔有钱的杜伯维尔,而苔丝却对扮演穷亲戚的角色极不乐意;在川特里奇事件后,她宁可忍受“失了身的女人”的社会地位,坚决不当阿历克的情妇,只身回到自己的老家;后来她生下私生子,在历经几个月的忏悔直至消磨和耗尽了自己的心灵后,天性中的高傲终于使她以尊严的神态平静地直视着人们的面孔,像过去一样衣着整齐地来到麦地里,哪怕手中还抱着她的婴儿;新婚之夜,苔丝把自己的过去毫无保留地向安琪儿倾诉,却遇到了安琪儿的粗暴指责,她原可以用女性的魅力软化他,可以用安琪儿的同情心征服他,甚至可以用歇斯底里的行为压倒他,然而苔丝却是步步退让——这种退让中夹杂了杜伯维尔家族中的自尊成分——在顺从中奢求对方的宽容与谅解。这种尊严的选择沉重地打击了苔丝自己:在克莱尔抛弃她之后,她为了维护“克莱尔太太”的尊严,再度离家,踏上了苦难的历程;在身无分文之时,她始终没有去找克莱尔的父母。在苔丝内心,始终有着一种情绪,这种情绪使她可以承受一切的折磨与灾难,冷漠面对命运的残酷游戏,在遍体鳞伤之中满怀希望等待克莱尔的宽恕;直到最后,当命运的德漠克里斯之剑终于落在她的头上,她以自尊为代价把自己送上了爱的祭坛。这里用得着黑格尔的一句话了:束缚在命运枷锁上的人可以丧失他的生命,但是不能丧失他的自由,就是这种守住自我的镇定,才可以使人在痛苦本身里也可保持住而且呈现出静穆与和悦。
对于这种出于天然的自尊,我们没有必要把它上升到理想化的境界,或者生硬地从文化或历史哲学的高度去解读——事实上,苔丝的尊严仅仅只是出于一个乡村少女的本性而已,没有经过多少思维的润滑与理性的审视,因此,她的自尊的显现永远带着一种从容恬淡的格调,于是,当我们把它也置于相对客观的位置观照时,我们便能相对应地感受到一种丝毫不做作的纯净天然。
应该说,苔丝始终用这面自尊的盾牌抵挡着人世间的明枪暗箭,然而我们看到,在她苦心经营的尊严之下,她的命运却随着一次次的尊严的树立而坠落苦难的深渊,这样她便永远地陷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怪圈:一面苦苦挣扎,一面却不可扼制地走向死亡,就像她那些长眠在金斯贝尔教堂底下曾经风光的祖先们。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苔丝是以自己的尊严捍卫着生命的纯洁。而非常不幸的是,这份尊严总是被雨打风吹去。这里显然有一个问题值得我们思考:苔丝的尊严为何捍卫不了自己的纯洁?除去环境与社会等因素外,苔丝的个性有什么障碍阻止了她人生命运的悲剧的不可发生性?
事实上,从自身生命意义而言,苔丝永远处于道德的自责与生命力张扬相互冲突的边缘状态,而正是这两种方向不同的力的较量,推动着情节的进展,规定着人物命运的轨迹。
苔丝的宗教
如果说骑士血统与历史渊源赋予苔丝贵族的生命姿态,那么她挤奶女工的母亲则遗传给她美丽与鲜活这些具体感性的基因。这种遗传基因给了苔丝更多的亲近自然与土地的生命意识。正如那些终生与户外的大自然形象和力量为伍的妇女们心里所保存的主要是那些远古时代祖先留给她们的异教徒的幻想一样,苔丝意识中系统的宗教教理也并不多,故从本质上说,苔丝对社会道德法律与现存制度的规范是持怀疑态度的。
小说中有一个夜晚苔丝与弟弟赶着马车去市场的情节,姐弟俩有一番关于星球与世界的讨论,苔丝用宇宙天体作比喻,体现出沉重的命运感,并对命运与客观现实之间的因果联系提出了质疑,在她眼中,命运并非是冥冥之中存在的、统治人们的、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而是客观的社会必然性在个人特殊际遇中的现实。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解,在苔丝失身后,由于她所处的那个穷乡僻壤传统的封建宗法势力占主导地位,自然遭到了人们的鄙视与误解,而苔丝却能够“用一种类似哲学家的眼光”去审视那些难以泯灭的日子,并未因失身而堕落,她甚至对处女的贞洁提出疑问:“女人的贞洁真的是一次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吗?一切有机体都有恢复原状的能力,为什么单单处女的贞洁就该没有呢?”
小说中还有一个叙述意味深长,就是苔丝本来就不大相信宗教,她去教堂的目的“只是为了听音乐”而已,这就告诉我们,苔丝并不是一个宗教感很强的人,而外在的宗教束缚也没有想象的那样严酷,她对宗教的理解大都是来自于环境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因此宗教并不能主宰她的命运。例如苔丝可以不顾宗教教规,自行代牧师为自己的私生子行洗礼,而当牧师不同意以教徒名义埋葬婴儿时,苔丝敢说:我永远也不到你的教堂里去了!在十九世纪后期,英国教堂与法律都明文规定,禁止男人与死去的妻子的姐妹结婚,而苔丝却希望在她死后,克莱尔能娶她的妹妹,并以为这样做与宗教法律“毫无关系”。
所有这一切叙述似乎都是在证明着:在苔丝的命运历程中,宗教所起的作用是极其细微的,甚至可以忽略不计,这跟苔丝生长的相对自由开放的乡村环境与有限的知识积累密切相关,这对苔丝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爱的禁忌
那么,苔丝生命中一直耿耿于怀的阴影究竟是什么呢?
小说截取的是苔丝一生中最后五六年时间的故事,但却囊括了她全部人生悲剧的惊心动魄。在故事的叙述中,始终交织着两股同样强烈的力量:一是由来已久的巨大的传统意识与道德标准;一是与生俱来的不可扼制的生命活力与青春热情,灵与肉的冲突徘徊于她的命运之中,让她永远处于两难状态。
小说开始时叙述年轻美丽的苔丝因自身洋溢的女性魅力而招致灾难,她选择的是离开猪苑回家,她自然明白这个行为在当时社会中的后果——实际上她只是出于一种原始的好恶本能作出的评判,她是在无意识地用纯朴的逻辑来反对传统的贞操观念。然而至此,苔丝的内心却永远怀着挥之不去的犯罪感与自卑感,使她深深地陷入了道德自责的炼狱而饱受煎熬。在离开阿历克回家的路上她看到别人在刷《圣经》上的语录,就觉得惭愧不安,好像“这些字都带着指控的恐怖钻进了心里”;在教堂里听到人家窃窃私语,就又以为是在议论着自己,便“不禁感到难堪,觉得自己再也无法上教堂来了”;她老想着《圣经》里的淫妇,不知不觉也把自己当成了这种角色,甚至想“如果她因为自己的行为应被烧死,那么就烧死好了,烧了也是一种了结”。她对克莱尔一往情深,但过去失贞的耻辱又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深感自己在命运面前是有罪的,应该受到惩罚;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克莱尔的求婚,内心万分痛苦,自卑与犯罪感如一个沉重的十字架紧紧地裹着她的情感与灵魂,以至她的生命被割成了两半,一半是爱情的欢乐,一半是过去的阴影;在理智上,苔丝永远难忘过去的不幸与伤痛,而在情感上则要求她用爱情来忘却过去的一切;当克莱尔无法原谅她的过去时,她不断地乞求,甚至表示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做奴隶、离婚或者死都愿意,苔丝的尊严在内心的自卑与罪恶感面前一败涂地,她对克莱尔说:“你对我的这种惩罚,本来是我应该的——这我知道——你对我发怒,很公正,很正当。”甚至在克莱尔抛弃她后,在极度困窘中,她还是忍受着道德的自责艰难地生存着。对苔丝而言,这一切都是出于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死结,只有造成她悲剧的祸根铲除,这种道德的自卑才会有所缓解,而那时也正是她生命的终极。
贞洁是对女人的一种诅咒。社会的不公正,人性的丑恶,女人往往成为最大的受害者。苔丝的纯洁质朴和她的天生丽质一样扣人心弦,因为和德伯维尔的不名誉关系深受歧视,远走他乡,却又陷入爱情的苦恼中,无法向自己所爱的人表白心迹,同时也难以接受对方的爱情,因为那个无法启齿的原因。在十九世纪的英国乡村,贞洁还是那么异乎寻常的重要,甚至成为一个美好婚姻生活的前提。苔丝深恐自己不被接纳,而牧师的儿子安吉尔却又是那么的异乎寻常的一往情深,经常在苔丝的窗前徘徊,忧郁地吹着笛子,被苔丝有关看着星星的灵魂飞升的言论深深打动,看起来安吉尔不是一个庸俗的人,是一个真正爱自己的人,是可以接纳自己的人,苔丝为自己的不贞洁深感痛苦,爱情的力量使她幻想可以摆脱不幸。可就是这个貌似高尚、纯洁的人却非常卑鄙地在苔丝献出自己的爱情之后抛弃了苔丝,因为苔丝的不贞洁。一个被新婚的丈夫抛弃的女子,一个弃妇,完全要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在泥泞的田间,在冰天雪地中,在蒸汽机的轰鸣下没日没夜的劳作,苔丝的美令人心碎。
穷人的尊严和骄傲终究来得脆弱,想当初苔丝以耳光回答德伯维尔的怜悯和同情,嘶吼道:“你打我吧我是被糟蹋惯了。”那种绝望愤怒的眼神并不能使苔丝一家免于被驱赶被拒绝,漂泊无依,流离失所。为了家庭苔丝只好再次忍受和德伯维尔的屈辱关系。这实际是再一次失贞。因为贫穷,苔丝在成为社会观念的牺牲品之后,又一次成为贫穷的牺牲品。一个社会如果无法保障弱者的尊严,就不能视作一个正义的社会,哈代作品的批判性也正是为人称道之处。
就在这时,克莱尔重又出现,这个懦弱的、虚伪的人在残酷地拒绝苔丝之后对苔丝所有的恳求置若罔闻,贫病交加之际返回故乡,又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一根稻草一样乞求苔丝的原谅。苔丝难以接受。就是这个被视作玩物的姑娘,这个在世界上完全找不到希望和幸福的姑娘最终刺死了德伯维尔,让自己的挣扎和苦痛得到解脱。以极端的方式惩罚造成自己痛苦的人,而不是像最初还乞灵宗教,甚至简单的自然崇拜。在克莱尔的火车开动之时,苔丝追了上来,只是说:“我来告诉你,我杀死了他。”其实苔丝是为作为一个丈夫的克莱尔洗刷耻辱,并不是要和他去找什么幸福。这所谓的逃亡苔丝根本不关心,他们走啊走,在从未存在过的婚床上恢复了夫妻的关系,更像是对无法追回的幸福的悼念。苔丝无法在社会中找到解决办法悲剧的结局。逃亡的途中,就睡在英国著名的史前巨石遗迹中警察出现了,而此时太阳正在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