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世纪前，俄罗斯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就向全世界宣言：爱情是人类唯一合理的事情。在爱情的体验中，人类生命中最理性与最疯狂、最崇高与最卑下、最动人与最恐怖、最隐秘与最明朗的人性因素都能得到充分的宣泄。因此，古今中外众多的文学作品，无不把爱情作为一个永恒的主题，在演绎爱情的欢乐与痛苦中来揭示人类对现实的探索与对命运的追问。19世纪英国作家汤玛士·哈代的长篇小说《苔丝》同样描述了一个失身少女哀婉动人的爱情故事。今天，当我们穿越百年时空隧道，重返昔日英国西南的威塞克斯乡村，当我们流连这一百多英里的土地，我们依然会为这片土地的风景与滋生在这片风景上那许多生动的灵魂而深深感动。
当我借用《苔丝》的副标题“一个纯洁的女人”作为给苔丝的命名与个性定位时，既是沿用了哈代创作的基本意图——它表明了作者对苔丝的基本立场与观点：在整部小说中，苔丝是作为一个被理想化了的爱与美的象征而代表着威塞克斯人的一切优秀品质：美丽善良、质朴仁爱、忍辱负重与富于牺牲等，哈代只用了一个词来概括：纯洁。它蕴含着对传统道德理念与现存制度的质疑与反动；但另一方面，当我们站在现代文化的立场重新审视这一“纯洁”的内涵时，又会因许多理念的变更或思维的碰撞而产生出比哈代的时代更丰富更透彻的价值意义，而这种价值意义也许会与哈代的创作用意不等值甚至相悖，但这也正是名著的魅力所在，更是我们重读它的真正目的。
问世与出版
1891年7月，英国正处于维多利亚时代鼎盛时期，《苔丝》在历经无数周折与坎坷后，以不完整的章节在一个家庭办的报纸《图像》（Graphic）上连载。与此同时，《苔丝》也在美国的《哈拍市场》（Harper＇s Bazaar）杂志上连载。被删去的情节正是小说中涉及人物“纯洁”性的重要篇章：猪苑诱奸与为私生子洗礼。这是哈代半是高兴半是嘲弄地向传统让步的结果。
虽然遭到如此的阉割，小说发表后仍迅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1891年11月，《苔丝》连载尚未完毕，当初曾拒绝出版的英国麦克米伦公司便把它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而且在短短的一年内连续再版五次。然而直到1912年，即初版11年后，苔丝才算以完整的形式最终定稿。
《苔丝》不仅在出版前命运多拜，出版后也遭到了种种非难，争论的焦点仍在于副标题“一个纯洁的女人”的旧话重提上。对此，哈代曾用哈姆莱特在坟场上那句名言反击：如今的世界实在太拥挤，每前进一步都难免碰痛某些人脚后跟上的冻疮。而世界就在这“碰痛冻疮”中前进着，直到1912年，“一个纯洁的女人”的争论才以“无人提出异议”宣告结束。这场历时十多年的风波的终结，标志着一种崭新的观念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根本变革。
目睹《苔丝》命运起伏的哈代，对“一个纯洁的女人”这一副标题是这样为自己辩护的：这是作为一个心地坦白的人对女主角的品格所下的评判。并且用了莎士比亚的一句话作为本书的题词：“可怜你这受了伤的名字！我的胸膛就是一张床，要给你讲养。”
回忆《苔丝》的出版历程，仅仅是为了证明圣徒杰罗姆的一句名言：若是真理对谁有冒犯，那就让它冒犯好了，真理是不能掩盖起来的。
哈代的追寻
现在让我们进入文本去梳理小说的故事结构。这是一部非常传统的写实主义小说，在文字层面没有任何的阅读障碍，一切所遵循的是我们习以为常的时空故事进展模式，我们可以顺着清晰的情节链的指引走向作品的深层和人物的心灵世界。
苔丝是马洛特村一个乡村小贩的女儿，为了帮助父母养家糊口，她不得不到冒牌本家阿历克·杜伯维尔家做女工。十六岁的苔丝尽管竭力保住自己的自尊，但很快就遭到了灾难：在一个夜晚被统垮子弟阿历克诱奸并生下一个私生子。于是她成了一个“失了身的女人”，犯下了奸淫罪，遭到了社会的歧视与诅咒。孩子死后，她到了一个奶牛场当了一名挤奶女工，遇到了牧师的儿子安琪儿·克莱尔并一见钟情。苔丝想借婚姻来逃脱命运的捉弄，答应了安琪儿的求婚。然而在新婚之夜，当苔丝毫无保留地向安琪儿讲述了自己过去的不幸时，却没有得到他的同情与谅解，他冷漠地抛弃了苔丝远走异国他乡。苔丝第二次被抛入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痛苦深渊。随后，苔丝四处漂泊，历尽沧桑，过着非人的生活。不久，她的父亲死了，一家人被扫地出门，流浪荒野。为了维持一家生计，万般无奈之中，她再度落入阿历克之手，重新蒙受耻辱。一年半后，安琪儿因悔悟而回国并找到了苔丝，这时的苔丝已如行尸走肉。她认为是阿历克毁掉了她一生的幸福，新仇旧恨激起了她复仇的烈火，最后在苍鹭居的卧室里手刃了阿历克，与安琪儿一起在森林的空屋子里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天幸福的日子，“满足”地被人送上了绞刑架。
19世纪中期，英国资本主义制度已经得以牢固的建立，正处于所谓的“维多利亚鼎盛时期”，随着英国资本主义的胜利，不可避免地要摧毁农村残存的封建宗法制，不仅仅是工商发达的地区，而且在许多年来一直保留古老传统的南部地区的农村，宗法制也迅速走向崩溃。这一切在哈代看来，英国所固有的“健康自然”的生活，全被资本主义“文明”的入侵所破坏，而给人们带来的是灾难。整个世界是个悲剧，人们在这个悲剧的世界里，本来应当追求的幸福，不仅索求不得，相反地这种合理的愿望只能加深人们命运的悲剧。
哈代在自己的作品中就是要再现一种健康自然的生活模式，追寻人生固有的纯朴自然的生活本质，以乡村田园的土地风情与日渐异化的资本主义虚假的人生荒原相抗衡，从而引起对现存制度的怀疑与思考。
因为纯洁
正如哈代所说，苔丝是否是一个纯洁的女人在书中议论最多，社会舆论对此的分歧也最大。许多人立足于纯洁的纯粹清白、没有私心、没有污点的原初意义来观照苔丝，只承认“纯洁”一词的理性意义，却无论如何难以承认苔丝这个既不贞节又杀了人的女人是纯洁的。事实上，道德的纯洁在于人格的纯洁，这是一种超越了具象形体的永恒的纯洁，而对纯洁的评判也因个体的价值取向、生活态度与境界的高低而呈现出复杂的状态。在二十世纪的今天，如果我们还是一味地拘泥于原初意义而忽略了它在文化学层面的价值，那是毫无道理可言的，也是悲哀的。
其实，一部《苔丝》写的就是社会环境与世态如何把一个美丽天真、善良质朴的农村少女逼得走投无路，终于杀人的故事。对人生的宽容、对生活的热爱、对自然的深情与对爱情的忠贞是苔丝人格中最突出的亮点，而正是这些纯洁的本性导致她一生永远徘徊于不纯洁的境地而无法自拔，或者说，苔丝就是因为纯洁而走向了最终的不纯洁。
美丽是脆弱的，美貌的女人是容易受伤害的，他们往往成为一种苦难的化身，和那种只能称作上天的恩赐、造物的神奇的美貌一起尤其令人心碎。
当牧师的儿子安琪儿·克莱尔在奶牛场第一次仔细审视苔丝时，他在心里想道：那挤奶姑娘真是大自然的女儿，多鲜活，多天然纯真啊！以后，在他回到爱明斯脱自己的家中，又对母亲夸耀，苔丝“真是浑身洋溢着诗意，她就是诗的化身，她过的就是一种诗的生活——那种生活舞文弄墨的诗人只能在纸上写写罢了”。
应该说，克莱尔的感觉是很到位的。苔丝身上最鲜明的特征就在于她与自然之间有着一种水乳交融的和谐与默契。这种自然之气是她解读人生的出发点与立足点，同时也规定了她面对自然时赏心悦目而面对人世间时却黯然销魂。阳光与土地养育了苔丝，赋予她美若天仙的容颜与纯净天然的风韵，浑身弥漫着一种未曾污染的泥土的芬芳。
当她首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是一个天真未凿的16岁的少女。那是在一个五月节舞会的“乡社游行”队伍中，她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透着纯真无邪，两片娇艳而有活力的如“灵动的牡丹”一样的嘴唇暗示着她的激情，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与悲剧意义。她清新的神态闪烁着儿童时代的特征：她的面颊上可以看到她12岁时的模样，在她闪动的目光里看到她9岁的样子，甚至在她嘴角的曲线上看到她5岁时的样子；她的头发上系着一条红带子，在那绿色的威塞克斯原野上显得格外鲜明耀眼。这种天然透明包含着与大自然的亲和力，与周围的环境协调同步，不带一点世俗气。
这样一个清新的自然的女儿，当她把自己一览无余地袒露在世俗的风霜刀剑面前时，又有什么自卫的能力与还击的资本呢？因此，当哈代在不经意之中时时赋予苔丝这种超凡脱俗的自然之美时，其实他也是在残忍地铺垫出苔丝命运的凄婉与不幸。不是么？当阿历克·杜伯维尔看到苔丝时便被她丰满的面容与成熟的体形所击中，从而开始了他危险的游戏；而在他不怀好意的玫瑰与草毒里，在那令人麻醉的蓝色烟雾中，埋藏着她未来悲剧中的“煞星”——她青春的生命的光谱中的第一道血红色的光。在经历了川特里奇那个灾难性的夜晚，那个以黑漆漆的猪苑为背景的、让她一生遭到毁灭的夜晚之后，人类成了她昼夜回避的对象，她面前让她可以看到的是一条漫长冷峻的绝望之路：无人帮助与同情，以至使她“恨不能躲到坟墓里去”。而唯有在天色昏暗的森林里，她生命的痛苦才可以减少到最低程度，她“犯罪”的心灵才能得到暂时的解脱。也就是说，这个自然的女儿在人世间受尽委屈后，只有她天然的母亲才能抚慰她受伤的灵魂，大自然成了疗养她精神痛楚的温床。
哈代是这样观照她的内心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的：她在这些寂寞的山峦与峡谷中默默独行，她那轻轻悄悄地脚步和她周围的自然元素化成了一体，她那悄悄闪动的身影化成了景物的一个部分，有时她想入非非，竟能强化周围的自然过程，使它们深深地含了感情，让它们似乎成了自己故事的一部分。在这里，自然成了苔丝的一种心灵镜像，它充分折射出人物内心的细腻的感觉与纤微的变化，作为人物情感旋律的一个和声，共同谱写着丰富的命运交响曲。自然作为苔丝人生悲剧的目击者一，她道德上永难排遣犯罪与内疚感的倾听者，已成为她用来消解因“失身”而与社会形成紧张关系的唯一对话人。自然是苔丝心中永恒的宗教与当她觉得再没有讨厌的眼睛盯着她看时，她会释然轻松，通体舒畅，她的希望与阳光会合，融作了一个理想的光球，她面前每片树叶，都成了一片欢欣的笑语，每一声鸟鸣似乎都蕴藏着一片欢乐。她在自然的怀抱中舔纸伤口，就像力士参孙一样，汲取了强大的生命力，重新找回了生活的勇气，并且催醒了她心中受重创的爱情。
哈代总是喜欢安排一些意味深长的情节来传达他对人物命运的见解，苔丝失身是在夜晚的森林里，在人为的暴力摧残下，人物与环境都显得孤单无助；而爱情旗帜的重新张扬也是在一个纯自然的氛围中进行的。
我们不妨来读一下那个夏天的晚上安琪儿用他的竖琴弹奏得苔丝灵魂飞升的情节。苔丝躲在花园的树篱后面，那儿“有些潮湿，长满了多汁的乱草，发出难闻的气味——它们也分红、黄、蓝、白，也形成了彩色集团，像栽培的花朵那样炫目。她在这一片丰茂的乱草中像猫一样地行走着，裙子粘上了吐泡虫的黏液，脚下踩碎了蜗牛，手叫蓟草浆和蜡输涎弄脏了，赤裸的手臂沾上了黏糊糊的枯萎病菌。”她就这样走近了克莱尔。
有意思的是，哈代描写这些景物，在苔丝走过后纷纷产生了反应，结果，便造成了在凄婉琴声的感召下，一切景物都有了生命，伴着苔丝流泪悲泣。可以说，苔丝以自己的赤子之心超越了她与自然之间的人物界限，从而能出入物我，周游天地之中。而在克莱尔苦苦相逼下，苔丝又是“像扑到床上一样扑在树下沙沙作响的金枪草丛中”，心中充满爱情的痛苦与欢喜。
苔丝的整个爱情故事哈代是这样处理的，当爱情在自然的背景下展开时，总是风和日丽，而一旦陷入人世的漩涡之中，恐惧与厄运便接踵而至让她生不如死。苔丝之死是小说精心布局的场景，哈代把场景移至原始的开尔脱人祭典太阳神的悬石神庙，让她在黎明的曙光照耀之中壮丽地睡在石板上，并且从这里走向纹刑架。这也暗示我们，苔丝这大自然的女儿，最终是以自己的生命祭献给了伟大的造物者，从而回归到生命的原初之中。
这种叙述的方式其实是哈代擅长的“一片风景加一个人灵魂”美学追求的实验，自然的情调与人物的内心形成一个整体，从而寄托作者对一种“健康自然生活”的向往。
从苔丝的天然纯真中可以衍生出与此相关的许多生命本真的感动，而这种人格的本性又直接影响了她的生活态度与人生评判标准。苔丝只是一个乡村少女，并不是女性的楷模，她对人生的解读与命运的态度大多是出于一种纯朴的天性。
她生活在乡村底层，一家九口人，只靠一匹老马做些小生意维持生活，她的父亲懒散无能，愚昧虚荣，母亲浅薄庸俗，不谙世事。苔丝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农民的本色。她厌恶父母的虚荣，鄙视高贵的出身，坚持认为自己是一个农民的女儿，是靠自己的劳动而生活的。她说：我本是爹娘两个人养大的，我的美貌都是我妈给的，她不过是一个挤牛奶的女工罢了。她坚持自己平民的姓“杜伯菲尔德”（Durbefieyed）而不愿意改姓贵族的姓（Durberville），她从未像她的父母那样在别人面前夸耀自己的贵族祖先以抬高自己的地位；当克莱尔用希腊神话中的猎神、谷神这些典雅的名字称呼她时，她平静地对克莱尔说：叫我苔丝好了。这些看似平淡的行为反映出她对生活没有过高的要求和抱怨，如一棵小草自由地生长在率真的田野上。她未经世俗浸染的心灵善良而富有同情心，“从来连一个苍蝇，一个小虫都不忍伤害”，连一只小鸟关在笼子里也叫她流泪；她是家中的老大，父母的无能使沉重的家庭负担过早地落到了她的身上，而她又深情地爱恋着自己的弟妹们，不忍心看他们受苦。苔丝的这种个性决定了她既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毫不设防地袒露自己，而又要付出超出她承受力的努力，她命运的悲剧性早就定下了基调，而悲剧的发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或者表现形式可能不同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