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1749-1832),德国诗人、剧作家、思想家,德国古典文学和民族文学杰出代表。早年学习法律,深受卢梭、斯宾诺莎等人著作影响。1771年结识狂飙运动领导人赫尔德,投身于反对封建割据,呼唤民族统一,提倡创作自由和个性解放的文学运动。1775年应魏玛公爵邀请,出任枢密顾问,提出由上而下社会改革方案,每每无法实现,逐渐对官场感到厌倦。1786年旅居意大利,钻研古代艺术,萌发"古典主义"文艺思想,归国后一度潜心创作。1794年与席勒结为知己,双双为促进古典文学的繁荣作出贡献。一生著述甚丰,其中,《浮士德》、《威廉·迈斯特》、《少年维特之烦恼》、长诗《列那狐》、自传《诗与真》、剧本《哀格蒙特》和《塔索》等,堪称世界文学之瑰宝。
我们希望,在命运好像已把我们带回乌有之乡时,还能留芳世间,这种希望,据我看来,是我们一种最崇高的情绪。诸位先生,人世生命,对我们灵魂的期望说来,实在是太短促,它证实,所有的人,无论最卑贱或最高贵,最庸碌或最有才能,宁可对其他一切感到厌倦,而不会厌倦生命;它证实,没有一人到达他当初向往的目标--因为无论他经历了多长的中途,最后还是倒下,而且往往在期待的目标已经在望的时候,他倒在天知道谁替他挖掘的墓穴里,从此归于乌有。
归于乌有!我!对我自己说来,我是一切,通过我自己我才认识一切!
每个意识到自己的人会像上面这样喊着,他跨着巨大的步伐越过生命,而这个生命为了彼岸无限旅程做着准备。当然每人的步伐大小有所不同。有人以漫游者最快速的步伐出发,可是别人却穿上七里靴越过了他,后者的两步标志了前者一天的路程。不管事情怎样,这个勤奋的漫游者还是我们的朋友和同伴,而那个人的无比巨大的步伐引起我们的惊讶和尊敬,我们追寻他的足迹,把我们的和他的步伐相比。
诸位先生,让我们动身上路吧!只要观看一下这样的步伐,会使我们的灵魂,比注视千足蠕动的王妃仪仗队伍,还感到更大的兴奋激昂呢!我们今天对最伟大的漫游者表示景仰的怀念,同时这也是对我们自己的一种尊敬。我们懂得去尊重的业绩,那些业绩在我们胸中也已有了萌芽。请不要期待我写下很多很有头绪的话来,和平安静的心绪不是节日的服装。到现在为止我关于莎士比亚想得还是很少,我所能达到的最高境地,至多是一种预感,一种感觉而已。我初次看了一页他的著作之后,就使我终身折服;当我读完他的第一个剧本时,我好像一个生来盲目的人,由于神手一指而突然获见天光。我认识到,我极其强烈地感到我的生存得到了无限度扩展。对我说来一切都是新奇的,前所未闻的,不习惯的光辉使我眼睛酸痛。我渐渐学到了怎样去用视力,感谢赐我智慧的神灵,我现在还亲切地感到,我获得了些什么。
我没有片刻犹豫地拒绝了有规则的舞台。我觉得地点的统一好像牢狱般的狭隘,行动和时间的统一是我们想象力的讨厌的枷锁。我跳向自由的空间,这时我才觉得有了手和脚。现在我知道了这些讲规律的先生们在他们的洞穴里对我加了多少摧残,并且还有多少自由的心灵在里边蜷曲着,因此,要是我不向他们宣战,不每日寻思着去攻破他们的牢狱,那我的心要激怒得爆裂。法国人奉为规范的希腊戏剧有着这样的素质和外形,以至若使让高乃依去效法索福克勒斯的话,那要比一个法国伯爵摹仿阿尔克比亚德斯还要难。
悲剧原先是祭神典礼中的插曲,后来有了庄严的政治的意义,它把祖先们个别的伟大行动显示给人民看,它有着完善事物所具有的纯洁的朴素性,它在心灵中激起了完整的、宏伟的感情,因为它本身也是完整和宏伟的。
在哪一种心灵中(激起这样的感情)呢!在希腊人的心灵中!这话是怎么讲呢?我不能给予解释,但我感觉得到它的意识;我简单扼要地请荷马、索福克勒斯、忒奥克瑞特作我的证人,因为他们教给我这样的感觉。
我要赶紧追加一句话:微小的法国人,你拿了希腊人的盔甲做什么呢,它对你说来是太庞大太沉重了。因此所有法国悲剧也都是对自己的嘲弄而已。
它们的情节这样有规则地进行着,它们像一双鞋那样地相似,有时也很无聊,一般说来特别在第四幕中,这些事情先生们都不幸地经历过,我就不再谈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谁第一个想起把政治历史大事搬上舞台的,感兴趣的爱好者可以就此题写一篇分析性的论文。我怀疑是否创始此事的荣誉应该归于莎士比亚,至少他使这类戏剧达到迄今为止看来还是极致的高度,很少人的目力能望到这样高,也更难希望有人能眺望得更远或者超越这个高度。我的朋友莎士比亚,你如果还活在我们中间,那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生活,假如你是俄瑞斯忒斯那我多么愿意做他的配角皮拉得斯,这要比做得尔福神庙里的祭司长--这个尊严的人物还要强。
诸位先生,我要中断一下,明天再继续写下去,因为我现在的语调虽然是从我的心底发出,可是对于你们说也许不太有益。莎士比亚的舞台是一个美丽的百象镜,在镜箱里世界的历史挂在一根看不见的时间的线索上从我们眼前掠过。他的布局,按照普通的措辞来说,不像什么布局,但他的剧本全部围绕着秘密的一个点旋转(这个点还没有哲学家看见和确定过),我们自我的特殊性,僭拟的自由意志,与整体的必然的进程在这一个点上发生冲突。可是我们败坏了趣味使我们眼睛周围升起了一阵这样的迷雾,以致若要使我们从黑暗中解放出来,几乎需要把世界重新创造。
所有法国人和受到传染的德国人,甚至魏兰也在内,在这一事情上,正如在好些别的事情上,没有使自己增添光荣。从来以毁谤一切至尊为他的职业的伏尔泰,在这一方面也证明是一个真正的特尔西脱,假如我是乌里斯的话,他要在我的杖下把背部扭歪了。
这些先生们的大多数对他的人物性格特别感到不满。而我却喊道:这是自然!是自然!没有比莎士比亚的人物更自然的了。于是大家都来围攻我了。
让我透过气来,使我能把话说出。他跟普罗米修斯比赛,一点一画地学习他去塑造人类,只是这些人类有着无比巨大的身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认不出自己弟兄的原因了。随后他用自己的精神呵了一口气,使他们都变成活人,从他们的口中可以听到他自己的语言,人们可以认出这些人物的血统渊源来。
而我们这一世纪,却胆敢在自然的问题上做出判断吗?我们这些人从童年起在自己身上所感到和别人身上所看到的都是些束身的带子和矫揉造作的打扮,我们能从哪儿获得对自然的认识呢!我时常在莎士比亚面前感到羞惭,因为有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起先一看,觉得某一点我不会那样写的。但后来我认识到,我是一个可怜虫,自然借莎士比亚的嘴说出真理,而我的人物却是些传奇小说里的怪诞幻想所吹成的肥皂泡而已。
现在要说几句结束语,虽然我还没有开始呢。高尚的哲学家们关于我们的世界所说的话,同样也适用于莎士比亚:我们称为罪恶的东西,只是善良的另一面,这一面对于后者的存在是必要的,而且必然是整体的一部分,正如要有一片温和的地带,就必须有炎热的赤道和冰冻的拉普兰一样。
他带领我们游览全世界,而我们这些娇生惯养,没有经历的人遇见任何一种奇异的蝗虫时,便喊道:天啊,它要把我们吃掉了。起来吧,诸位先生!吹起号角,把所有高贵的心灵从所谓文雅趣味的乐园中唤醒,他们倦眼惺忪,在无聊的朦胧中过着半死不活的生活,心底里有着热情,骨子里却没有精髓,既不是太困要去睡眠,却又是太懒不能活动,在桃金娘和月桂树丛之间游荡,打着呵欠消磨他们影子似的生存。
刘熙瑶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