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吃午饭时,苏联才告别了马修,告别了这个小洋楼,也告别了虽然短暂却好像有一万年之长久的快乐。
她走在北中国冬阳下的雪野上,听着双脚踩在雪地上的“噗噗”声,从未感到冬天的太阳这般欢喜。早晨的红岸,晶莹洁白,所有的红色楼房,都成了白房顶的童话。
北中国的冬天,出奇地寒冷,尽管冷,但是北方出生的苏联仍然最喜欢冬天,有被冻透了的特殊滋味,苏联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透明的,就像那江边的冰灯。苏联喜欢冰灯水晶般的透明,她常常让爸爸带她到江边看冰灯,当然,还看那架横跨江面的铁路桥,她喜欢列车拉出长长的汽笛声,喜欢绿皮火车不知道开向哪里的神秘背影。
苏联向往远方,那冒着白烟的火车带给了她关于远方的所有遐想。
有时,独自一人在外面玩耍,她会趴在地上,在火车道的附近,用耳朵细细地聆听火车从远方开过来的声音。
“呜——库哧库哧库哧库哧——”
那从地底下传来的声音,让她迷恋。
红宝石大街两侧楼房的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大字报,有的字迹整齐,像书法作品,有的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刚刚会写字。昨天的大雪并没有濡湿它们,只是有些纸张因为粘得不够贴实,耷拉下一角。
大字报上有许多字,苏联看不懂,但是那些字她是认识的。几乎每张大字报的结尾都有“打倒×××”的字样,苏联想起了她们的课本,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第二课是:“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所以她知道被打倒的人就是坏人。她看到有几张大字报上写着“赵宁绪”,那是他们厂的厂长。
赵厂长住在苏联家的楼上。因为是工厂的建设初期,全国各地来了许多年轻人和家属,房屋奇缺,所以家属楼的每套房子都住有两户人家,有的甚至是三家,但是赵厂长家却是独住一套。跟苏联的爸爸苏若谷一样,赵厂长也是从苏联留学回来的。他们家很少和别人家来往,但是赵厂长特别愿意和苏若谷聊天,他们经常用俄语谈笑风生,那有点炫耀的样子让人羡慕,又让人生气,苏联就听见过卫红妈说他们是臭显摆。
据说赵厂长家的孩子都在北京的姥姥家,苏联有时候会想一下北京,是个什么样子呢?还有天安门,听说天安门前有个金水桥,如果有机会去北京,她第一就到天安门,看看那金水桥的水是不是金水。
苏联又看到那个“大背头”了,他也在看大字报。
苏联认识他,他是红岸为数不多的拾荒人之一,50多岁,跛脚。“大背头”是人们给他起的外号,因为他的头发长,总是向后梳着,光滑锃亮。虽然每天东游西荡地捡破烂,但是他比别人显得干净,甚至可以说非常干净;他的样子有点傲慢,每每从人前走过,他都视而不见,好像眼前空无一物,见不到那眼睛会看人,死人的眼珠一般。
但是,这双眼睛很会发现宝贝,一旦在垃圾中发现好东西,他的眼睛立刻放射出狼一样的贪婪和兴奋的光芒。这一刻,他一脸陶醉的样子,既幸福又满足。
每天,他走来走去,一崴一崴的,用一个钩子在垃圾堆上划拉,翻找他需要的东西,然后把那个钩子往背后一甩,那被捡的东西就飞到了他身后的筐里。那个动作随意潇洒,很让苏联羡慕,其实她最羡慕的,是他脸上那种闲云野鹤般的神情,无拘无束,好像天塌了都不会在乎。
正在看大字报的“大背头”看见有人过来,下意识警觉地转身走开,装作什么事儿都没有的样子,继续东张西望,看看周围还有什么东西可捡。苏联看到他的背篓里有几本书,黄黄的旧书。苏联家也有许多这样的书。
好像红宝石大街两侧楼里的孩子都出来玩了。
街角处有几个男孩子在打雪仗,那个大眼睛黑眉毛的男孩叫克飞,是邻居廖大胡子的儿子,其他几个,苏联都认识。这个街区的孩子们,都在316厂子弟小学上学,有些人甚至还在同一个班。
远远地跑过来两个女孩,手里攥着雪球,不由分说加入到打雪仗的队伍。苏联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穿红色条绒棉猴的是卫红,另一个女孩是苏联家隔壁的老四利美。卫红与苏联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人每年都一起过生日,卫红是个假小子,比男孩子跑得还欢,上蹿下跳的红色衣服在雪地里特别好看。
苏联羡慕地停下来,看他们那么开心,很想和他们一起玩,但是想起爸爸妈妈的话,就不敢了。爸爸常说他们都是野孩子:“你要做个好姑娘!”
苏联不知道“好姑娘”什么样,但是大致知道不能太放肆,就比如:不能像卫红、利美这样和男孩子一起疯。苏联是个听话的孩子,也胆小,爸爸妈妈不让做的事,从来不做。
一路看着热闹就快到家了,苏联好像不愿意这么快就到家,她的欢乐还没有体会够。
远远地,苏联看到自己家那栋楼房的拐角处聚了许多人。即使是许多年后,长大成人的苏联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仍然不寒而栗,她永远都不肯相信:人可以从瞬间的大欢乐一下子掉到大悲伤的万丈深渊。
苏联还没走近,人群中突然蹿出一个女人,疯子一样扑上来抱住了她:“我可怜的孩子啊!你跑到哪儿去啦?”
这个女人不是妈妈,是方姨,苏联家隔壁的女主人,白白胖胖心地善良的女人。她家与苏联家合住在一套房子里,合用同一个厨房和同一个厕所。
苏联知道,只要家里有事儿,方姨是一定要到场的。但是今天,这么多人……连毛姥姥也来了。毛姥姥是街道委员会主任,和毛主席一个姓,在这个楼里,
她特别有威信。
苏联突然有要呕吐的感觉,这是她在遇到最难过最恐惧的事情时就会发生的生理反应。
毛姥姥像和方姨抢东西一样,迫不及待地把苏联拉到一边,抚摸着她的头,用呜咽而凝重的语气对她说:“孩子,你爸……他死了!”她好像要说“去世了”,但是怕苏联听不懂,就直接说那个字了。
苏联好像没听见一样,她冲过人群跑上楼,看到妈妈坐在房间角落的地板上。
朱淡宁平常最喜欢这个角落,她说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地方,丈夫苏若谷、女儿苏联和儿子苏正正谁都不许进入。她在那里放了一个小书架,铺了一块在苏联留学时买的小地毯,她经常在忙完姐弟二人的洗漱之后悠闲地坐在那里,慢慢地呷一小杯咖啡,或一杯葡萄酒。有时还和苏若谷一起,听俄语的木纹唱片——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可是我无法向他表白,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说出来……
此刻的朱淡宁就坐在那里,穿着黑色的毛衣,黑色长裤,双腿紧紧地并在一起,弯曲的腿与地板形成一个三角形。她双肘架在膝盖上,两手紧紧地抱着头,不,是紧紧地抓着头发,铅笔般纤细修长的手指,惨白地伸进黑发间,这黑与白的对比,触目惊心。
苏联的胃又一次搅动起来。
她不愿意看到妈妈这样,别看她年纪这么小,但是她知道妈妈都在想什么。朱淡宁是想把自己深埋到地底下去——她不想这样吸引众人的目光,这不是她朱淡宁的风格。虽然她平时是个招惹人的角色,但是此刻她不想,这是个悲惨的时刻,她每一个举手投足,都使得现场的情怀更加惨烈。
任何人都看不到朱淡宁此时的面孔,但是任何人都不能无视她此时令人震惊的美丽和绝望,这个一身素服的女人,怎么会美得如此绝伦?
“我操他妈——”
寂静中的一声破口大骂,是车大爷,方姨的丈夫。两家人在一套房子里共同生活8年了,相处得比亲戚还要好。方姨常常用《红灯记》里的唱词说:“隔着墙我们是两家,拆了墙咱们就是一家啦!”天真的苏联真的盼着能把两家中间的那堵墙拆掉,她喜欢车大爷他们家,他们家有五个女孩子:超美、越美、胜美、利美和国美。
车大爷是“坐地户”,土生土长的达斡尔族,初中毕业,在316厂当工人,为人仗义豪爽。有着达斡尔人的血性,喜欢打猎、捕鱼。
屋子里充斥着寂静、忧伤。平时苏联的爸爸妈妈最看不上的就是车大爷的粗俗,但是今天,苏联竟然觉得车大爷才是个有力量的男子汉,不像爸爸那么窝囊。如果昨天夜里车大爷没有上夜班,他肯定能来救爸爸。假如爸爸是车大爷,就有力量打败那些人,就不会死了吧?
越这样想,苏联就越难受,也哭得越厉害。
“是呀,咋能要了人命哇?”卫红的妈妈也来了。看到这个女人精瘦的尖脸,苏联更伤心。她想,假如这事儿发生在卫红家有多好呢,去她们家看热闹,看别人家的悲伤,自己是不是就不难过了?
家里来了好多人。好像这栋楼里所有的人都来了。还有爸爸单位的人,在走廊里、方姨家,站着或坐着,满满的,甚至楼梯上都是人,人们大都侧着身子,挤来挤去,像是在粮店里买粮一样。
苏联特别怕去粮店买粮,每次都像打仗一样。有一次妈妈让她先排队等米,因为粮店的米断货了。苏联紧紧地跟着前面排队的人,耐心地等着,突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米来了”!人们一下子拥到柜台前,争啊抢啊,就见一张张大手,在空中挥舞着,抓来抓去,把卖米的大漏斗都挤翻了。苏联被挤得脚都悬空了,她觉得自己要死了,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
现在,对,就是现在,好像粮店里的那种窒息又来了。
不过今天苏联觉得她和妈妈好像在一个大广场上,家的屋顶被大风刮跑了,她和妈妈仿佛赤身裸体一般,一切都暴露无遗,在光天化日之下。
苏联已经听不到人们的议论了,她突然变成了家里棚顶墙角处的那个蜘蛛(自从看见墙角处爬了一个蜘蛛,她就盼望自己变成那个虫子),颤抖地看着这些人,这个房子——
这个蜘蛛看到那个穿着紫色毛衣的小姑娘,她的两只胳膊肘都磨破了洞,左边还有个线头耷拉在外面,女孩用右手把那毛线绳塞回破洞里,从墙角上看下去,她的头发像干枯的茅草,稀稀拉拉地贴在头皮上。
女孩悄悄在妈妈的身边坐下,偎依着妈妈,哭。妈妈被爸爸娇惯得像一个比她还小的小姑娘,除了用缝纫机做衣服,妈妈几乎什么都不会做。爸爸是天,现在天塌了。
女孩把小手从妈妈的臂弯里掏进去,轻轻摸妈妈的脸,她感到妈妈光滑的脸上全都是水。女孩大恸:“妈妈……”
“淡宁,你哭吧!哭出来就能好受啦!”方姨使劲摇晃着朱淡宁。
不知过了多久,苏联觉得时间不走了。凝固了的这个早上,成为苏联一生都剪不掉的底片——朱淡宁,这个娇弱矜持的女人慢慢抬起她那美丽的脸,双手捧着女儿的下巴说:“孩子,从今天开始,妈妈不再只是妈妈,我还是你和弟弟的爸爸……”
屋里所有的人都哭了起来。
苏联看出妈妈眼神中有一种东西在闪烁,是什么?苏联无法形容,但她知道,就这一刹那,爸爸的灵魂已然附体给了妈妈。
朱淡宁猛然站了起来:“我要去看苏若谷!”
方姨拦住她,她挣扎着伸出软软的手,隔着方姨去够门的门框,但是车大爷已经把门挡住了。朱淡宁无力地有些任性地跺着脚,从嗓子眼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像蚊子的声音:“让我去,求求你们,让我……”
车大爷厉声说:“小朱,别闹!”他把方姨拉到一旁,“不能让她去看,……简直……没法看。”
“车大哥,方姐……我知道你们怕我受不了,可是受不了也得受啊!……让我去吧,和他说说我们俩的心里话,我不能让他这么孤单地走啊!以前都是他照顾我,现在我要……”
朱淡宁——苏联的妈妈,任何时候都是用她那柔柔的安静的声音来说服别人的,苏若谷常说:朱淡宁是绵里藏针,是以柔克刚,所以她总能胜利。
“那这样吧,”车大爷想了一下,果断地把烟头在鞋底上捻灭,对方姨说,“咱俩和小朱一起去。”
“我也想陪朱姨。”在一旁不语的大女儿超美用手指捅捅车大爷的腰。车大爷点一下头,好像他手下有千军万马,苏联从来没见过车大爷这么神气。
“越美!”车大爷继续指点着,“在家陪苏联和弟弟!”
老二越美乖乖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