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淮河堤岸码头人头攒动,一船待发。船上悬两面旗,一曰“赴宁乡试”,另一曰“早日中举”。吴承恩及沈坤、李春芳等一帮淮安学子赴南京乡试。
双鬓雪白的吴锐、张氏、叶慧娴,偕已年老的沈父李父以及其他亲属送行,亲人相别,千叮咛万嘱咐。忽有衙役高声通报:“淮安知府葛大人到。”众人一齐拜接。
知府葛木操着一口浓重的浙江乡音鼓励众位学子:“大比之日已然临近,各位生员赴南京应乡试之际,本府特来送行,无非是预祝后生们马到成功,早日中举,为我淮安文化首府增光添彩。”
沈父感激说道:“大人请放宽心,自打老父母前年履任淮安以来,便倡导文风,渴贤如才,使学子们大获教益。”
李父也说道:“府台大人还创办了龙溪书院,让承恩他们在书院掌事兼课,摘取桂冠应为意料中事。”
吴锐转对儿子说道:“是呀,承恩,去年葛知府行乡饮酒礼时,三次请为父出席。想老朽年已古稀,一介布衣,府台大人何至如此礼贤下士?还不是为激励于你。你可负父母,切不可负了大人的良苦用心。”
吴承恩拜过:“是。”
葛木亲自为吴承恩把酒:“吴老先生不必过奖,那也是贵同乡蔡昂蔡尚书在下官离京之时,一再叮嘱惜才爱才所致。来人,上送行酒,以壮行色。”赴宁途中,学子们意气风发。帆船驶过高邮古文游台,驶过江都仙女庙,驶过扬州文峰塔,三汊河高寺,出瓜洲古渡,入长江……一路顺风,帆船停靠到南京下关码头。南京城,不愧为大明留都,城郭巍峨,虎踞龙盘,商肆兴旺,人烟凑集。
李春芳东张西望,连连吐舌:“好家伙,真繁华。”吴承恩道:“太祖皇帝开创基业、建都的皇城嘛,能不威风?”沈坤说道:“别失态了,回头让京城人笑我们乡下气,没见过世面。”吴承恩等换乘画舫前往贡院。秦淮河水路两旁,看不够寺院茶楼,琳官碧瓦;听不尽笙歌艳词,轻吟细唱。李春芳看着临河两岸的画楼艺妓,玉人吹箫,不禁遐想起来:“吴兄,若考不取,弟兄们也来乐他一乐,不枉进留都一场。”吴承恩一揪他的大耳朵:“大试在即,你还想入非非,当心弟兄们割你的肥耳朵下酒。”李春芳嘟嘟囔囔退进后仓,怔怔地看着颇有姿色的船娘摇橹……他们一行人弃舟登岸,进入古色古香前是茶楼,后为客舍的“醉仙居”,店小二将众人引入客舍,只见来自各地的考生已经满满一堂,嘈杂喧嚣。吴承恩眉头一皱:“小二,有没有清静一点的房舍?”店小二道:“秀才老爷,有倒是有,后进院落一顺三间两厢,全给一位少爷包了。”沈坤问:“一个人包了?”店小二压低声音:“听说是当朝礼部尚书严嵩的第七房姨太太的娘家表兄的儿子,叫——唷,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果见一个华衣锦服的公子哥儿,被十余个下人前呼后拥,挑箱抬包,直奔后院。再一细看,此人非别,居然是早已在淮安失踪了的刘骏。
刘骏也发现了吴承恩一行,似乎倒不意外:“呵呵,吴承恩、沈坤、李春芳……好,老同窗。真是山不转水转,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你们还健在呀。”
沈坤讽刺他:“你不是也没有随你老子同赴阴朝吗?这么多年,你宿在哪个洞里?叫我们好想。”
刘骏神气地:“穷秀才们,给小爷我站稳了。哪个洞?京城。我的姑父——严尚书、严大学士家。以为我家嫡亲的姑父严嵩老太爷被害,我刘骏就一蹶不振了?笑话。”吴承恩讥讽道:“刘骏,攀龙附凤,不以为耻,你也就剩下这能耐了。”刘骏脸皮极厚:“没办法,谁让我又摊上这门贵亲呢。吴承恩,别嘴硬,要不要我在严丞相面前推荐推荐你?”李春芳道:“刘骏,在同乡同窗面前,抖哪门子威风?要抖,回京城抖去。”
刘骏嬉皮笑脸:“李老夫子,我偏回乡抖。与你们这些高才一决高下,而且还要占阁下们的名额,说不定还是第一名呢。这就叫在哪儿跌倒,还在哪儿爬起,不吃馒头争口气。”
吴承恩道:“你当是妓院酒楼,任你这衙内独占鳌头?这是考场。分数面前人人平等。”
刘骏狂笑着:“说得好。凭我这三脚猫功夫,确实难折桂枝。吴承恩,你记住了,考场内,我不是你的对手;考场外,你不是我的对手。”说完,转身就走。
刘骏刚到后进院门口,后面追来了邵师爷:“刘公子,刘公子,等一等……”沈坤悄悄跟在后面,隐于后院门旁偷听。邵师爷提醒他:“让下人们安顿住处,老朽陪你先交了卷头,再一不迟。”刘骏不耐烦:“什么卷头不卷头,少爷我刚刚又与淮安穷小子们斗了一阵,累散了架。”
邵师爷讲给他听:“再累也要忍一忍。这卷头就是考前先领空白试卷,填好姓名、年龄、籍贯、祖宗、亲属,先交于试院,而后才能入场再领出来。”
刘骏来神了:“还填亲属?填咱移居京师,投身姑父,备受宠爱……也好,这样考官就知道本少爷的来头了。”
邵师爷说道:“正是。再说主考官也已到了南京,先拜为上。”
刘骏道:“走,听你的。”
刘骏一行离开旅店,沈坤就把亲耳所闻告诉了众位同窗。
吴承恩愤然道:“乱世虽然混浊,但此前还算留着一个干净世界,这堂堂儒学难道连最后一点清白也会遭到权势世俗所污?”众人默默不语。
在一种不祥的预感中度过一夜,第二天,吴承恩一行手拿着已经填好的拳头,兴冲冲赶往贡院街试院。刚走到主考官驿门口,只见车水马龙,十分拥挤。说情的、送礼的络绎不绝,踏破门槛。不少达官贵人、外地学子拿着帖子,等候拜谒。刘骏与邵师爷领着八个家人,抬着四个沉甸甸的红木大箱,通报超前入府。
有干等着的学子骂起来:“狗仗人势……”“仗着几个臭钱。”
李春芳倚着府门对面照壁,道:“不求文章达天下,只求文章达考官。这主考官爱的是财富之财,而非才学之才,我们算是倒霉运了。”
沈坤说道:“十年寒窗,付之东流。”
李春芳泄气了:“卷铺盖回淮安算了,有什么考头?内里早圈点好了,我们何必陪绑,替他敷衍?”
吴承恩态度依然坚决:“不,考还是要考。头场四书和经义,二场策论,三场诏表,场场不要手软,拿真功夫。试卷上见高低,我就不信他试院里是一门黑。”
回到醉仙居客舍,一会儿天就黑了,整个旅社进入大考的紧张前夜。学子们有的在吟咏诗文,有的在灯下做题,有的在占卦猜题,气氛紧张,而后院却是歌舞升平。刘骏与几个艺妓,唱着堂会,喝着花酒,全然没有一点迎考氛围。
吴承恩在房内递给沈坤一张纸片:“这是我猜的三个命题,明日当场见效,看愚兄猜的中是不中?”几个学子传阅。吴承恩:“假如猜中,助你们中举,该如何谢我?”
李春芳:“请你吃扒烧整猪头?”
沈坤:“看你胖的。三句话离不开个吃字。”众学子大笑。
神圣的大明王朝科选天下贤才的日子到了。夫子庙内,香烟袅袅;公告牌上,考规凿凿。贡院府门,考生们提篮携被,被考役一一搜身之后,放行入内。一个老考生背着铺盖篾篮急匆匆赶来,见到贡院,陡地跪下大哭。
吴承恩问:“怎么回事?”
另一同行老考生告诉他:“唉,这个老夫子已经连考了三十年,都名落孙山。”
一考生被军丁带走,原来查出他的长袍内摆上,麻麻密密写满蝇头小楷的答案。另一考生被军丁五花大绑起来。军丁大喊:“这是个冒牌货,收了银子帮人答题……”吴承恩顺利进入一门接卷。考生们纷纷过了龙门,进入以《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排序的单身宿舍。考官们巡视各号,只听得考役高喊:“考生听着,按制坐卧一夜,明晨正式应试。”
天渐黄昏,夕阳懒懒地滞留著名的江南贡院,吴承恩在斗室之内铺好被褥,靠着号板,头枕太阳穴闭眼入睡,不觉梦入西天:吴承恩随孙悟空、唐僧进入佛经宝阁,霞光千重,彩雾万道。
唐僧激动而虔诚地取下经柜上的经卷。阿傩、伽叶道:“等等,圣僧,要想取真经,必先送礼金。”唐僧说道:“贫僧委实是穷寒路遥,不曾备得礼物。”二尊者哼哼一笑,驾云走了。唐僧打开经典看时,原来是一摞白纸,并未有半点字迹。孙悟空“哇呀呀”大叫,左手扶唐僧,右手牵吴承恩,腾云驾雾来到佛祖面前,告状说道:“如来,老孙我保定师父受了万难千磨,千辛万苦,来此取经,可恼两个贪心菩萨财迷心窍,索财不到,瞧瞧,给的竟是假经。”不曾想如来笑道:“你且休囔。要礼物之情,属下已向本佛祖备案,又经西天众佛、众尊者、众罗汉一致决议过,真经自不可空取。此情不是天上独有,人间早已盛行。不信,你问身边的淮安老乡吴承恩。”吴承恩:“猴哥,想不到这个经验已经人为神用,地为天用了。”唐僧只得跪下,奉上紫金钵盂:“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钵盂乃是唐王所赐,用于沿路化斋,今特奉上,聊表寸心。”吴承恩也高举试卷:“佛祖,弟子学富五年,胸藏万卷,所作策论针砭朝政,忧国忧民,肺腑之言,忠诚可鉴。可惜就缺银子贿赂,能中举吗?”如来道:“吴承恩,你如此孤傲自赏,不通人情,”如来举起假经,“到头来,只能落下一片空白。你难道就不能学学唐僧,也送个讨饭碗吗?”吴承恩言语堵塞“这……”如来突然化为主考官:“有道是,中举之门八字开,有才无钱莫进来。”“哗啦”,猛地将试卷抛到地下……
宿舍内,吴承恩急出一身冷汗,大梦醒了。室内,寸烛如豆;室外,秋露正深。这个梦境终被吴承恩组织到《西游记》中去,此是后话不提。
当天的考试还算平静,大幕落下,该考官们登场审卷了。辅考官郑大人兴奋地拍着一摞试卷,对主考官:“钱大人,第一名非他莫属了。”
钱大人问:“谁?”
郑大人兴奋地:“淮安名才子吴承恩。大人请看,此人学识渊博,立意高远,论述详尽。尤其难得者,敢于针砭时弊,提出策论。国家栋梁若在我等手中点中,也不负皇上委派我等选拔人才的重任。”
钱大人道:“老弟,莫怪我驳你的面子,什么人皆可点,唯此人不可点。”
郑大人说道:“老兄,是不是因为这个寒儒一身傲骨,不曾送红包、递条子、打招呼?”
钱大人道:“这倒不仅是银钱的事。你想,此等狂生,对朝政乱加指责,对圣上大为不敬,居然还敢给朝廷开药方,简直是不自量力,信口雌黄。老夫不治他个捏造妖言的罪名,就算是便宜他的了。”
郑大人问:“那此次大比的第一名?”
钱大人捧出另一摞试卷:“非他,莫属呀。”
郑大人惊得睁大了眼珠:“刘骏?噫嘻,立论平庸,言之无物,满纸错别字像死苍蝇一般,还……还第一名?除非你我眼都瞎了。”
钱大人哈哈大笑:“正是年兄我有一双看得清的慧眼。呶,这是严尚书的七姨太帮他侄儿打招呼的说情书……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郑大人来气了:“如此霸道。”
钱大人:“所以,第一名不是点给姓刘的,而是拱手送给姓严的。那严嵩颇得帝宠,在朝廷拉帮结派,已成气候,看来不出几年定然拜相,把持朝政,你我有几个脑袋,能与他较劲?”
郑大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时值初冬。彤云密布,朔风呼啸,淮安城提前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四野难分路,千沟不见痕,河堤像白色的巨龙,蜿蜒东去。
“镇淮台”旁,吴锐立于大雪之中,头发、胡须、两肩已落满雪花。他焦急地盼望着、盼望着……他多么希望能见到那凯旋的白帆舟影,然而只有混混沌沌、灰灰蒙蒙,只有大团大团的雪扑入大河,融入波涛,滚滚而去……猴儿立于吴锐的肩头,也在等待他的主人。“镇淮台”上的淮河猿神“无支祈”,也身负雪花,眺望着水的尽头……
吴承嘉冒雪踏上大堤,心疼地为吴锐扑雪:“父亲,先回吧。天不亮就往大堤跑,都成雪人了。”
吴锐道:“承嘉,承恩他们昨儿就登船离开南京了,该到了,该到了哇。”
吴承嘉说道:“雪怎么大,浪这么急,几百里水路难免有个耽搁。听说,这次乡试,我淮安学子中举最多,承恩历来独占鳌头,他的中举,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笃定。说不定正一路杏花村,在哪儿游玩着哩。你老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吴锐悻悻地被女儿搀扶下堤……
吴锐店门前屋檐下长长的利剑似的冰凌倒挂着,屋内却是炭火正旺,暖意融融,吴锐须发处的雪珠融化。吴承嘉一边为父亲擦雪水、换湿鞋,一边像数落孩子似的:“你当你还小哇,都过七十了,承恩就是中了举,看你冻坏了,他能高兴呀?”
八仙桌上,一桌美味佳肴,八冷四炒四烧一甜一头菜一汤,早已没了热气。叶慧娴用手摸摸酒壶身:“就是,公公急得大早就把菜烧好,这酒都烫了十八遭啦。”
忽然,门外响起一阵锣鼓声响。吴锐兴冲冲跑出大门,只见东头李家门前,几个报子飞马来到,高举报帖,一声声叫道:“捷报贵府李讳春芳高中江苏乡试第八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东边报声刚息,西边报声又响,头报、二报、三报又接二连三报喜:“捷报贵府老爷沈坤中举。”“捷报贵府老爷牛斗中举。”“捷报贵府老爷朱曰藩中举。”报子们要喜钱……
吴锐愣怔半晌,嘴张着胡须抖动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