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淋山地处圣都水云之东,山中林木多抗旱耐寒,不分时节尽皆郁郁葱葱。因其间水汽充沛、灵药易生,虽不及戚巍、菀芸等地,亦属近都的难得之所,故而被拂晓征来将总愈所置于此上。其间守备、药师几近万人,岗哨密集,巡逻路线几无盲区,又有近百名高阶军阵师联手设下护山巨阵,防御程度与其总部不遑多让。寻常之人若想进出,须预先向守备之长申请通报并验明正身,非请者不得入、非允者不得出。有人曾玩笑说,拂晓总愈所若被攻占,则距其总部失陷亦不远矣。
三个月来,这个大型医疗机构中的伤患人数达到了近几年来的最高峰,仅次于二十年前的清剿炽焰教之战,且伤患平均年龄也是前所未有的小,自然都是拜此次澜泽殿“灭雏计划”所赐。
刚在林中做完武技练习和冥想的白岚正走在通往魂药浴池的路上。常雨为其安排了半个月的复原期,每天一个时辰的魂药浴便是项目之一。
在常雨的悉心治疗下,白岚感到自己的魂魄正以清晰可感的速度恢复着,且对肉体的掌控也渐渐回到了伤前的水准。原本对任何人来说都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在白岚这里却多了许多困扰。她知道,自己背上的印记为了牵引自己的碎魂重新潜入了体内,伤势复原后随时有可能使其再次显露出来。她必须在此之前停止治疗并离开这里,才能避免被发现的危险。
于是,她开始不停地请求常雨提前结束自己的复原治疗,却总是被常雨以未完全康复而拒绝。
“白霜,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如此急着离开这里。难道我们愈所中有什么让你感到不适之处?还是我有什么行为令你不满?”做完药浴的白岚第四次提出了自己的申请,无奈的常雨不禁这样问道。
“我要出去为邱崎报仇。”
“赵无觞修为比你不知高了多少,就算你此时出去,也是办不到的。更何况,连童雳都不知他身在何处,你又如何能找到他?何不先安心养好伤势,再作打算呢?”
“我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听到白岚固执的话语,常雨微微蹙了蹙眉。作为组织中备受重视的药师,她不太习惯被病患质疑自己的判断。但良好的涵养让她并没有将心中的不快表现出来,而是耐心地解释道:“魂伤比之内伤还要凶险。须知你当初被送来之时,魂魄早已碎裂不堪,没有消散已属万幸。虽说如今已基本愈合,但连接之处仍很脆弱,若不小心养护难免会留下隐患。你此时年纪尚轻,日后定然前途无量,若是留下隐患,必定会影响你日后的修为成就。难道你不担心么?”
“我……”白岚何尝不知常雨是为她好,但与留下隐患相比,背上印记的泄露则更加致命。正当她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一名神情呆滞的少年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这名少年名叫唯平,同白岚一样,是一名被灵术击碎魂魄的重症病患,住在白岚隔壁的病房之中。一旁扶着他的少女名叫唯安,是他的双胞妹妹。二人皆是中阶灵武兼修之士,来自涂岩城以西的涂西预备营中。此次灭雏事件中,唯安被人斩去了半条左臂,而唯平则因魂伤变成了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因二人是龙凤胎,魂魄联系十分紧密,故而伤好后的唯安便被常雨留在了此处,希望通过两人之间的特殊感应将唯平的神智修复完全。
“今日可有好些?”因为病房相邻的缘故,白岚同兄妹二人有过不少来往。加之唯安十分喜欢雪花,闲时常来寻白岚说话,故而彼此之间十分熟悉。
“还是老样子。”唯安轻轻摇了摇头,表情却十分淡然,似是已经习惯了哥哥的这个状态。
白岚知道,她是陪哥哥来药浴的,便很自觉地同三人告了别。
回病房的路上,她忽然发现今日愈所中的气氛与往常有些不同。自从她碎魂初愈醒转过来,第六感便比以前敏锐了许多,而昏迷中在魂魄碎片上所看到的事情却仿佛做梦一般,随着梦醒逐渐从脑海中淡化消失,或者说是被重新包裹进了灵魂深处,仅余下些许深刻的感触徘徊在记忆间,不知出处归所。
“你可是寅东营六小队队长白霜?”距离药池不远的一处病房门口,一名双臂缠着绷带的少年叫住了白岚。这少年身形适中,五官棱角分明,看上去十分英朗,只是眉眼间一道长长的伤疤,为其白皙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狰狞。
“是我,你是?”白岚疑道,印象中她并没有见过此人。
“我叫韩柏汕,是黎南营二小队的队长。”少年自我介绍到。
“不知韩队长找我有何事?”
“确有一事,却不便此处说来,不如来我房中坐坐,可好?”
“也好。”白岚微微一笑,移步随其进了房中。
因灭雏计划而身负重伤的少年少女们,统统被送往了这个医疗水平最好的愈所之中。这些原本不可能相遇的孩子们,便在此地相遇了。他们正处在激情四溢的年龄段,对人生和未来充满了期待,对同龄孩子充满了友善与好感。大同小异的经历和失去队友的悲痛,使他们极易产生惺惺相惜的友情。因此,白岚对于韩柏汕的邀请并不陌生,也没有丝毫抵触。
“我听说,你已经数次向常药师申请结束治疗了?”安静的房中,韩柏汕与白岚相对而坐。
“没想到这样的事也能传进大家的耳朵里。”白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其实,愈所中有很多人与你一样,向自己的主治药师提出了离开的申请,却统统被拒绝了。”
“药师们怕我们留下隐患,故而保守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当真这样想?”韩柏汕一声嗤笑,神色中多了一丝狠戾之气,将其面上的伤疤变得更加狰狞可怖,“你可知我们在此处疗养的三个月里,外面发生了什么吗?我们这些所有没有投靠澜泽殿的学员,我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已经尽皆死在澜泽殿的刀下!”
“这怎么可能?”听到韩柏汕的话,白岚并没有太过震惊了。或者说,她根本没有相信。她无论如何无法相信澜泽殿会做到这种程度,更加无法相信拂晓竟然会如此软弱无力。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自己一点风声都没有得到?那是因为拂晓已经下令封锁消息,严禁此事传到我们的耳朵里。”
“既是如此,你又从何得知?”
“若非我前几日无意中闯进了物资室,看到了被扣押的信件,我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你不如将此事与药师们近日的反应联系起来想想,难道不觉得事有蹊跷吗?”
“你是想说,药师们接到命令,刻意将我们留在此地,不予放行?”
“不错。你应该也知道,此次送来治疗的学员中,像你我一样手脚健全、魂伤愈合良好的人并不多。再加上各自家中出了这样的事,人心涌动间,定会为组织增加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我猜想,组织或许是要放弃我们了。”
“若真是如此,又何必费心费力地救治我们?不说别的,单说我每日的药浴便要耗费不知多少灵药。”白岚原本就不是一个头脑简单易冲动的青少年,自然不会轻易被这样的话语挑唆。正因如此,她才更加确信这个韩柏汕所图匪浅。倘若她的心理年纪果真与实际年龄相符,十有八九会被他煽动起来。
“我们刚被送来之时,组织怎会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而现在若是突然中止对我们的治疗,却又难免显得太过突兀。”韩柏汕见白岚神色间摇摆不定、隐有所动,更加卖力地蛊惑到,“你若不信我,大可去问问各学员,究竟有几个收到过昔日队友或是家人的来信!”
“你我素未谋面,为何要将如此重大之事告知于我?”
“因为,我需要几个实力够强的人,与我一起为这些伤残的学员们谋划一条出路。”韩柏汕大义凛然地说到。
“那你又如何确信我的实力够强呢?”
“能当上队长之人,实力至少也应是营中出类拔萃之辈。更何况你的主治药师可是常雨啊!”
“同常药师有何关系?”
“难道你不知道?常药师可是拂晓中数一数二的药师,能被安排到她的手上,若非家世显赫便是对组织来说顶顶重要之人。我打听过了,你出身极为平凡,不可能是家世显赫之辈,又尚未进入正式编制,不可能掌握着什么了不得的情报,自然应该是凭着顶尖实力而受到组织重视的了。”
“原来如此,看来韩大哥是做足了准备啊!却不知你打算如何去做呢?”
一声韩大哥,令韩柏汕感到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并没有为白岚的多番质疑而气恼,相反的,白岚越是谨慎,便越说明她不是头脑发热的类型,一旦她决定参与便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却不会轻易后悔退缩。这样的人,才是值得共谋之人。若是那种一经煽动便拍掌放言“我跟你干!”的人,反倒会令他不够安心。当然,最终还是需要更多这样的人来跟风,却不是初步谋划的合适人选。
虽说白岚并没有完全信任他,但却隐隐觉得这似乎是能让自己提前离开总愈所的一个契机。更何况,如果事情真的如他所说一般,却也多了番未雨绸缪的便利,不至于临到头来任人宰割。她唯一有些担心的,便是她那假身份的父母和哥哥。倘若他们果然因为自己而遇害,才真是百死难辞其咎。
大哥应该会好好保护他们的吧?白岚不确定地想到,此刻的她也只能寄希望于高深莫测的于夜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