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枫林孤零零的。
在这荒凉的山谷中,只有一座小山丘。
小山丘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满山满坡的枫林。
枫林中隐现着一幢青瓦白墙的庭院。
这就是枫林。
山谷中的枫林。
九月的枫林,叶子红了,地上像是铺上了一层红地毯。
——更像是被鲜血染红的河。
深夜,深秋的月夜。
一个黑影飘入枫林,立在山顶的一棵大枫树上,一动不动,象一个游魂。
谁也不知黑影在想什么。
黑沉沉的夜只有暗香浮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黑影突然在树巅一闪,枫树丝毫不动,只有枫叶纷纷扬落。
树巅已无人影。
山下黑影幢幢的枫林中,闪烁着几星灯火。
晚香楼的灯火。
枫林中的晚香楼。
孤零零的晚香楼。
——叶红初见年如花的时候。
——她在楼里。
——他在楼外。
“年少如花”的年如花,艳名天下闻,不知多少达官贵人、公子哥儿,想来一亲芳泽,但多不得其门而入,要不,就给年如花拒于门之外。
晚香楼是专供寻芳客寻求慰藉之地,更是江湖浪子,骚人墨客,前来这儿痛饮狂欢,饮酒作乐的好地方。
这儿衣香鬓影,歌舞升平,有钱的哥儿,人人都是贵客,只不过,年少如花的年如花,客人都喜欢她,但她却不一定都欢迎客人。年如花高兴接的客人才接,喜欢见的客人才见。
见的人中喜欢喝酒的才喝,不喜欢喝酒的她一概不喝。
只不过有一个人她不想见,更不想和他喝酒——却不得不见,不得不喝。
因为她知道“瑰丽门”的副门主敖青的敬酒若不喝,就只有喝他的罚酒。敖青的罚酒谁也吃不消。年如花的两颊已泛上酡红,像是醉了的夕阳,她已醉了八分,敖青却已醉了九分。年如花以女子之身灌醉了敖青九分,让她也是微微诧异——她诧异的是没灌醉这敖青。
她虽一介烟花女子,却不愿堕落风尘。谁愿像花儿一样凋零,将青春留在粉窟?谁又愿做那西下的夕阳,一去不回?人们都说年如花,年少如花,谁能想到这女人已三十岁了,在这三十年的岁月里,她似已入丹青,美丽的容颜如烟,不曾改变。唯一变的怕就是她的心吧,还有手里斟酒的金樽似都磨出了光。“伤心的人才喝酒哩。”她曾经常常打趣自己,也打趣别人。
她能喝酒是出了名的,她还要将敖青灌醉呢。
年如花又将自己灌醉了九分,敖青似已醉的不醒人事了。年如花扶着桌角,晃晃悠悠的站起来,看着倒在地上的敖青她笑了笑,只有这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比这些个男人强。
——都已是三十岁的女人了,还要把自己邋遢的灌醉,真是悲凉的感觉。
“你到哪里去?”敖青却已站了起来,略带些醉意,“年姑娘即已醉了,我看就不必回去了吧。”
“为什么不回去?我有家的。”年如花看起来站都站不稳,扶住桌角才让她有了三只脚站稳的感觉,“倒是敖门主的酒量让我开了眼。”
敖青看起来似醉非醉,有可有不可的道:“年姑娘也有家?”
年如花笑道:“有的,整个长安城只要有烟花有绿柳之地,哪里都是我的家呢。”她说的轻巧,像在说别人的事,无悲无喜,无风无月。
敖青叹了一口气,道:“年姑娘真是个可怜人。”
年如花道:“什么是可怜人?”
敖青道:“年姑娘就是可怜人。”他看了年如花一眼,满是怜惜,又重重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快要死的人是不是可怜人。”
年如花问道:“谁要死了?”
敖青道:“你。”“你要杀我?”她眯起了眼,在美和媚之间以醉意杀出一条血路。“你为旗爷做了太多的事,你也早该知道的。”敖青像是极不情愿的说出了这话。
“哦。”她看起来平静之极,敖青不懂,“你不怕?”
“不怕,躲不了的就不用躲,我挺起胸膛让你杀我的时候,反倒不怕了。”两只媚眼,饱满的胸膛,口气幽幽然道:“敖青门主一定可以给我一个痛快的,对不对?”
只要是有眼睛的男人都忍不住看,就算是瞎子也忍不住做出看的样子。
这美丽的艳景,女人也忍不住看的。
男人和女人,都生起一股原始的欲望,想做一些原始或现代人都想做的事。
敖青脸色潮红,吞咽了口唾沫,像是初次见到女人的少年一样,竟害羞扭捏起来。年如花笑道:“看来敖门主,果真还是喝醉了。”
敖青是不是真的醉了?
“我早就醉了,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醉了!”敖青突然嘶吼道。
“那又怎样?”
“嫁给我,我求你嫁给我!”敖青似已疯了,“去他的‘瑰丽门’去他的旗爷,嫁给我,我们远走高飞,凭我的能力,大可让你过上好日子,你现在有的我能给你,就算没有的我也同样能给你……”年如花震了又惊,惊了又震,她绝没想到敖青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每个女人都期待一个爱人。为了他死,为了他活。
——每个女人都想过,年如花也想过。只是有些人能记一辈子,年如花却一辈子都不想记起。
(年如花,你可曾想过有人会对你说这句话?)
(你该怎么做?)
“你是堂堂‘瑰丽门’的副门主,而我只是一个人们口中的‘婊子’”她的凄美看起来让人心碎,“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哼,我敖青看上的女人就算是……”他不忍说出口,只道:“谁要是说,我就割了他的舌头,再说我就砍下他的脑袋。”
“你杀不净天下人。”
“那我就与天下人为敌!”
敖青也许是醉了,他说的话就是些醉话,“年姑娘,年如花唉!我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夫妻,在这痛苦的世间,大概就是所谓的同行者吧。我有过别的女人,你有过别的男人,但在我恍惚的迷神里想到的全是你。我的指尖,我的剑下,我的心上。管他高山流水,海阔天空,你的碧落红尘,我的痛苦留恋。你的隐现就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印在我的心上,怎么也抹不去了。我想,就算是你想要我这条命,我也会给你……”
“别说了!”年如花早已泪如雨下,眉间的愁苦诉说,似剪出许多依依来:她就算哭泣也美的惊人,连仙子都该妒忌。
“我要说!我……”忽然敖青感觉腹中像是有一块冰冷的寒铁,似乎肠子都冰的粘在了上面,忽又一股充满腥气的热流从腹中流出,他却没感到痛苦——他的心更痛,痛的让他忘记了痛。
年如花哪里还有醉的样子,她的双手捧着刀柄。
刀柄处流出鲜艳的热血。
她的眼角在流泪。
她的手在颤抖。
她的刀也在颤抖。
她看起来伤心极了。
她看起来更加恐惧。
(可是我怕!旗爷让我杀了你,否则就会杀了我。我一个风尘女子,又哪里有得选择。)
(你愿带我浪迹天涯,可是我好像已经过惯了这纸醉金迷的日子,走了这么久,早已不想走了。)
(我怕死,因为我懦弱。)
(就算你骂我也好,恨我也罢。)
(如今的年如花早已不是以前的年如花了。)
“年……如花……”敖青笑了,开心的笑了,“我……喜欢……你……唉。”
我喜欢你唉!
嘿,有时候我在想,举目苍苍,白云滚滚,所有人都睁不开眼,在没你的梦里,我已进去了多少日子!我练剑,我杀人,我用尽阴谋阳谋,为了剁断更多人的手指,为了他们的臣服。我多么的骄傲,我觉得我对得起自己的名字,甚至名满天下的朱老大都让我当他的右手,为他斩尽理不开的乱麻。那日,我照常喝酒,照常玩女人,以致你的容颜窥我心上,我开始恨你:恨你为什么要和那些臭男人喝酒,和他们谈笑。我要杀了他们!甚至朱老大的徒弟都被我杀了,他们都说我被你这个“婊子”迷倒了,让我来杀了你,否则就只有杀了我。
我不怕!我想听见你弹琴,看见你写诗作画。我想象着你谱出你的真挚的柔情,谱出我的英雄的侠风。你啊你,在这灯红酒绿的牢中,谱着琴音,奏着笛声,断了又续,续了又断,却没了欲吹还休的情调。我啊,提着手里的剑,早已麻木,握着麻木的剑要斩断困住你的牢笼。
雪和泪都是水的无声,真正的痛苦原来是数着剩下的有你的梦的无眠。有时你好近,我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你,有时你好远,如那远山的远风。我知道我不能得到你,你不会属于我,只有梦才是我唯一的可能。
我的无眠,让我恨不得放下手中的剑,立刻跑来和你说一句心里的话。只要能让你听见,不管你的答案,我想,那才是我的解脱。
佛说,世上所有的事都是苦,悲伤是大的苦,快乐是小的苦。见你之后,却好快乐、好快乐。
“年如花,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