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玉峰向蓑衣渔者问清路途,方知已到了华州东北的同州,当即拜谢渔者,径直向西南方向走去。
只行了数里,卢玉峰便觉一阵虚脱乏力,原来适才因逃得大难而欣然忘饥,如今始觉又饿又累,见前方五六里处有一处茅舍错落的小村,离村口不远立着一处小店,门口高悬一面青布三角酒幌。
卢玉峰到得店门口,已是饿得眼冒金星、两腿绵软,才要迈进店门,一位店小二打扮的小厮却拦住他,道:“喂喂喂,臭叫花子,别扰了客人们的酒兴!你在门口等着,我去拿上午的剩粥给你!”
卢玉峰一怔,立即意识到这几日只顾逃难,萧韵兰给他做的那身皂色棉衣已是大小窟窿一箩筐,竟被这店小二认为是叫花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从怀中摸出一些散碎银两,摊在掌心上,向那小厮一亮,道:“这些够不够吃顿饭的?”
那店小二一对虾米眼立即放光,满脸堆笑,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躬身行礼道:“够够够,十顿饭也够了,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客官请进!”
刚进内堂,只听有人诵道:“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卢玉峰循声望去,见东窗下坐着一名黑面长须、青衿鹤氅的书生,他一派儒雅之气,眉目间精光内敛,常带着一丝壮志未酬的忧郁,约略二十岁,却因面黑显得似乎已过三十。
他左手端看一张古简,摇头晃脑地诵完这四句诗,右手扬起酒杯一饮而尽。卢玉峰听出他吟的是李白的诗,语调中却似乎含沙射影,大有忿忿不平之意。
这时,西窗下却有人接口道:“妙哉!妙哉!店小二,你这摧眉折腰的家伙,还没见权贵便是这副狗腿子相!可笑可笑真可笑,哈哈!”
西窗下坐着的是一位青年剑客,生得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一双眼睛总是弯弯笑着,似乎打生下来就是那个笑模样,一把长剑随意地倚在墙角,空酒盏堆了一桌子。
卢玉峰见他言人之不敢言,心中暗暗佩服,见店小二正要发作,道:“小二,这位客官定是恼你上酒太慢,快上好酒来!给我也上五斤牛肉,一坛好酒!”
店小二唯唯诺诺地去置备酒菜,却听那剑客大笑道:“怪哉!怪哉!如今这店里可热闹的紧了!一个黑面人却是书生,一个叫花子却是怪刀客,一个剑客却只会逃命!有趣有趣真有趣!哈哈!”
卢玉峰听他不仅数落自己和书生,也自嘲不已,不禁大奇,道:“这位仁兄,即便我和书生兄都如你所言,你这剑客只会逃命又如何说起呢?”
向东窗看那黑面书生,他似乎没有听到二人的对话一般,只顾边酌边吟: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抽刀断水水更流,拔剑四顾心茫然。”
卢玉峰听那黑面书生以诗插话,感叹封侯的都不是书生,后面那一句却让自己不禁顾刀生叹,怀念起故去的师哥萧青松来,当即跟着吟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那剑客一拍桌案,也笑着吟道:“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哈哈!好个黑面书生,帮我这逃命剑客以唐诗答了那怪刀客!妙极妙极真妙极!”
卢玉峰道:“这位仁兄,想必黑面书生和我怪刀客一样,都想请教逃命剑客您的尊姓大名!怪刀客我姓萧,名雪仁!”
黑面书生这次竟没有吟诗,道:“原来怪刀客叫萧雪仁,黑面书生我姓穆,名玄清!”
逃命剑客笑道:“怪刀客叫萧雪仁,黑面书生叫穆玄清,逃命剑客我姓常,名少游!哈哈,痛快痛快真痛快!”
穆玄清皱眉道:“少游兄,你那‘可笑可笑真可笑,有趣有趣真有趣,妙极妙极真妙极,痛快痛快真痛快’当真是一首好诗哩!”
卢玉峰和常少游闻言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这时,店小二正端来一大盘黄牛肉,卢玉峰道:“小二,麻烦你拼个大桌,帮我多整治几个好菜,再来好酒三坛,我要和这两个客官一起畅饮一番!”
卢玉峰、常少游和穆玄清三人围坐在大桌前。俄而,店小二端上菜来,也架起烫酒的红泥火炉。
穆玄清又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卢玉峰知穆玄清吟的是白居易《问刘十九》里的句子,道:“当此情此景,这四句真是再恰当不过!”当即与常穆二人对饮了一碗,少顷三人酒肉下肚,话便多了起来。
话说不久,果见窗外飘舞起雪花来,常少游笑道:“玄清兄,我见你句句不离唐诗,若在唐朝定会去博个功名,也好过在这荒村野店与我们厮混了!哈哈!”
穆玄清道:“如今契丹人虎踞在北,我们汉人江山又几经易主,朝廷腐败、官吏昏庸,至于功名利禄,更是过眼烟云,何必执着?”
常少游道:“契丹人?我是见一个骂一个,骂的他们狗血喷头才叫开心!哈哈!”
穆玄清道:“原来逃命剑客名副其实,是否和我这书生一样骂完就逃呢?”
常少游道:“玄清兄当真也是如此?真是遇到知己了,只是不知玄清兄是否要用黑胖的身躯压扁了契丹狗再逃呢?哈哈!”
穆玄清却无一丝怒色,道:“少游兄,你真说到点子上了,但只说对了一半!”
只听“蓬”的一声,小店的门突然被人踹开了,闯进来一个髡发黑汉,卢玉峰定睛看时,那黑汉正是耶律兴!
耶律兴的双肩、胸前和小腹都缠着布头,皆是被郭亮四箭射中之处,双肩受伤最重,各有一片殷红的血渍。
卢玉峰虽有心为萧青松报仇,但他也明白,若此时与强悍的耶律兴动手,只能是白白送死,于是先静观其变。
常少游大笑道:“说契丹狗,真的来了个契丹伤狗!不过长得像黑炭一般,哈哈,怪哉怪哉真怪哉!”
卢玉峰低声道:“此人是契丹‘鹰军铁骑’的将军之一耶律兴,你们两个快走,他是冲我来的!”
穆玄清仿佛对耶律兴的名头不感兴趣,道:“来得正好,等我先骂完了他,三人一起走!”
常少游更是无所谓地笑道:“为什么玄清兄和我想法总是一样呢?哈哈,奇哉奇哉真奇哉!”
卢玉峰心中大奇,两人都说骂完再逃,难道能把耶律兴骂死不成,暗觉好笑,当即从背后把鸣鸿刀抽了出来!
这时,耶律兴听到常少游骂自己是契丹狗,大喝一声:“兀那小子,耶律大爷我饿得紧,等我吃完了,再捏断你的脖子!小二上肉上酒!”说完把一锭银子拍在柜台上。
耶律兴正要去北面桌子坐定,猛然一转头,两只疲惫的牛眼立刻大放光彩,显然已认出了三人之中的卢玉峰!
耶律兴咧嘴大笑道:“感谢天神保佑,萧青松死了,他的乖徒弟却被我找到了!不想死就交出刀诀!”说着扬手便抓向卢玉峰。
常少游一闪身,拦在耶律兴面前,大笑道:“契丹黑狗,你不是要捏我的脖子吗?先让我看看你的爪子,是不是也像黑炭一样!哈哈!笑人笑人真笑人!”
耶律兴气得脸部不停抽搐,正要动手,穆玄清道:“不是的,他的爪子并不黑,因为他父亲是白爪,除非他母亲和别的契丹狗鬼混,否则怎么也生不出黑爪子来!”
此话还未说完,卢常二人立即纵声大笑起来,就连店小二、店主也在柜台上掩口偷笑。
耶律兴怒不可遏,叫道:“我先送你们两个小崽子归西!”一拳击向常少游,拳头还未沾身,却见常少游左脚一蹬,竟向右上方飞蹿了两丈还多,落到北面桌子上坐定,跷起了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喝起耶律兴的酒来!
耶律兴急红了眼,见穆玄清像个没事人一样兀自读着书简,当即起右脚飞踹过去,那只脚还未到,穆玄清一矮身滚入桌子底下,不见了踪影,耶律兴登时傻了眼。
此时,却听穆玄清在北面桌子前起身,一边擦拭书简上的尘土,一边对店小二呵斥道:“小二,你今天扫地没有,我的书简都被你弄脏了,快去拿片湿布来!”那店小二笑嘻嘻地连忙去拿。
即便以卢玉峰异于常人的视力,也未能将两人的身手完全看清,只能看到常少游飘飞时有一团白影闪过,而穆玄清遁地时只一道黑气,都让他着实吃了一惊!
卢玉峰道:“玄清兄,你刚才对少游兄说他只猜对了一半,那么另一半呢?”常少游也道:“是啊,玄清兄!”
穆玄清道:“另一半嘛,稍后便见分晓!”
耶律兴大吼一声,随手抄起一个板凳,就要奔向常穆二人,哪知还没奔两步,身上的貂皮军裤却掉了下来,耶律兴猝不及防,仆倒在地,怒吼道:“哪个小贼把老子的裤带偷走了!”
卢穆常三人一起纵声大笑起来,常少游道:“原来玄清兄遁地之时,还能施展‘妙手空空’,哈哈!”
卢玉峰和穆玄清没等常少游说完,当即一起接口道:“佩服佩服真佩服!”
于是,卢常穆三人笑得更响了。
这时,耶律兴已褪掉貂皮军裤,双臂往大堂中一根堂柱一拢,只听得“咯轧”一声大响,人腰粗细的堂柱已经被耶律兴生生掰断,大厅内砖瓦泥块齐下,屋顶立时破了一个大洞!
耶律兴抱着柱子往北一扫,穆常二人刚刚闪身躲开,北面桌椅已瞬间化为齑粉!
他忽又转身横扫向卢玉峰所在的南桌,卢玉峰正发愁如何躲避,突见一黑一白两团人影倏忽赶至,刹那间将他连人带刀拖出门外,“啪”的一声,一锭大银飞落在柜台之上。
等耶律兴抱着堂柱追出店门,三人已经远在五里之外。
此时大雪飘的正紧,北风凄冷异常,耶律兴光着下身追出二里多地,又怒骂了一阵,才垂头丧气地奔回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