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最后刀尖刺入肉体的沉闷响声和随之而来的惨叫后我们都没有再听,卡带莫名其妙地坏掉,卡在了永远回不去的曾经。
苏之,我们之间已经完了我没有忘记当时在继父的遗体前,听到医生说出的话:“这个人应该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听了什么话或者见了什么人,血压忽然上升,心跳加速,才让原本就有病根的他猝死。”
对我继父有着深刻怨恨的人,我知道有谁,苏之,年少时母亲跟随外人出轨,从而对我的继父萌生恨意的苏之。
我终于见到了苏之,黑暗的夜晚清冷的风,一如我们无数次寄存东西的那些个夜,听说正在被警方拘捕而几乎是瘦了一大圈的他,几步就向着我冲了过来,将一个小布包急切地放在了我的手里。
我冷眼看着他递过来的东西,隔着一层布,似乎是个方正的本子,我慢慢伸手接过,倏然猛地扬手,将东西扔向远处的天空。
“苏之,我们之间,已经完了。”我说。
他第一次托付给我的东西,是母亲珍视甚重的财物,妄想嫁祸于我的继父。
他第二次托付给我的东西,是无意间录下的卡带,是隐藏着的事情真相。
他第三次托付给我的东西,是他抢劫而来的金戒指,是罪孽的证明。
他第四次托付给我的东西,会是什么?
我用所有的信任,去换这个人的一句“这个东西就交给你了”,用年少时候的所有爱恋,去换这个人的一个微笑,如今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傻。
我忘不了那时苏之的眼神,震惊错愕还有茫然哀伤,我背对着他大步离去,而意外的是他也没有追来,久久立在原地,仿佛成了雕像。
我再也没有见过苏之了,从那天开始,我就断了和他所有的联系,一张单程车票,就将我送到了遥远的地方。
我爱过并且唯一信任还想要给她幸福的女子,叫作沃然很多年之后,我已经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落脚,停止了飘荡不休,打了零散的工,认真地念了几年书,遇到了亲爱的人,决定在那个城市久居之时,我终于决定要回老城看看。
是为了和年少的往事告别,也是对青春的悼念。
家乡的街道已经改变,修整得平坦而宽阔,新起的店家林立,而那些旧时相熟的邻居,也早已陆续搬走,人和人永远无法长久维系……我慢慢走在陌生了很多的街道上,看到了继父曾经的小饭馆,如今已经被改建成了一家大型商场。
我相信再也不会遇到苏之,那个我爱过许久的少年,早已被我的记忆抛弃进了碾压至尽的细碎时光。
走到街角时我忽然停住了脚步,那个破旧的阁楼,居然依旧耸立在那里,我和苏之曾度过的美好时光的唯一所剩地点。
问及此事,房东老奶奶絮絮地说:“是前几年有个小伙子买下的阁楼啊,也不让上锁,说要是有个姑娘来的话就让她进去就成,甭拦着,然后那个小伙子就外出创业去了,好久没回来了啊。”
苏之,我默念着这个名字,不受控制地,我走了上去,踩着逼仄破旧的楼梯。
我推开门,里面的一切都蒙着沉重的灰土,晨光依旧从那个大大的窗口放肆地投入,一切都没有变,而桌上,是那个被我扔下的布包。
我慢慢拆开外面的包裹,一个日记本呈现在眼前。
打开来,苏之清俊的字迹显现在了眼帘,一页一页,一句一句,讲述着那些真实的故事,页码之间,夹着一枚银色的指环,闪烁着黯淡的光芒。
“我要讲述这件事情的真相,对着我最为信任的那个人。”扉页上有着这样的句子。
原来十四岁的苏之早已知道母亲外遇的事实,而对象竟然是我的继父,年少的他无法忍耐家中的争端,突发奇想要把财物藏起来给我,而嫁祸于我的继父,好让争吵不停的他们顺利地离婚,却导致意外发生——母亲失控地刺杀了他的父亲。
事故发生之时没人注意到想要练习英语阅读的他开着的录音机,当苏之意识到此事时,他还是选择把卡带默默而隐蔽地留了下来。在年少的苏之心里,虽然满怀罪孽和自责,但那是父亲和母亲最后的声音。
苏之将最后的卡带给我,为的是对无意犯下的大错忏悔,那是一场赌,而如果这么多年我没有听而得知真相的话,就回来,然后爱上我。
而我的继父又确实是因为偶然见到苏之的出现,才想起曾经犯下的错,内疚不已,引发脑溢血身亡。那个时候苏之愧疚之余曾经想要好好对我,阴差阳错的,我却在这时得知并误解了这一切。
而那枚戒指,却是苏之不知情的时候,被酒店不良哥们儿以礼物的形式赠予的,他并不打算要,于是寄放在我这里。他想努力地挣钱,直到用那个银色的指环,换回那个寄存的戒指,从而用所有的心意,套住我的手指,套住我未来的幸福。
戒指赃物被发现,至亲的姑姑怀疑疏远他,苏之孤立无援时没有任何可以信任他的人,只好把一切在日记里写明,将日记给了我,说是寄存,又何尝不是希望我能够得知这么久以来事情的所有真相?
苏之说过:“沃然,你是我第一眼见,就觉得能够信任的人。”
那年的我,毫不犹豫地就一扬手,将他给我的这份信任,扔到了破灭的虚空之中。
后来的苏之在警方的帮助下,洗清了嫌疑,断绝了那些不良之交,也为年少的失误做了忏悔,我看到后面的几页上他记下的细碎平日生活,苏之他已经皈依了基督教,那个清朗的男子,面对着仁慈的上帝,日日夜夜不断地忏悔。
只有上帝永远不会背叛我们给予的爱和信任,上帝爱着所有世人,信任着所有他的子女,哪怕他们都有罪……“我爱过并且唯一信任还想要给她幸福的女子,叫作沃然……”最后一句,这样清楚地写着。
得知真相的时候,果然太晚了。
我和苏之都已经被莫须有的信任、背叛、珍惜、顿悟这些脆弱而矜贵的词语,抛弃到了浩渺的天涯和恢宏的时空之中,不知如何才能再相见。
那一天,我翻着厚厚的日记,无法控制地哭出声来。
(尾声)
我只是无端地想念,一些曾用了所有信任去滋养的爱,一些从我生命中出现然后消匿的人。
苏之,你离去之后还能有谁,敢将心寄放在我这里。
那一秒说过“我爱你”
我需要找一个会唇语的人
在程卓去世的一周后,我见到了秦一鸣。
那是个身材高挑的青年,肤色白皙、面容俊朗,短短的头发,唇角总带着玩世不恭的弧度。他站在我家的落地窗前抽烟,任由清晨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在他的身上。
“你好,李静文小姐,听说你要找我帮忙?”
我点了点头,几天几夜不断地哭泣使得眼睛不正常地红肿,头发失去光泽,乱蓬蓬如同杂草,我伸手抚弄了一下,自觉神色狼狈不堪。
“事情的经过你可以慢慢跟我讲,我能留给你收拾一下自己的时间。”他伸了伸手指向洗手间的方向,明明第一次来,却仿佛对这里有着非同寻常的熟稔。
我将自己关进洗手间里,低头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苍白而憔悴的自己,十八岁,看起来却如同近三十岁般颓废,我有些恍惚,始终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场梦境。
因为,程卓,那个我挚爱的男子,他不可能离开我,更不可能与我天人两隔。
我和程卓是青梅竹马,他比我大六岁,年少时无忧无虑地度过那么些年,青春里也曾对这位邻家大哥哥暗怀好感,他却在我考上大学那一年,意外地对人与人的相遇和别离,爱和恨,隐瞒和欺骗,都在这一时刻,变成了如此轻而易举的东西。
我示爱,如获至宝的我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他很忙,在市里的一家医院工作,身为大一新生兼职画手的我同他每周见面也不过数次,却当真觉得感情契合,也许就这么地久天长。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我定了定神,拉开门走了出去,面对着屋外这位神色悠闲的客人。
“李静文小姐,我看到了你发在招贴栏上的启事,而我,也确实有着这项专长,只是,我对你这项出人意料的要求,有些好奇。”
“嗯。”我点了点头,口气笃定,“我确实需要,一个懂得唇语的人。”
遗失的告白面对着秦一鸣的好奇,我并不避讳事情的真相。
或许谁也不会想到,那个平日里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李静文,会这么快对程卓情愫深陷。
至今能够想起程卓微笑的样子,眉目之间风轻云淡:“好,我们去商场,你挑一款你喜欢的戒指,我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你。”
我和他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从这家店逛到那家店,始终十指紧扣,亲密无间。
后来走到一处商场之内,我们被正在举行的“真心话大冒险”的活动吸引,刚走过去,就被热情的活动主持人拉了进去,而在之后的活动里,新人程卓输得落花流水。
主持人眉飞色舞地煽动着气氛:“哟!看来你们是情侣吧,好,我们也就不多要求了,你可以选择对你的女朋友说一句真心话,或者大胆些做个亲密的举动,大家说好不好?”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当真凑了过来,他的唇我的耳,相隔如此之近,而随后到来的话语,却淹没进四周观众响起的喝彩声里。
讲完了那句话的他离开我的肩头,看着我,目光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
我没有再追问,只是心满意足地牵着手跟他出门,继续享受着他给我的温柔。
天气如此炎热,他要去对面帮我叫一辆车,却在这时,出了车祸。
他被一辆超速行驶的摩托车撞得直直飞起,他和那名倒霉的司机被送去医院之后昏迷了三天,皆抢救无效,程卓就这样离开了我。
“所以,你想知道他最后对你说的话是什么,就去贴了那样的启事,想要寻找会唇语的人?”在听完事情的经过后,秦一鸣吐出一口烟,聪明地推断着。
我点了点头:“这个忙,你要不要帮?”
“当然,没人会和钱过不去。”他利落地起身,等着我出门,顺便伸手把衣架上的大衣为我披上,“也没有人,会和爱过不去。”
他说:“我爱你”
当我们找到商场的经理,请求他将那段监控带调出来看看时,毫不意外地就被拒绝了,秦一鸣伸手拦住欲哭无泪的我,前去和经理交涉。
我不知道他用了怎样的手段,不出十分钟,经理就对着我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
站在监控室里,我亲眼看着时间和影像慢慢掉转回从前,搜寻的范围逐渐缩小,直到,我和程卓的身影,显现在了屏幕上的人群之中。
“程卓!”我悲伤地看着只活在影像之中的他,从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程卓的正面。画面放大,如此熟悉的脸庞,他面对着自己的输局苦笑,然后,径直凑近了我的耳畔。
“就在这儿,就在这儿!”监控室的几个人纷纷说着,继续放大了画面,直到变成特写。
秦一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我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不知为什么,从专注到淡然最后变成了深深的感伤。
“程卓他说的是什么?他说什么?”我激动地扑过去抓住秦一鸣摇晃着问。
“他说……”秦一鸣按灭了烟蒂,斟酌着措辞,“他说‘我爱你’。”
如同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我跌坐在地上,开始嘤嘤哭泣。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我扶了出去,混沌的意识中,我似乎听到经理对秦一鸣说了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
那一夜我梦到了程卓,他微笑着站在那里,后来赤足穿过黑暗的水流,身影消失不见,却有着他温柔而坚定的声音说着:“我爱你,我爱你……”
你什么都做?包括杀人?
我对秦一鸣心存感激,他不仅告诉了我程卓最后留给我的言语,还常带着花来看望意志消沉的我。
朝阳初升,温柔的光线,他低头将花插进盛满水的大肚玻璃水罐里,我最喜欢的白色马蹄莲,就连摆放的位置,也一如我最爱放花的那个阳台。
屋里散落了大叠大叠画稿的纸,他也不恼,总是踮着脚试探地走进来,往落地窗那儿一坐,顺手摸起一张肆意地评头论足一番。
“别想不开,能画出这样的画,你的心看起来一定很干净。”他说。
我画的最多的人,是程卓。
自从和他谈恋爱开始,我就习惯支起画架,一笔一笔描摹出我记忆里挚爱的容颜。见面的时间总是很少,不过却一点也不妨碍我用这种方式,想象着和他在一起。
“你是专职画手?很不错,但是你知道的,现在的社会,总是不给完全摆脱商业性质的艺术一条活路。”他继续说着,手中的烟上升出袅袅轻烟。
我也曾好奇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总是很闲,外面看起来轻浮而不知趣,人却很体贴,对艺术的眼光也不错,烟抽得很凶,每天看到他最多的就是来我这儿,一条腿盘起,闲闲地坐在落地窗前抽烟,陪着意志消沉的我。
“我啊,是个私人侦探。”他闲闲地说着,“帮着妻子调查外遇的丈夫,帮着少年拍喜欢的女孩子照片。帮着富家太太找丢失的小猫小狗,只要雇得起我,我就什么都干。”
那时候我的脑子一定是抽了,问:“包括杀人?”
他凝视着我,却当真点了头。
这个玩笑开大了,我想着,低头咬了一口小笼包,却又想起了程卓。冬天的夜晚,我怕值夜班的程卓冷,就不畏遥远地跑去医院看他,路上买了徐记小笼包,鬼鬼祟祟地从窗口放到他的桌上,掉头就跑。
“出去转转吧。”秦一鸣扔了烟,站起来将手伸到我的面前。
我看着坦率的他,实在不想拒绝这份好意。
在我们出门的时候,恰逢邻居买菜回来,我看到他们看着我和秦一鸣的眼神,居然是说不出的惊慌和厌弃。
我认识程卓,也知道你我觉得他们误会了,我不是那种失去了程卓就立马投向别人怀抱的女子。但是秦一鸣,却总是有办法让我心情轻松下来。
我们走在街上,相距半米的距离。
“李静文!”我听到有熟悉的叫声,回过头去。
是好友魏雅,穿着长裙的她挽着男朋友的手臂,几步就冲到了我的眼前:
“你还好吧,唉,打你电话也没有接,真担心你出事呢。”
我看着眼前成双成对的情侣,心中感伤。
魏雅回过头,这才注意到秦一鸣,他站在那里,不笑,却倒也风度翩翩。
魏雅顿时变了脸色:“李静文,你干吗和这种危险的人在一起?”
“危险的人?”
秦一鸣却忽然向我伸出手来,径直握住了我的手腕,坏笑着拉着我飞奔而去:“来,快跑!”
来不及反应,我被动地跟着他一路跑,魏雅和她的男朋友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呼号追赶。他对周边地形极熟,带我跑进歪七扭八的小巷,翻越矮矮的围墙,成功地到了人迹稀少的地方。
他开心地大笑,松开抓着我的手,“跑一跑是不是觉得开心一点?”
我看着他,也慢慢展露笑容,我不觉得秦一鸣是魏雅所说的“危险的人”,他的本质不坏,或许只是玩世不恭的样子给人带来了假象。
天下起了雨,没带伞的我们无处可藏,可是当我看到他仅仅用一根废铁丝,就三下五除二地撬开一户人家的门锁,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
“别担心,什么都不会拿,这家人外出旅游去了,我之前经常来这边躲雨。”他径直走进去,拉开人家阳台的门,顺便为这家主人临走时忘关的窗支起挡雨板。
我坐在别人家的客厅里一边按动着电视的遥控器一边忐忑地催着:“我们快离开吧,被发现了不好。”
“没事。”他靠在沙发上,不一会儿,竟然打起了鼾。
我走过去拖他起来,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我,言语飘忽:“李静文,我认识程卓,也知道你……”
我有些惊讶,动作一时停顿,看着半梦半醒的他。
“而且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我真的杀过人。”
她叫周淡淡,是我的女朋友我觉得他这番话一定是玩笑,就像平日里的他一样,说出来的话,你只能相信六成或四成,剩下的都是信口开河。
雨停后他和我离开了那人的家,我看着他细致地整理着东西,弄出一副没有人来过的样子,始终认为,他不是什么危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