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早晨,我独坐在电视机前捧着一杯热茶看新闻。屋子里没有开暖气,哈气成冰。电视荧屏中那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主持,用冰凉的腔调,有条不紊地播报新闻,他说,西伯利亚的寒流已经再次袭来,昨天晚上,中国最北部的村庄漠河已经降到30年来的历史最低温度——零下52.3摄氏度,而邻国俄罗斯因为寒冷天气,有近百人被冻死冻伤。
播报那条新闻时,他表情淡漠、语气平和,完全是在诉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我却从中听出了彻骨的寒意。这让我忆起了远方的故乡。一整个冬天,寒风吹拂着的村庄应是宁静沉默的。在呼呼狂风之中,在漫天大雪纷纷之中,在无尽的枯枝黄叶零落之中,它安然无语,静若处子。
当冰河封冻、万物萧瑟时,孤独的村庄就成了一位在寒风中郁郁独行的老者。因为荒野太大,太辽阔,因为他无处藏身,在持久寒风的吹拂中,他被无情的寒冬冻僵了,脸上没有一点动人的表情。
也是那个夜晚,我在孤灯下捧着一本书静静地读,读到刘亮程的《寒风吹彻》时,内心开始有一股冷风轻轻地吹,直至把整颗心吹成冰坨。书中,这样的句子像窗外的落雪,悄无声息地落在我的心上——“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浸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母亲拉扯大她的七个儿女。她老了。我们长高长大的七个儿女,或许能为母亲挡住一丝的寒冷。每当儿女们回到家里,母亲都会特别高兴,家里也顿时平添热闹的气氛。
“但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
“隔着三十年这样的人生距离,我感觉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
“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透了。”
那些文字,像是一扇窗户被野孩子投来的石头砸中,猝然破碎,彻骨的寒风一股脑儿灌进屋子来,把冰凉与伤痛永远挽留下来了。
我想起我年老的父亲和母亲。也正如他所写的那样,他们的冬天已经来临,可是,我却无能为力,我帮不了他们,因为我也要孤独地过自己的冬天;如今,隔着三十多年的人生距离,我无法给予他们一丝灵魂上的温暖,我唯有在远方孤独地观望,感受他们在自己的冬天透心冰凉,看着他们被寒风吹彻。
那晚我无语地掩上书,想把寒风也合在书中。可我却再也无法阻挡冬天的寒风,从我心底某处不知名的地方,呼呼吹来。
那风应是从故乡吹来的吧?印象中,在故乡,冬天里的村庄是被那些灰色的房子和孤独的树占据着。冷风就在空寂的街道上穿梭往来,它们摇晃树木,卷起落叶,可劲儿弄出一些引人瞩目的声响。它们虽然敲不开一扇门窗,可是,它们仍然从它们熟悉的缝隙里钻进来了。那些孩子流着鼻涕埋着头并不理会它们,而那些老人却哆嗦着起身,与它们打招呼。其实那也不算是招呼,他们只是干咳了几下,告诉它们,我们还在,仅此而已。
这个冬天,父亲和母亲都成了村庄里的一棵树,繁叶落尽,独对寒冬。他们身边的孩子已经长大,去走自己的天涯了。像原来栖落于树上的那些鸟儿,在寒风吹来之前已经早早离他们远去,飞向远方,只有枝杈间支起的巨大的鸟巢还在——在寒风的吹拂中,摇摇欲坠。
其实,孤独沉默中,寒冷的村庄也有篝火可以取暖。噼噼啪啪的干柴燃烧着,把曾经的繁华,一片一片,烧成灰烬。篝火旁,多半是像父亲和母亲这样的老人,火光在明灭中把他们的脸庞烘得通红,把他们的前胸烤热,却永远无法烤热他们驼着的后背以及那颗孤独寒冷的心。柴火的灰烬在篝火的燃烧中,无声地落在他们的头上,脸上,身上,又无声地飘落在他们将至尽头的生命里。
深冬的夜越来越深了,雪也越来越大了,我突然感到巨大的、无尽的寒冷与黑暗,降临在村庄里,降临在了父亲和母亲的生命中。
那天,我在寂静的夜晚想着一些事情,我想,即便我日夜守候在他们身边,那些巨大的寒冷仍然还会降临,还会一点一点冻僵他们的身体,还会一点点熄灭他们内心的火焰。可是我还是想在这风雪之夜赶回去和他们守在一起,一起抵挡这属于他们生命中的寒风。
很多天以后的一个早晨,一缕阳光打在脸上,在暖阳的沐浴里,我听妻子哀伤地说一件事情。她说,她年老的外婆在这个冬天走了。她说,就在昨天,早晨吃饭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下午的时候就不能说话了。她温热的口气轻轻打在我的脸上,痒痒的,我瞪大眼睛,企图在她迷惘的表情中找到一些什么。可是,最终一无所获。
那天,我被她目光中的巨大的寒冷冻住了,久久无法言语。
我知道,因为冬天,我和我的故乡的村庄一起沉默了。我也成了村庄里一棵繁叶落尽的树。
风,吹过四季
不管你留意过没有,风,总是在自由自在地吹,从春到夏,从秋到冬。
当你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总免不了要生发出几许伤感,几多无奈,几分哀愁,几处彷徨——你期盼着,风,能停下奔跑的脚步,等一等你那颗落后的灵魂,可风没有。
你忆起少年时候的某个午后,风撩起你的黑发,你青涩的脸庞被阳光涂抹成金色。柔柔的柳条下,暖暖的风,差一点把你吹睡了。是母亲清脆的呼唤声把你唤醒的。你抬起头,茫然四顾,然后把头转向家的方向,在长长的张望中,终于,你看见了母亲一纸影影绰绰的剪影。这时,一弯河水正在你身后哗哗地欢快流淌着,一只鸟儿,隐藏在枝丫间,扑棱着翅膀正欲远去。
风吹杨柳,花香弥漫。那个时候,少年的心如同这春天的风,暖暖的、柔柔的,有着万顷碧波的柔情和一溪春水的欢快。
之后,便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在炎炎盛夏的热风里劳作,汗水滴滴答答淋湿脚下的尘土,刺目阳光里,睫毛上的汗水折射出七彩光芒。那夏日里的风有着滚烫的温度,也只有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才变得凉爽起来。于是,你紧皱一下眉头,用衣袖撸一下额头,苦熬着,盼望着月色能早点降临,最好再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那颗青年的心,是躁动的,沸腾的,有着滚烫的温度。风吹来,是不安,风吹去,也是不安。
后来呀,便步入中年,你炽热的目光变得安详起来,脚步也有了几分迟缓。
你开始把双手背在身后踱方步,在斜斜的夕阳里,在落满金色树叶的树林里散步。萧瑟的秋风吹乱了你的头发,可你的眸子里依旧有暖意,依旧有火光在跳动。秋风扯掉几片枯叶,打在你的脸上,落在你的肩头,你无暇顾及,你心中只有起起落落不停飞舞的思绪。那颗壮志未酬的心,这时候,有些小满足,也装满许多的小失落。于是,在夜晚,在猎猎秋风肆虐狂吹的时候,床上的你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颗心,总是悬着,悬着,一刻不停地忐忑着——少年时候高高地提了起来,此时却总不能安然地放下。
再后来,你老了,牙齿稀落,白发苍苍。呼呼的风开始在你空洞的目光里吹,在你广袤沧桑的胸膛中吹。那时候,你老花了眼,看不清楚那是春天的风,还是夏天的风,是秋天的风,还是冬天的风。后来呀,连你的耳朵眼儿里都灌满了风声,满脑子都是风声,像是有无数只嗡嗡嘤嘤的蜜蜂在飞。有时,那风是暖的,有时,那风是寒的,你轻轻嗅嗅鼻子,抖抖胡子,呵呵地笑。你说,吹吧,吹吧,把一切都带走吧。
这便是吹过四季的风——吹过人生四季的风。
有时想想,那吹过四季的风,应是在梦里,是在心中,是在空旷的大路上、陡峭的山峰之巅以及广袤无垠的原野上,轻轻地,轻轻地,毫无声息地吹过。
风,吹过四季,把葱茏的原野变成枯槁的荒原,也把一河坚冰融化成一弯欢快的溪流。可是,你蓦然回头,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你心中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在轻轻地吹。
春日浅浅春语深
春燕衔泥,杨柳堆烟。不知不觉中,春天已然降临。
可一切中的一切你却浑然不觉,你还在冬日的残梦里沉睡不醒,你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棉衣在灰色的马路上郁郁独行,目之所及,全然是灰蒙蒙的。忽有一日,烈日当头热汗淋漓,你瞥见一个个单薄的身段袅娜着从你面前妖娆而过,蓦然回首中,幡然醒悟,禁不住惊呼一声:“啊——春天来了!”
其实,那时冬天的脚步早已走远。可记忆中,日子里一直是寒流滚滚、冷风飕飕的呀!
那么,春天是什么开始降临的呢?是飞絮蒙蒙、梨花带雨的日子,还是蜜蜂嗡嗡、喜鹊登枝的时候?没人给你说得清楚。她来时,也没有让人捎信给你,你怎会晓得。想必,刚来的时候,“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诗人,还未睡醒,“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先生还打着呼噜。可春天,已经悄悄地降临了。
晨起,尽管拂面的微风中,还有丝丝寒意切肤入骨;入夜,尽管如墨的街巷里,还有呼呼冷风叫嚣奔走;尽管那大街小巷的人群中还有穿着厚厚棉衣裹挟而过的行者,但依然,不能阻隔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看,几天前沿河走过的杨柳,还是枯枝一片,不消几日,那蒙蒙的绿意就从枝头冒出来,抽出一片片明晃晃的春光来。那淡黄淡绿淡紫的绒毛,像是刚刚从蛋壳里孵出来的小鸡崽儿,毛茸茸的,鲜嫩得惹得人的心尖儿都是痒痒的。再过几日去看,那枝叶就绿得逼人的眼,密密匝匝的透不过光亮来。待到飞花似雪的时候,已经春深似海,绿叶繁花九重天了。
田间,劳作的身影愈加稠密。花间,艳丽的色彩已然缤纷。街上,行人密麻如蚁,熙熙攘攘。不必再去说那满枝繁花蜂飞蝶舞,仅那浓浓的春意、醉人的春风,就撩拨得人豪情满怀、无限感慨。自然,当你开始惜春伤怀之时,那浓绿与繁花之间,那白云与大地之间,似乎就有一条江河,正翻腾着,汹涌着,滚滚而来,奔腾而去了。
敛思细想,春天来时,定然不会是一个春娃,她不会哇哇地啼哭,把你从陈梦中吵醒;也不是一轮暖日,艳艳的,一下就照红你的脸颊;却像极了一只狼狗,撕咬着一路奔跑,一路叫嚣,让你在慌不择路的逃遁中,不知不觉地甩掉厚重的枷锁。她,是黎明前黑暗中裹挟的一丝亮光,你看不见,却嗅得出;是寒风里隐匿的一股细细的暖流,丝丝缕缕萦绕在鼻息里、股掌间,若隐若现,无法抓住又挥之不去。她,是一位调皮的姑娘,亦是一位多情的女郎,带着明朗与欢快,妩媚与柔情,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将春的大幕,缓缓拉开。
谁言清欢似旧梦?原来,春日迟迟的早晨,一觉醒来,往事都已不堪回首了。不知几时,窗外,碧波万顷,满目春山。当你看清了春的模样时,绿意已经浓稠得像一条刚刚从池里捞出来的湿毛巾,不用掐,那汁液便滴滴答答打湿了一地。
春来时,喜悦一片。春去时,不必伤怀。
春痕无迹,眨眼即逝。可一颗美好的春天的心,却可以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