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烛跑进屋子,滚滚的黑烟让她几乎无法睁眼。她突然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身边散落着些瓦罐,那是用来盛鱼的。可是他已经被烟熏晕了。南烛认出是浅溪,立即跳到他身边,为他挡去所有想要嚼碎他们的火齿,自己却早已是灼痕斑斑,炙痛之感狂卷全身。但周围的火势仍不见缄默的迹象。南烛撕心裂肺地哭了,她怕自己要像失去哥哥那样,再失去一次。她顾不得自己,把自己剩余的真气全部注入了浅溪身里,可保他直至火熄灭。南烛呆呆地望向窗外,看到外面的星星也灼似血点,不知是谁的泪。
南烛看着自己渐渐透明的身体,忽然想起了那九缕荧光,想起了那个女子在池边的眼神,如此静谧安详,忽然间也觉得,妈妈死时也是不是这样。南烛又想起了当她第一次看到他喝酒、看到那幅画时,内心的触动与疑虑——哥哥从未告诉过她,人类会这样。她觉得她好傻,傻到竟会为了他的痛而哭了整整一夜,傻到竟会为了他的命冲进大火里,去忍受最残酷的刑罚。“那个女子,其实也是为了你而选择死的吧。”南烛轻轻地说着,不带一点悲伤,她却反而觉得很幸福,她开始理解那女子甜蜜而坦然的笑。“白苏,这就是你说的‘爱’吗?哥哥,你好像,从未提起过呢。妈妈她,也一定是为了守护她看见的爱——这妖界不曾重视的东西——才选择背叛的吧。我们身上,真的背负了太多仇恨了啊。”南烛没有在意自己身上的灼伤,她在火里看清了最真实的自己。她似乎看到了同样灼痕斑斑的妈妈在向她微笑:“其实火焚,也不是那么痛苦呢。”她抬起头,任凭泪水汩汩流下,轻轻地吟唱: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只不过,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了。南烛想把手最后握紧浅溪,却在最后咫尺之间,灰飞烟灭。
火就这么慢慢地燃了一夜。
在将至黎明时,浅溪恍然清醒过来,看到自己周围弥漫的青烟,突然想起午夜凶猛的大火,他依稀记得,似乎有一位身着檀橘色的女子,襟上层迭莲华,一直在用她的身躯扑火,却始终像梦幻一样,不辨真实。浅溪一直相信,那是梦。
他却清楚地记得,那女子左眼角有一记朱砂痣,在火光熠熠中似血着泪。他突然抬起手,触摸着自己那晚不知像是被谁轻碰的地方,想起了每次他喝醉酒醒来,发现自己面前却是整齐的酒器和干燥的桌面以及淡淡的荷香。
【绿衣】
碧空中恬静地睡满了云灵,风声微凉,叶间弥漫着朦胧的梦呓,稀疏的蝉声携卷着庭前落花穿过回廊,天边霞翳渐收,淡光琉璃。
浅溪望着那干涸的池塘出神,面前是那幅锦鲤图。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用笔尖轻轻点蘸了丹红,细心地点在了那条鲤的左颊眼角。
定西
文/杨欣雨
定西在这秃坡上等了很久。身上披的马皮背革沾满了沙砾,脚上蹬着磨旧的马靴,马上的马鞍别了一把寒光厉厉的马刀。定西身上的沙砾是被风带来的,戈壁上到哪里都是亮闪闪的,日阳在这里生了根,大得如驴盘的夕阳慢慢地沉下去一段劣弧。
昨天,他发出的挑战信终于有了回复,一根羽梭锐利地插在屋外墙壁上,梭镖上的驼毛被编成了一股拧,定西用两分气力轻轻一扯,驼毛就化成了纤维飘散去了空中,好像定西心中无尽的仇恨也随之席卷整个大荒戈壁。纸上是这个民族特有的文字,上面写道:明日,夕阳西落时分,城池方圆十里正西方向,决斗。
二十二年过去了,太阳照射在这个壮人的肩膀上,马皮反射出一道沉甸甸的油光。
几天前。定西面朝着跪在只有阿丽姆妈可以不低头就能穿过的大洞前,在炎热的土地上这座摇摇欲坠的方土房张着虚弱的口,就好像阿丽姆妈干瘪的身躯。
阿丽姆妈纹丝不动地躺在草席上。屋子角落的米缸生了一层白色的米虫。在她干枯的手臂上系着一条吹铃,青褐色的吊铃是她身上唯一的装饰品,它代表着幸福、吉祥。
阿丽姆妈至死也不吃儿子靠打劫商队得来的粮食。
为了今天,定西快马加鞭地赶到城池,在满脸风沙中取出了存放在铁铺的黑赤马刀,这是他做的最满意、最完美的武器,材料是那块自他习武开始就伴随他的钢刃,相传就是当年泰力在纷争中遗失下来最好的一把。现在重新取出它,它闪耀着更阴寒、更沉着的锋芒。
定西是泰力最后一个儿子,泰力无恶不作,在三十年前的岁月里权势一方猖狂一世,将戈壁滩上所有城池的首领头颅取了下来当球踢。定西只听说过他的行迹。泰力有无数个女人,都是被他作践的,定西是他为数不多留下来的种,大多数女人会把肚子里这个羞辱可怕的代名词——孽种堕掉,也有的女人想利用小孩请求泰力保护她们,或在那个涂炭的岁月里求得一杯勺羹,但下场都是人头落地。
定西深深地为自己的身份感到耻辱,从他明事时起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里只有鄙视、厌恶和仇恨,他是那个恶魔血液里的一部分,包含了世上最多的苦难和痛苦,他不能和城池里的居民生活在一起。泰力屠过的城不尽其数,他有无数的爪牙,这些传说都被影印到了定西的身上,阿丽姆妈带着他去了荒漠深处生活,每日饱经风霜。
阿丽姆妈的死使得他再也不用为这世上的任何人考虑。有许多的大侠都为取得泰力的项上人头作为最终目标,这份成就不仅是金银财宝和荣登贵族的敲门砖,对于他来说更是洗刷阿丽姆妈和自己一生的污点罪名。大侠并不重要,杀死谁也并不重要,做好人做坏人也并不重要,这个残忍的世界容不得去瞻前顾后。
我只需要他的性命。
泰力的传说多年来在日渐荒凉的戈壁上慢慢淡在西北风中。传闻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时,是在十九年前他劫杀即将入关的商队的时候,被重金从中原请调而来的剑客刺杀成了重伤,在那一年过后泰力报复卷土重来惨无人寰杀得满城腥风血雨,自此之后,再没有人见过泰力。有人认为他中了剧毒死于非命,但更多人仍然相信泰力还活着,贵族们惶恐杀手随时再来大开杀戒,二十年来不断发布赏金,但凡自认为有点本事的人都跃跃欲试。
定西凭着直觉认为,泰力一定还存活在这世上。
除了报仇,定西还想得到一样东西,那就是“天下第一”的称号,只有杀了泰力才能让自己高傲地站在世人面前。为了找到泰力,他从十五岁开始嗜血,从跟随一路野散之队开始,他悟性高,耳聪目明,胆识大于常人,在一次次劫杀中身份从喽罗一路迅速攀升到首领。杀掉原来的首领后,不满于和其他马贼平分沙漠戈壁,在五天五夜的战斗中,将戈壁滩上大大小小、整整散散共五十余组的马贼全部击杀,那时他满面血污,腹背各处鲜血淋漓,马骑累死了两匹,他的手下还剩五人,眼前的景象哀鸿遍野。这精美丰富的养料千百年来养活了戈壁越发燥热的生命力,胡杨随风颤抖触及尸骨,只稍一时辰的工夫,黄沙会填埋完毕战场,成为成百无名尸首七米厚的沙棺材。
戈壁滩心满意足。
随在定西身后的五人下了战马,用最敬重的礼节单膝跪于定西鼻下,昏腥的天色中,时间凝固。五人心中自是有数,眼下的现状,自为自保,争夺环节平衡不再,伴君如伴虎。风撩过定西的身体,心中涌上更大的欲望,不再留念眼前的风景,牵制马绳马腿高抬悠悠嘶鸣转后蓄力,一路烟沙消尽于牙色中。
阿丽姆妈下葬的礼节是天葬,定西抱着如同猫儿一样轻的阿丽姆妈走去已是沙漠的戈壁中心,四十余岁的年纪在中原还算不上风烛残年,但在这匮乏的戈壁上,死亡便是家常便饭。在天葬中,尸体暴露于大地上,或风蚀成为灰骨,或如生命循环回原始,成为豺狼秃鹫的口料。在离开阿丽姆妈之前,定西取下了阿丽姆妈手上的吹铃,给她换上了自己一直佩戴的头巾,在戈壁上,这是最庄严和悲怆的葬礼仪式。
阿丽姆妈,阿丽姆妈。定西的心中重复着。刚尽夕阳,温热的阳光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慢慢旋转,泰力何时才能出现?
定西重新骑上马,他打算继续向西迎接泰力,身后雄壮的影子被拖得很长。
“丁零……丁零……”一串串清脆的声响从远方传来。定西立刻警觉地停下,马抖了抖鬓毛,这是它感到紧张对定西的预告。
风把那铃铛声带得越来越近,地平面上,出现三个黑色的影子像发出的箭一样迅速吞没所到之处。
定西上了一块平整的裸岩,他看见三个骑马的汉子,在炎热的沙漠中,整体裹得严严实实,除了露出的眼睛口鼻和牵绳的双手。而此时对方也看见了定西。
定西冲对面喊出:“来者何人,如若不是泰力那恶贼就速速滚开,本爷的马蹄比你们的马刀都结实!”
三人缓缓压着马步过来,定西这才看清,中间那位明显是头儿,从他的马步、骑姿、配刀和与生俱来的杀气来看他不说话便能引起定西一丝不由控制的胆寒。
“大胆!哪儿来的后生毛头,眼睛长到马屁眼里头了。天堂有路你不走——驾!”为右的那人大喝一声驾着快马就冲向了定西。定西拔出黑赤马刀开始迎战,狠狠往马肚上一踢,马就迈开了蹄子迎了上去。
迎面而来的血气使定西无比兴奋,自上一战已经有两年未战,孤独的王者此时要尽享久违的快感。
“乒——”终于短刀相接,说战就战,这一招式只是试探对手,试对手的力道、偏准,往往这一刀就能看出对手的实力。定西用刀接住了对手的一砍,吃力不小,但算不上是定西的对手。
“哈哈,老家伙,今天你定要血洒于此,与地狱下的魂灵们见面吧!”定西一瞬发力一跃而下,手上拿的黑赤马刀稳稳地砍在了为右人的头颅上,而他手上自己的刀却失了一毫,并未挡住定西的夺命一击。为右人满面血水,眼睛还死盯着定西的刀把,须臾片刻,为右人便倒下了马背,脑浆流于黄沙中,死时也没有忘记挺直了脊梁,定西瞧见也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好。
一瞬间的工夫,沙场又收了一人。
定西回到这面来,还剩二人。距离不过百步的二人如刚才到来一般姿势一动不动,好像在看一出与自己无关的剧戏。定西无比自豪,原来区区泰力不过如此,你的过往我都要将它粉碎。
“敢来再战?”定西大刀一挥,指向了二人。
“年轻人,你果真想好?”为左人突然发话。
泰力,你让我于不堪不齿中,阿丽姆妈悲惨死去矣。我的手定要提上你的头颅,在阿丽姆妈面前谢罪。
“混账话!想想你糟践过的妇人吧,想想你夺走的性命吧,天地为证,我无姓,只有名为定西,苦练武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见到泰力取其性命,以泄天愤!”
“我主已经收手二十年,不再与世事纷争,避其尘俗,心自念过,在此期间修性养身,只怕江湖上再没有他的传言,外界何其,也不知晓,已到自知天命岁年。后辈,我也劝你一句,收手吧。”
定西听了十分不屑,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干的杀人越货之事,说的佛门正耳之言,伪善君子是我们最避讳嫌弃之为,原来你是蝼蚁,这种渣滓怎么还可以走在天地行道之间,我的阿丽姆妈,你怎死得如此不值当!我看,你们就是惧怕了我,我这次给你一个痛快!”
为左人大喝:“尽管避嫌多年,但身家手艺也一刻没有丢过,小贼,吃罚酒!”
两匹上好烈马相见,自是不用主人发号施令,就已经是战火焚烧。带着各自背上的主人就发狠地冲向了对方,马声嘶鸣,瞬时一阵黄沙风暴就高蹿成了一面巨墙之高,恶战终于开始。
定西先发制人,他深知先机的重要,他弯下身躯,抽出的马刀横在面前向右一个弯曲目标直逼战马,定西要砍中马腿和马脖。迎战的马儿身经百战,熟悉定西的攻击并不朝面门直来而绕了一个迂回,从后攻上。为左人抽出的马刀竟闪耀着红色的光泽,定西心中吃了一惊,好刀!那么如此看来,最后一个站在远处的人该有怎样的宝物?定西的心思一心扑在泰力身上。
“看看你手刃过的刀,如此逼人,有什么脸面充当正道义派?啊——”定西为自己壮胆大呼一声,挥舞着横刀阔斧直攻过去。为左人接到定西的刀法,就连连后退了三步,这份力量真像是当年的泰力。
而为左人使出一套敏捷的刀法,不断扰乱着定西的分析,在马背上接住这老练的攻击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心中仇恨的火焰一直熊熊燃烧,定西在防守了五个回合之后,抓住一个得到近身的机会就使用蛮力将为左人踢下了马背,为左人惨叫着“啊”的一声滚到了沙上。
定西随之跳下了马背,手法极快地挑断了为左人的脚筋。
面西的方向,狼鸣悲呜,太阳巨大地悬在天际。
阿丽姆妈。
倒在地上的为左人绝望地放弃了马刀,他将手一松,遗弃了马刀。眼见定西已经一步一步走过来,自知结果。面朝苍天,解脱似的对定西说:“没有谁是干净的,包括你,我们任何人的手上都有残杀同胞的血迹,而回头……而回头是不可能的了,我们洗不尽罪孽,你……你的目的也不是复仇,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等这一刻等了太久,我从生下来到这个世界就一无所有,东躲西藏,受尽屈辱,阿丽姆妈和我本应该过着正常人的生活,阿丽姆妈,阿丽姆妈……为了复仇,我从来没有朋友,没有更多的亲人,只有阿丽姆妈不嫌弃我。为了复仇,我离开阿丽姆妈,豆蔻之年开始就再没有回过家,把戈壁上的风沙当作伙伴,把每日无尽的烈阳当作对手,把心中追求第一的想法当作信念,待到我终于能回到阿丽姆妈身边时,阿丽姆妈却……定西根本没有听进为左人虚弱的话语,眼睛发红的定西立即用马刀狠狠刺进了他的胸腔,一刀、两刀、三刀,铁器和血肉之躯摩擦的声音哗哗地响在深色的沙漠中,在定西听来是无比愉悦的音符。每溅出一寸血,定西就捅得更深一些,溅得越多,捅得越深。
今天我终于可以报仇了,心中的血性已经被定西完全打开,他情不自禁地敞开胸膛对着已尽墨色的天空发出一声撕裂的呐喊,闭紧的双眼要把全部的能量吸收进去,成为了一个面目可憎的野兽。
畅快下来,为左人已经濒临死亡,他颤抖的嘴唇吐道最后一句:“你一定是……我主他说得对……”即刻一命呜呼。
定西狞笑着走向最后一个人,虽然定西由衷地佩服他沉着冷静的性格,到现在竟然依旧不为所动,但是定西已经有十足的把握将他抹杀,毫无惧怕、步伐有力地朝西边走去。
定西眼见之处全为血色满天,连他的头发都沾满了血。
“挑战书,是我打出的!”定西底气十足地说道。
对面那人没有回答,而是小心地从马背上下来。
“正好,我们都不用马!”说这话的定西用手抚摩了他亲爱的宝刀,左手上许久不露的吹铃滑了出来,看到吹铃,定西不免悲从中来。
吹铃是这片戈壁上唯有的一种装饰品乐器,吹响它就能发出类似荒漠上的呜咽,而且并不是所有戈壁上都有,它必须是由巧手制作出来,音色婉转悲鸣,传闻吹响了,就有戈壁之神出现来保佑,带来安康。
定西凝视着吹铃,贴在了干燥的唇边,从肺里运了一口带沙的气,吹响了吹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