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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读史识小录(1)

天下之是非

谷应泰编《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六)载有一段着名对话:

锡爵尝语宪成曰:‘当今所最怪者,庙堂之是非,天下必欲反之。’宪成曰:‘吾见天下之是非,庙堂必欲反之耳!’遂不合。

这段对话,被《明史纪事本末》放到了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之记事。据其语境“先是,国本论起”,另参黄宗羲《明儒学案》载“癸巳(1593年)内计”,可知当在前一年。其时王锡爵为首辅(即首席内阁大学士,相当于今天的国务院总理),顾宪成为考功司主事(属吏部),后迁文选郎中,二人同殿称臣,虽然官阶悬殊,却有对话机缘。

此处“天下”之涵义,被王锡爵夸大了,它并不同于顾炎武所言“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尔矣”之“天下”,据《明史纪事本末》所述,当知其具体所指,乃是“言者”,或曰舆论。“国本论起,言者皆以早建元良为请”,结果却是“力请不允”。申时行、王锡爵虽婉转调护,心中不免“以言者为多事”。顾宪成乃是“言者”的代表,故王锡爵会找他理论是非。然而王大人一开口便错了,他不该把庙堂与天下对立开来,按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者,王之天下也,庙堂之天下也,岂能将庙堂从天下的版图分割出来呢。哪怕事实如此,却也不必明说。明说了,就沦为郑州市规划局副局长逯军之流。逯军曾反问记者:“你是准备替党说话,还是准备替老百姓说话?”将党与百姓分开,正如将庙堂与天下分开,无意之间泄露了天机,戳破了谎言。所以说,王锡爵这发言水平,这政治觉悟,换在今日,别说国务院总理,估计连一局之长都干不长。

王锡爵这么问,顾宪成只能这么答。为天下代言,为天地立心,本是他这种人一生之所系。王锡爵把天下的话语权往他身上推,他怎能不接?即使不推,他也要抢呢。万历二十二年,王锡爵退休,顾宪成因为议政触怒龙颜而被削籍(革职),二人同时离朝,未来却大不同。他们都回到江苏的家乡,王锡爵养老,顾宪成则迎来此生最辉煌的时刻。他是无锡人,无锡原有东林书院,始创于北宋,为程门四大弟子之一、被称为龟山先生的杨时讲道处(关于杨时,有两个典故,一是“程门立雪”,他即雪中的主角;其二,杨时先后学于二程,待他学成归去,程颐目送之,感慨曰:“吾道南矣!”),后废。顾宪成与他的弟弟允成重修之,落成,偕同志高攀龙、钱一本、薛敷教、史孟麟等讲学其中,闻风响附的士人之多,学舍竟容纳不下。顾宪成说过:“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焉。”所以他们在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风者,多遥相应和。由是东林名大着,而忌者亦多。”(《明史·顾宪成传》)用《明史纪事本末》的话说:“宪成讲学,天下趋之。”这时他才真正支配起了“天下之是非”。

刀尔登先生有一名言:“事不宜以是非论者,十居七八。”若以政事而论,答案毋宁在十居八九。然而明朝——尤其是晚明——的士人,最喜欢谈是非,他们的是非观之强悍,常常促成他们杀身成仁,其实这倒是小节,有时他们为了是非,为了那“天下只有一个是”,竟欲杀他人而成仁,由此误了国事,才令人惋惜。此时之是非观,已经严重狭隘化、僵硬化,以至东林党人及其后裔批判朝局,不是为了是非而反对,而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他们自以为掌握了“天下之是非”,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质言之,他们就是是非,就是人世之法则,就是真理之化身。这种致命的自负,这种道德与理性的无限膨大,以是非善恶为界限,划开了晚明朋党政治的先河,自东林党始,“其后更相倾轧,垂五十年”。明朝之亡,耽于是非者,其能免责乎?

《明史纪事本末》约成书于顺治十五年(1658年)。此后,黄宗羲撰《明儒学案》(成书于康熙十五年即1676年),写顾宪成行状,关于这段是非之争,另有一番叙事:

娄江(王锡爵)谓先生(顾宪成)曰:“近有怪事知之乎?”先生曰:“何也?”曰:“内阁所是,外论必以为非;内阁所非,外论必以为是。”先生曰:“外间亦有怪事。”娄江曰:“何也?”曰:“外论若是,内阁必以为非;外论所非,内阁必以为是。”相与笑而罢。

黄宗羲绝口不谈“天下”,而称“外论”,与内阁相应,姿态便平和多了。只是,“相与笑而罢”恐怕不如“遂不合”更接近历史真相。至少,王锡爵笑不出来。他晚年本有复起的机会,却感于“言官方厉锋气”,上了一道密奏,建议万历皇帝将言官们的章奏一律留中不发,“特鄙夷之如禽鸟之音”。此语不小心被言官获知,那还了得,“给事中段然首劾之,其同官胡嘉栋等论不已”。王锡爵东山再起的念想就此破碎。三年后,卒于家。

2011年7月31日

公论与私谊

杨度与黄兴、梁启超都是好朋友。杨度的家乡是湖南湘潭,黄兴的家乡是湖南善化(今长沙县),两地相距不远;他们不仅同龄同乡,而且是留日同窗(东京弘文书院师范速成科);黄兴与孙中山相识,介绍人正是杨度。这交情,不可谓不厚。然而杨度与梁启超的交情,还要更胜一筹。1898年,这两位当世最优秀的青年才俊初会于湖南时务学堂,一见面便大打嘴仗;五年后的秋天,二人在日本重逢,终于言归于好。此后唱和、合作不断。杨度的名作《湖南少年歌》,梁启超是第一读者,且首发于梁氏主编的《新民丛报》。梁启超给康有为写信,盛赞杨度的才学与魅力,称“数年来与弟子交极深”,请康有为以国士待之。

梁启超主张改良,黄兴主张革命,杨度倾向于哪一方呢?左右他都看不上,他高举金铁主义的旗帜,试图开辟第三条道路。在改良与革命的夹缝之中,此路实在崎岖。后来,杨度被清廷招揽,由在野而在朝,摇身一变,给王公大臣讲起了宪政,如此,他便与黄兴、梁启超分道扬镳,好在还谈不上势不两立(因为杨度并非爱新觉罗家的忠犬)。供职于清廷期间,他曾上书执政者,请赦免并擢用梁启超,且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倘启超被赦之后,或有不利于国之为,惟乞皇上诛臣,以为臣子不忠之戒”。由此可见他与梁启超之亲密。

真正势不两立,要等到杨度效忠袁世凯之后。袁世凯与革命党激斗不息,杨度与黄兴自然视对方为仇寇;待袁世凯复辟帝制,梁启超挺身反袁,与杨度割袍断义。杨度作《君宪救国论》,为短命的洪宪王朝吹鼓,梁启超则作《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迎头痛批,笔下如刀,不留分毫情面。

这些剑拔弩张的冲突与纠葛,破坏了他们的交情吗?筹安会成立不久,梁启超致信杨度道:“吾人政见不同,今后不妨各行其是,既不敢以私废公,但亦不必以公害私。”(李肖聃《星庐笔记》作“政见虽殊,交情不改。昔贤芳躅,吾岂敢忘?”)最后两句,当是金石之言,掷地有声。

私谊不妨公论,公论不妨私谊。再以盖棺论定的挽联为例。1916年10月31日,黄兴英年早逝,杨度挽曰:

公谊不妨私,平日政见分驰,肝胆至今推挚友;

一身能敌万,可惜霸才无命,死生从古困英雄。

上联堪称名句,写尽了杨度与黄兴的半生恩怨。

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病逝于北京,杨度挽曰:

事业本寻常,成固欣然,败亦可喜;

文章久零落,人皆欲杀,我独怜才。

这两副挽联,几无虚辞,字字血泪,句句深情。尽管称梁启超“事业本寻常”,有些不合时宜,不为梁氏亲友所喜,不过,此刻犹能直言,更可见杨度的倔脾气,以及他对梁启超的情感——唯有至交,方能如此坦荡。这二人之间,诚可谓平生政见分歧——梁启超死前,对中国共产党及社会主义运动不乏质疑和批评,彼时杨度已经加入了中共——但是,梁启超公开批判杨度,仍声明“不必以公害私”;杨度在梁启超亡后,仍为他“文章久零落”而抱不平。这才是无比真切的“公谊不妨私”。

政见分歧,却相期无负平生。比起杨度与黄兴、梁启超的恩怨,胡适与陈独秀的交谊,更值得大书特书。与友人谈及此节,我开玩笑说,依陈独秀的激烈、专横与暴戾,他若上台执政,恐怕首要斩老友胡适之的头颅祭旗。想来胡适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提醒陈独秀“我们两个老朋友,政治主张上尽管不同,事业上尽管不同,所以仍不失其为老朋友者,正因为你我脑子背后多少总还同有一点容忍异己的态度”——胡适措辞,一向留三分余地,“多少总还同有一点”,言不由衷,对陈独秀而言,也许一点也无。

陈独秀与胡适是战友,更是论敌。二人相识以来,作为论敌的时间,要长于作为战友的时间。他们不仅打笔墨官司,甚至见面都要吵架。1925年,胡适到上海治病,住在亚东图书馆老板汪孟邹家(汪孟邹是绩溪人,与胡适是小同乡,与陈独秀是大同乡)。据汪孟邹的侄子汪原放回忆:“这位总书记有时会在夜间悄悄地来看望这位‘五四’时期的盟友。可是每次见面,总是以两人激烈的争吵而告终。一个讲社会主义好,另一个讲资本主义好;一个讲马克思主义,另一个讲实用主义,各不相让。”有一天,又争起来,陈独秀说:“适之,你连帝国主义都不承认吗?”胡适一下子站起来,气急败坏地用手杖在地板上笃笃敲着说:“仲甫,哪有帝国主义!哪有帝国主义!”接着,他又强忍怒气说:“仲甫,我有事,你坐罢!”下楼去了。陈独秀气呼呼坐了好一会,也走了。但过不了几天,陈独秀会再来,重新挑起一场争论。(见唐宝林《陈独秀全传》)这段轶事,堪比废名与熊十力因争论佛学而打架。

然而,朋友终归是朋友。陈独秀一生屡次入狱,胡适都不惧风险,积极营救。1933年11月,胡适路过南京,琐事缠身,无暇探视正坐牢的陈独秀,他深知老友的偏激性情,唯恐误会,专函解释此事:“此次过京,匆匆不能来省视吾兄,十分失望。两个月后南下,当来奉看。”不曾想陈独秀误会依旧,在致汪原放的信中大发雷霆,“兄来函为老胡辩护,我深为惊异!你说他太忙,不错,他很忙,我知道他在此期间即和一班达官贵人拜会吃酒,已经够忙了……”并宣称要与胡适绝交。这些气话,反倒折射了他对胡适以及友谊的看重。这样的误会,最终一笑而过。

我最感念的一节,是在1949年4月14日深夜,从上海到美国的途中。仓皇辞庙日,垂泪对故国,胡适仍不忘七年前去世的陈独秀,为其遗着作序,为其晚年的政治与思想转向正名,指出陈独秀重申“反对党派之自由”,“抓住了近代民主政治的生死关头”。此时,他们终于不再政见分歧,而重回同道。同心若金,攻错若石,肝胆相照,恩仇快意,前贤风范,令人心折。

百年弹指一挥间,追古而思今,公私依然缠绕如丝。私谊不妨公论,公论不妨私谊,这十二汉字,不难写,却难做。因为,这不仅需要见识,更需要气度与格局。

2012年11月28日

在鲁迅与胡适之前

辩证法与二元思维,虽非中国的特产,然而在中国的流毒,似远较他国为烈。所谓二元思维,即非黑即白、非善即恶,非对即错、非好即坏、非此即彼、非友即敌、非忠即奸、非先进即落后,非进步即反动……罗列下去,不知尽头。质言之,在二元思维治下,仿佛世间万物,都可二分,于是我们常常看见,两个原本不是针锋相对、甚至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被纳入二元的狭隘选项,硬生生逼成了敌手,如鱼与熊掌,你只能择取其一。最鲜明的案例,莫过于鲁迅与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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