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侯的话让苏秦一下子兴奋起来。他站起来,激动地说:“在下绝对不会让大王失望的!”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从决定开始云游到现在,苏秦这次是距梦想最近的。苏秦先派人到燕国送信。到了晚上赵肃侯宴请苏秦,觥筹交错间苏秦恍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原来是告别燕国的时候,燕文侯也是这么宴请自己的。而那时,齐姬还在自己的身边,自己回头转身就可以看到她。现在想起来,苏秦兴奋得有些伤感了。是的,生活给了他太多的磨难,这是再多的成功也不能够掩盖的。生活的真实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尤其是在想起齐姬的时候。
苏秦默默饮着美酒,当赵肃侯让自己讲话的时候,他欠了欠身子,说道:“在下出身贫寒,小的时候要过饭,给人家打过工。之后长大了虽然跟随鬼谷子学习了一段时间,出来也没什么出息。如果说在下得到了一些什么的话,那是大王的赏识罢了……”想起自己的身世和逝去的父母,苏秦的眼睛不觉湿润了,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哽咽。大臣们听到他说自己受到了赏识便没了下文,变了声,还以为他是因为感激众位的知遇,都唏嘘不已。赵肃侯更是激动得离席敬他,苏秦一饮而尽。
苏秦回到住处的时候,赵肃侯已经打发王九领着人将礼物送来了。其中装饰车子一百辆,上黄金一千镒,白璧一百双,绸缎一千匹。苏秦住的那间屋子比起这些东西来简直是芝麻比西瓜了,这些都是赵肃侯让苏秦用来游说各诸侯国加入合纵联盟的。
可是苏秦的脑海里显现的都是齐姬的身影,白天新交的朋友们争先恐后地来拜访还好些,到了晚上独守空房的时候,就越发觉得难受。孤单寂寞加上思念是一种很难让人忍受的事情,这样的状态直到公孙亮的到来才结束。
那是一个十分清爽的中午,太阳照得干爽。苏秦慢悠悠地循着城墙溜达,忽然有人来报说有家乡人来找。苏秦想起妻子,心道莫不是她来了吧,她来的话是为什么呢,是公孙亮告诉了她自己和齐姬的事情?倒是不怕她不高兴,就怕她把这件事传出去,那自己的一切都毁了。苏秦急匆匆往回赶,边竭力思考来者何意。当他见到公孙亮拜迎自己的时候,一切疑虑都没了。苏秦笑呵呵地扶起公孙亮,既惊且喜,让进屋子里。侍卫见公孙亮穿着破烂,完全是一个仆人的模样,对苏秦的行为有些不理解,可看苏秦如此热情,又感觉苏秦的热情是真心的。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呢?”苏秦让人准备午饭后,问公孙亮。
公孙亮见苏秦春风得意,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也没有过问他和齐姬的事情。他把身边的茶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说道:“想主人是不假的,主要是夫人让来的。”苏秦心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妻子等的时间也的确太久了。想到这里,倒是觉得自己有些狠心了。
苏秦说道:“我找人从燕国送到家里的东西,都收到了吗?”
公孙亮说:“都收好了,夫人开始还以为老爷没赚到钱财,不想回去了,家中的财产差不多用没了,恰好老爷又着人送去,解了燃眉之急。夫人说,老爷还是十分惦念家里的。”
苏秦听了,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说道:“夫人生下的孩子怎样?”
公孙亮说:“倒是忘记告诉老爷了,夫人生了一个男孩,如今还没有取名字呢。夫人说,专门等老爷回家的。”
苏秦听后越发心痒,想起自己和妻子共同度过的日子,虽不像跟齐姬那样令人如痴如醉,也是温馨暖人,那是贫贱时刻的患难与共。
苏秦发现公孙亮的衣服有点破烂,试探性地问道:“这一路来很辛苦吧!”公孙亮哈哈一笑:“老爷安然无恙,便不辛苦。只是苦了我从洛阳跑到燕国,又返回到赵国了。苏秦也笑了,想这么一个忠厚的仆人,当真是难得。这个时候,酒菜已经摆了上来。公孙亮给苏秦敬酒,顺便问道有没有回家的打算。毕竟,这才是他从洛阳作别自己新婚妻子来到赵国的最大原因啊。”
苏秦知道他的意思。他转动着酒杯,想,如今自己已经富贵满堂了,年小时候做的那些富丽堂皇的梦,已经近在咫尺。当然有更大的企图,可现在自己太疲惫了,是需要回家休息一下的时候了。奇怪的是,齐姬此时竟然在自己心里不是那么让人热血沸腾了……苏秦摇摇头,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说道:“家,是要回的,那里永远是我的家。”听主人这么说,公孙亮马上眉开眼笑,几个月的疲惫仿佛一下子就消失殆尽了。
“可是……”公孙亮毕竟是一个聪明的角色,他知道齐姬现在对于苏秦来说未必是可以轻易割舍的事。“可是老爷也应该仔细想一想,齐姬的事情吧……”
苏秦心中不自在起来,这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不得不说是这样的。他抚着自己的手掌,半晌,说道:“我十分想家,可齐姬,你也知道的,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公孙亮知道是这个结果,也知道苏秦在模糊这个话题。为了不让苏秦尴尬,他只好住嘴,起身劝了苏秦一杯酒,说道:“世界上哪有仆人与老爷共杯的呢,老爷的抬爱对我来说的确是再生之德!”主仆二人喝到大醉方罢休。
主意已经定下来了,苏秦准备先回家一次,在游说其他国家的时候,也要多回几次家。
可是苏秦最害怕的敌人,秦国,这时候也在行动,它已经等不及地要开始自己的吞并霸业了。
苏秦外出以来遭受的最大的打击开始了。
事情是这样的,周天子把祭祀文王、武王用过的肉专门赐给秦惠王。惠王派犀首攻打魏国,生擒了魏将龙贾,攻克了魏国的雕阴,并打算挥师向东挺进。
苏秦最害怕的秦赵之争就要发生了,他忧虑不已,连回家的心思也没有了。怎么办呢,公孙亮此时也心急如焚,他对于天下大事还是了解的,又勤奋好学,因而知道一些国家的动态。如果秦国把赵国给灭了,整个中原地区从此便没有了安宁的日子。
主仆二人又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
夜深沉,苏秦和公孙亮都没有睡着。苏秦知道自己有很好的口才,可是当面对全副武装的军队的时候,一切都成为了空中楼阁,他见过军队走过之后大地的模样,地不是完整的,人也不是完整的,死人一堆一堆,无人发丧!
苏秦问公孙亮:“你认为秦国打赵国的可能有多大?”
公孙亮说道:“老爷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如今的秦国就是一只猛虎,只要有机会就会咬人。老爷的合纵政策如果现今实行起来,不到一月的时间就可以组成一只实力远在秦国以上的军队。可就怕秦国把握战机,实行迅速的歼灭战,那我们的一切都没了啊!”
苏秦点点头:“秦国现在打起来,赵国倒也不是很怕,几十万大军就是再不济也能顶上几个月。那个时候,其他国家若想支持,增援的军队肯定可以到达,我就是怕其他的国家不能被我说动……”
“是啊,如果秦国动兵,肯定会对各个国家实行外交压力,其他的国家更不容易被说动了,老爷可算是任重道远啊。”
苏秦见公孙亮的表情不是十分忧虑,便说道:“亮有什么计策,可以让我参考一下吗?”公孙亮说道:“主人没有,我怎么会有呢?”
苏秦说:“咱们两个亲如朋友,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公孙亮便侧过头来,低声说道:“老爷不是有一位十分有才华的师弟吗?我听老爷说,他的才学竟然不在老爷之下。只要你们的关系足够好,让他打入秦国的内部,来给我们提供一些信息,这不好吗?”
苏秦若有所思,低头不语。
公孙亮知道他是不愿意利用自己的好兄弟,便说道:“老爷曾经说过,从秦国回来经过魏国时候,资助了他很多钱财。这当然说明老爷十分讲情义,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如果张仪在秦国立住脚,老爷从此就可以大胆地游说六国,无后顾之忧了啊。”
苏秦笑了,说:“不好不好,再容我思考一下吧!”
公孙亮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说:“老爷再迟疑,秦国就打过来了!”
苏秦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好!你的建议很好!只是——我怕张仪受到伤害啊。”
“人要是想富贵,必须要冒着一定的风险。比如我想要富贵,就要来寻找您,路上坎坷一言难尽。老爷您要想富贵,就要游说四方,吃过的苦头更是不比我少,您衡量一下吧。”
苏秦终于答应了,说:“那咱们得改变计划了,先去魏国找张仪然后回家!”公孙亮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秦禀明赵肃侯自己要去魏国一趟,言明是为了合纵的政策。赵肃侯另外给了苏秦一些钱财,苏秦带了,与公孙亮一起往南走去。赵肃侯又派了二十个甲兵给苏秦,苏秦拒绝了。
一路事情不必细记。
等苏秦到张仪的面前的时候,张仪喜不自胜。苏秦介绍了公孙亮,说这也是一位志士,三人互相行礼,然后进屋详谈。
张仪欢喜得脸都红了,他说:“师兄上次不辞而别,这次可得在我这里好好住一段时间了!”苏秦笑着看了看四周,发现屋子已经重新盖了,不是很豪华,却很精致,说道:“实不相瞒,师兄我是无事不登门啊,你现在过得满意吗?”
公孙亮笑而不语,张仪愣了一下,“当然满意啊,时常没事情便与杨公明和一帮朋友谈论世事。前几天还谈到师兄在燕国的漂亮手段呢,而且承蒙师兄的资助,生活已经不成问题了。”
苏秦算了自己给张仪的钱,如果加上新盖的屋子,到现在肯定所剩无几,便给公孙亮使了一个眼色,公孙亮拿出一个包裹来。
张仪一看便明白了怎么回事,脸又红了,说:“单靠师兄来资助我,实在不是长久的法子啊。”苏秦笑着说:“不瞒师弟,这次还真不是单单送钱财给你的,有一件职务想请你,算是个长久之法吧!”
张仪连忙问是什么职务,苏秦说:“当今天下大势,秦国为首,其他国家无不侧目而视。我想让你去秦国,凭着你那过人的才华与口才,谋得一份职务。我一辈子没什么重要的人,你对我来说好比手足。而且你素来有大的志向,秦国十分富裕,我希望你考虑一下。”
张仪听了之后沉默不语,想自己从来没去过秦国,具体的事宜毫不清楚,连道路也不知道,实在是没有办法啊。刚要推辞,苏秦说:“一月之后,你到邯郸找我。在去秦国之前,我需要给你一些建议之类的事情。”张仪本不想要钱,可是他知道苏秦是为了给自己准备马匹与钱财之类。不要,自己又没钱,终于点头答应了。
苏秦十分高兴,公孙亮也加入了谈话。过了一会儿,张仪的妻子早就把杨公明请来了。四个人一见如故,谈得十分畅快。
第一步的目标已经达成,苏秦的下一步很简单,顺着上次的路回家。三天之后,公孙亮和苏秦到达了洛阳。
尽管苏秦这次没有带赵肃侯赠给自己的侍卫,但他在游说各个国家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公孙亮驾着马车带着苏秦回家,同一个乡里的人几乎都到大路上看他。对于一个背井离乡那么多年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激动人心的了。苏秦招手与人们打招呼,人们纷纷议论,仿佛哪个大王巡游。
马车迅速行使,转眼间到了哥哥家门口,他发现嫂子和哥哥已经跪在了下面。苏秦令公孙亮停车,慢慢地下马。他用手抚摸着旁边的那棵高大的槐树,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了,第一次回家的时候,也是从这里走过,第二次回家的时候,也是从这里走过,这里竟然是到自己家的必经之地了。
苏秦看周围黑压压的人,点头微笑,只是不理地下的嫂子和半跪的哥哥。弟弟和他们进行着默然的对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的人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终于,嫂子忍不住了,她抬起头,看了苏秦一眼。苏秦也看着她,她说:“恭迎叔叔回家。”然后又低下头,仿佛没有抬起来过。
苏秦还是没有做声,哥哥见如此赶紧也拜了,说:“弟弟终于回家了。”脸上却是害怕的样子,这应该是兄弟之间最让人费解的对话了,观众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苏秦却说话了:“几年前,我受尽落魄,一人回到家里。嫂嫂只当不认识我,哥哥只当我是个疏远的亲戚,为何今天二位要给我下拜呢?”说完马上走向马车,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想说的话已经说完。哥哥从脸红到脖子根,嫂子的头埋得更低了。苏秦心中一阵憎恶,却停住了脚,走到二人跟前,他要更加猛烈地羞辱二人一番,站在二人面前就是最好的羞辱。
然而嫂子却抬起了头,眼睛里全是泪水,她咬了嘴唇,说道:“先前不认叔叔,是因为叔叔贫穷,如今给叔叔下拜,是因为叔叔的钱财多得不可胜数。”说完回头看一下自己的丈夫,苏秦的哥哥深深地低下头。
苏秦没想到嫂子会这么坦诚,他刻意仔细地看嫂子的头,头发白了差不多二三分,心中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妻子,第一次空手回家的时候,她也摆出了一张冷漠的脸,甚至还曾暗暗咒骂过的吧。可那或许是太多的委屈使然,两人最后不也和好如初了吗?父亲母亲在世的时候,妻子任劳任怨,所以她总归是好女人。
想到这里,苏秦对于自己身处的那个阶层忽地有了一种怜悯的情意。他看看周围的人,全是破衣烂衫。这些人其实都是老实巴交的劳动者啊,他们不懂得投机取巧,不知道卖弄权势,不喜欢凭嘴说话,他们只相信自己的土地。这与父亲母亲多么相似啊,这些人的品质,就是自己祖宗的品质。这些品质也大量地存在自己的心里,他不能忘本啊。
苏秦看见不远处有两个孩子,可怜兮兮地望着地上的嫂嫂哥哥,那是哥哥的孩子。苏秦差点哭出来,这是自己的亲人哪!竟然在地上卑微下跪,在众人的目光下,这该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他们现实,可那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孩子,要养活一家人哪!
苏秦的眼眶里慢慢起了雾,他看看公孙亮,公孙亮笑了一下,朝他点点头。苏秦上前两步,扶起嫂嫂哥哥,将眼泪忍下去,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行此大礼!”嫂嫂听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哥哥握着苏秦的手,也已经泣不成声。苏秦招呼那两个孩子过来,连公孙亮一起,往家里走去,周围的乡亲啧啧称赞。
到了自己家门口,公孙亮下马车,跑进去招呼了一下,然后妻子抱着一个孩子迎了出来。苏秦先迎上去与妻子说话,然后抱着自己的儿子回屋,见嫂子和妻子说话没什么不自然,方知道他们早就和好了,心下更加安然。当即给哥哥些钱财,让他重整房舍之类,嫂嫂哥哥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