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地之合离、终始，必有戏隙，不可不察也。察之以捭阖，能用此道，圣人也。圣人者，天地之使也。世无可抵，则深隐而待时；时有可抵，则为之谋。可以上合，可以检下。能因能循，为天地守神。……”张仪慢慢读着书，时而停下，思忖半晌，接着往下背，时而在某一句上停顿了，反反复复默诵，苏秦则拿着竹简，坐在溪水边上静静地看着，张仪的那本竹简比苏秦的厚重大约一倍。
鬼谷子则缓缓踱着步子，在两个人之间来来回回，他更多的时候是种白眼望青天的姿态。张仪不时地看师父一眼，心道，这就是“为天地守神”吧。其实这是鬼谷子为二人“守神”。
“师父，我们的世界为什么需要圣人呢？”这是张仪在发问，每次读书，最先开口的必定是张仪。
“人的品格有高有低，没有高的作为榜样，人的灵性就无处可以印证，没有低的作为对照，也就没有高了，圣人是一个可能性的假定，是不可企及的高度，我们能够做的就是尽力接近这一高度，但是从另一角度说，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称为圣人，每个人也都是圣人，只是，有时候，最有资格做为圣人的人却不被认同。”鬼谷子平时很少说话，但每当与学生讨论的时候，话就多了起来。
“师父，那你明明对圣人应该做的事情做了讲述啊，那说明你的眼里还是有圣人的。”
“我所说的，是可能，也可以是必须，可事实上，谁能真正做到纯粹呢，我说的话，也只是一个假定的标杆。”
张仪便不再说话，鬼谷子便问苏秦“你以为如何？”
苏秦没有直接回答，他说：“师父，阴阳是纯粹的吗？”
鬼谷子说：“不是纯粹的，你看那八卦图，阴里面有阳，阳里面也有阴，阴阳是总结，是抽象。”
苏秦点头，然后说：“师父，那圣人一说，也不是纯粹的，对吗？”
鬼谷子颔首一笑：“事物都是阴阳，你说对不对？”
苏秦说：“师父，您平常说的开启与闭合的法则，您可以细细地总结一下吗？”
鬼谷子略一沉吟，说：“运用开启与闭合的法则，就要从两个方面来看，阴和阳。人的气质是不同的，有的人阳气比较重，有的人阴气比较重，当你和阳气重的人谈话时，需要用崇高的话来试探他，记住，是试探，当我们身处外面的时候，试探是自保的必需手段。如果你感觉一个人比较靠近阴，那就用卑下的话来试探他。所以，我的意思是，卑下与崇高可以很好地运用到交际中。这么一来，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可以实现，无论是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国家，哪怕是天下，都可以尽在自己的掌握。
做小的事情，没有内的限制；做大的事情呢，没有外的限制。人与人的关系本来就是阴阳之理。当你面对阳气的时候，就运动出去，面对阴气的时候，就闭藏。阳气占优势的人，道德就会增长；凭阴气安静的人，内心就充实，阳气求与阴气，需要道德来包容；阴气求于阳气，需要施加力量。阴气和阳气的变换，是因为遵循开启与闭合的原理。这是天地之间的规律，也是游说的规律，是一切事物的前提。听明白了吗？”
不知何时靠过来的张仪听得痴了，师兄弟二人都恍然大悟，一起点头称是。
鬼谷子看着苏秦，眼神十分复杂，苏秦愣住了，他感觉到，自从自己从鬼谷回来，师父看自己的眼神就有点不一样。
“师父……”苏秦轻轻唤了一下。
鬼谷子皱了眉头，没有回应，只说道：“东坡的菜怎样了？不会涝死吧？”张仪说：“我给舀水了，叶子没变黄。”
鬼谷子又问：“西园的呢？”
张仪回答道：“水都渗进沙土去了。”
鬼谷子便不再言语，起身掸了掸衣服，背着手走向大林子。金色的猴儿蹦蹦跳跳，跟在后面。鬼谷子同样是一种怪异的步伐。
原来这步伐叫做麻雀步，鬼谷子曾经对苏秦和张仪说过，这是他见麻雀在地上行走时灵巧至极，不知疲倦，细心研究后发现这种步子非常适合在山里行走。他教给了自己的徒弟，有在林子里遇到的猎户，有上山来拜访的人，他都教给他们这步子。苏秦对这件事记得十分清楚，多少年后依然历历在目，鬼谷子很少对徒弟们讲自己的故事，这种闲话更是少得屈指可数，是以苏秦如此。
鬼谷子自从在这里定居，便将四周的地方命名。东边的缓坡叫东坡；西边的一块地是沙质土，鬼谷子命名为西园，满月的黑夜，西园是最美的，只要是晴天。南边二里开外是一片坟地，叫南茔。背面的树林，因为叶子落下来梭梭出声，就叫梭林，只是不大叫罢了。
苏秦望着师父的背影，陷入了沉思：师父到底有什么东西不想让自己知道呢？自从自己跟随师父学习开始，鬼谷就不在师父的谈话范围之内，他是不可能不知道鬼谷的——他自己都叫鬼谷子呢，鬼谷有什么危险？不对啊，如果里面有危险，师父知道自己去过，肯定会告诫自己的，那么，师父不知道自己去过鬼谷？——苏秦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觉，就凭师父这几天的神态，他应该猜到自己去过，毕竟除了鬼谷，别的地方很少蛇蜕，而且师父的名字就叫鬼谷子！
苏秦觉得师父处在纠结中，但他不想问。可他的确非常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世界对苏秦来说太神秘莫测了！
天黑了，大家睡下，只有一个人眼睛大大地睁着，苏秦。他欣赏着土窗外面天上的群星，一个大胆的念头渐渐在心中生成，再探鬼谷。他认为这是天地阴阳之气对自己的引导，他相信是，如果想要走得更远一点，明天早上肯定是来不及的，那就今晚上出发！他等着大家熟睡。
一个时辰之后，鬼谷子和张仪都睡了，苏秦悄悄走出门，照旧带着那把砍刀。他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向南，再向南。越过溪水，过了南茔，从坟地里穿过。他一直觉得张仪怕坟十分可笑，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怕。走，苏秦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勇士，尽管没有一匹漂亮的骏马，没有珍贵的宝剑，没有石破天惊的喝彩声，他还是心潮澎湃，指向一个目的，然后达到它，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苏秦认为自己是沉稳的，在寂寞中前行；自己也是伟大的，还是因为寂寞。
走啊走，当他借着月光，依稀能够辨认出树上的标记时，就开始下坡。
终于见到捆着的杂草了，苏秦坐了下来，看着天空已经不太明亮，黑漆漆的感觉比前半夜更明显。他想走到明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返回，明天天黑之前是可以回到家的。
休息了一会儿，苏秦又站了起来，刚走出几里地，他觉得谷地越来越空荡，有时左右看看，竟看不到边。然后是同样的感觉了，越往前越宽敞，与梦中富丽堂皇的宫殿大厅差不多。忽然，苏秦觉得头上有什么东西，他抬头一看，是非常规整的长方体——棺材！苏秦尽管从来不怕黑，可这棺材出现得太突然，太诡异了！他浑身冒出冷汗，呆了半晌，简直连站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传说中的棺材，应验了！那么，传说中的大龙，传说中的雪人呢？苏秦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难以抉择的事情，他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回去？他从来没有想过；前行？他不知道什么叫前方。苏秦微微激动地喘气，到底应该怎么做？
其实他早就给了自己回答，上去。一种本能的实践力已经非常奇妙地控制了他，一种对于退缩的厌弃使他将返回的念头压得比恐惧还低。结果就只有一个了。
他爬上去了，就算不打开那棺材，他也要绕着它走一圈。此处的坡度没有更陡，坡长却已经是先前的好几倍，苏秦走到一半后忽然习惯了，不觉得那么害怕。他发现棺材上面十几丈高有一个洞，就爬了上去。他反应过来后还想：“自己怎么就上来了呢？”。
洞中是一片黑暗，但没有刚才那么黑。苏秦想这应该是下半夜了，他将身子伏下来，看着棺材顶部，里面忽然钻出个什么东西出来，又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十分好笑。棺材是一个人的最终归宿，正常来说家里人是不喜欢被别人轻易发现的，可为什么这棺材却放在洞口下面呢？并且以一个十分不稳当的姿势放置在坡上。
苏秦不想做没意思的事情，打扰已经长眠的人，他稳住自己进了洞。洞壁十分光滑，看来这洞已经有些年头了，苏秦借着光线再往里走十几步，一个非常大的骨架便赫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看那形状不是人，应该是一个非常大的兽类，其中那根粗壮的肩骨十分像牛的骨头，但细想也不太可能，如果这是先人吃肉剩下的骨头，是不应该这么大这么完整的，
这个完整的骨架，应该不是先人吃肉剩下的，它比一只牛还大呢。
那是什么东西的呢？雪人？苏秦感觉这个世界这么真实又这么梦幻，或者，是大龙？反正他知道，无论是什么啃剩下的，对自己都没有好处，想到这里，他反倒冷静下来了。他想，也许是这东西受了伤，跑到这里死了呢，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在幻想中苏秦受到了非常大地鼓舞，他想再往前看看，里面有什么。
苏秦又举着砍刀，向前走了十几步，黑暗重新笼罩了他，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他的的确确体验到了。
他走出洞口，绕着棺材走了几圈，表示自己来过，表示无意冒犯死者。然后走了下去，东方已经有了一些朦胧，凌晨已经过去了，苏秦知道，再过半个时辰天基本就晴了。他加快了脚步，走出十几里地，没发现什么异样，只是偶尔会有几个棺材。有的只露出个头，有的竖着，他也没有在意，停了下来。因为自己太渴了，太饿了，苏秦带了自己的砍刀，带着自己的勇气，却忘了带干粮和水，嘴唇已经干裂。
在黑暗里观察周围，眼睛也火辣辣的疼，肚子咕噜咕噜叫得响，苏秦知道自己的毛病，可以热，可以挨冻，可以受累，可以委屈，就是不可以受饿。
他的饿跟别人的不一样，别人咬着牙忍一下，就过去了，苏秦一饿就什么都干不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从心窝到四肢全是软绵绵的。小时候和母亲出去要饭，往往饿得走不动路。他对那种体验永远都忘不了。现在，他又开始有那种感觉，苏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出发时候的那种气势完全没有了，他仿佛成了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孤儿！
苏秦十分痛苦地坐在一根木头上，抬起头打量左右的坡，他又发现一个洞。这个洞与之前的不一样，洞口十分平整，成一个规则的圆形，一看就是人为的。他听师父说过，在大山里有规矩，上山打猎的人都有固定的休息地点，一般来说是山洞，猎人可以在里面吃喝、睡觉，但走的时候要留下一些东西给后来的人，师父特别强调说，这是山里的规矩。
那这个洞里面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呢，苏秦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他连滚带爬地跑向山洞，什么大龙雪人，他都不管了，就算是被吃了，也先填饱自己的肚子！当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站在洞口的时候，天已经开始发亮了，苏秦的后背上已经渐渐印出朝霞的影子。他把刀竖在洞口，扶着洞壁进去了，这个洞可以一眼望到底，没有什么吃的，苏秦闭上眼，忽然，一个东西从自己头顶飞过，他感觉那是一只鸟儿，有鸟的地方就可能有蛋！苏秦马上兴奋起来，他伸手在洞壁上摸索，在地下找寻，最后终于在一个旮旯里摸到了一个鸟巢，伸手一抓，十几颗带着温度的鸟儿蛋！
苏秦开始返回。按说这道峡谷还没有人走到过尽头，自己走到的地方，已经是人迹罕至了。他心里有失落，因为结果不是那么让人兴奋，开始就是凭着一股激情来的，不是吗？苏秦又感觉自己的规划力不行，不够理性，这一趟让自己劳累不堪，如果不是那十几个鸟蛋，自己早就饿得晕过去了吧。
在激情的背后，还有另外的一种声音——自己有胆量来峡谷，自己有砍刀，自己在关键的时候没有放弃，最终找到了十几颗鸟蛋。整体上来说，苏秦在喜与悲之间徘徊，当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到杂草那里的时候，悲喜都感觉不到了，已经成了不喜不悲，峡谷没什么大不了，自己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试着用一种稳健的状态来控制自己，至于这么做的原因，他也不知道。
困乏像潮水一样又涌了过来，苏秦重新坐下，背靠着捆着的草，一阵阵植物的清香沁人心脾，这种感觉真是太久违了。
师父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人，苏秦和张仪都不能真正了解他，所以没有真正的温情，尽管他对师父的崇拜发自内心；来跟师父学东西之前，生活动荡不安，每天过着流离，逃难，要饭的日子，舒服与安逸从来就不属于他。再往前回忆，是模糊的幼年了，他记得自己被抱过，谁抱的不知道。可能有很多人，也可能只是自己的家人，那回忆仅有一些轮廓，看不到细枝末节，他竟然不能够想像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嗅着这清香，困意立刻将他笼罩。
苏秦是噙着泪水醒过来的，太阳已经很高，灼人，梅雨一过，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他觉得孤单，他在很长很长的时间内，面对的只有自己，这仿佛成为他一生的宿命了。
苏秦渴了，是那种再也忍不住的口渴，他只有用砍刀砍树，等树汁流出来就凑过嘴去吸吮，连着砍了十几道口子喝了水后，他顿时舒畅起来。苏秦怕饥饿感再度袭来，连忙加快速度返回，太阳逐渐逐渐升高，阳光也越来越灼热，苏秦将布袍脱下，用砍刀挑着，再担着砍刀，用最省力的方式行进。
太阳已经开始往西方倾斜，苏秦又砍了几棵树来止渴，浑身已经汗淋淋，肚子咕咕叫，他感觉又要不行了，连擦一下汗都非常非常困难。如果说谷底是条路，那是一条越来越高的路，这路如此漫长，并不是一条普通的归途。
苏秦走过一棵野果树，鲜红鲜红的果子十分惹人，他摘了几颗，吞了下去。果子是甜的，但混杂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苏秦怀疑有毒，但是有毒又怎么样，再不吃，恐怕就回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