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天气实在太过炎热,除了马的喷嚏声,马尾巴抽打蚊虫的声,再也没听到别的声音。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苏秦估摸那红马休息得差不多了,就给它套上车子。终于过了那坡,有话说得好,上坡容易下坡难,那马如果拖着一辆车子,除非跑得飞快才能撒开力道,走得正,若一慢下来,就是车翻马跳的事。苏秦细想一下,看那坡下无比漫长,便将行李背着,刀插在里面,把鞍装在马身上,十分果决地骑上去。那马好像懂得苏秦给自己减掉压力,欢快地打了个响鼻,撒开蹄子开始跑。苏秦想,此地绝对不可以久留,这个岗子又大,看不到边,岗子连着岗子,是抢劫的好去处,只好快走了。
那马是匹好马,只休息了少些时间再跑起来就健步如飞,可这马在奉阳君宫里用的时候,也不过是在邯郸城里寻亲访友,并没有出过远门。因此这马跑了半个时辰后,浑身便是被雨浇过一般的汗,湿淋淋浸透了苏秦的下半身袍布。
苏秦见日已西斜,心急如焚,想我今天莫不是将要把命留在此地也!只好下马解鞍,自己往两边去要找个溪水泉眼喝几口,这一日带的水全部洒在车子里了。可这个地方就像跟自己赌气一般,树是有几棵,就是不见泉水溪流。苏秦找得烦了,倚着棵树歇脚,忽然想起自己在鬼谷时候,也是渴得要命,当时自己用刀在树干上砍的吧?苏秦猛然就兴奋起来,抽出刀来便砍,十来刀后才喝足,然后牵过马来,砍了让它也喝,那马喝得起劲,直喝了四五十道口子才罢休。这时已经快黑了。
苏秦牵着马走,走不过半里地,那马就显得十分惊慌。苏秦往后看,却没发现什么东西,想这马和人一样,都是有胆大胆小的。又走了半里地,那马越来越紧张,苏秦再往后一看,十几个火把在迅速向自己移动,苏秦哪里见过这个架势?慌张中匆匆上马,死命抽打一下,马既喝足了水吃够了草,又恢复了无穷的力气,飞一般地往前冲,苏秦只听见耳边的风呼呼地刮过,他若不是伏在马背上,早就刮下来了。
奔跑了大约半顿饭的时间,马的速度慢了下来,苏秦往后看时,再也没有火把了,幸好前面便是一个村子,苏秦就像望见了天堂,急匆匆敲一户人家的门。
叫声讨扰,里面一个青年汉子拿着火把走了过来,将苏秦放进去,正要引着苏秦进屋时候,只听后面叫了一声“师弟!”汉子听得这声熟悉,忙回头看时,隐约是张熟悉面孔,将手中的火把凑上去一看,对着屋内叫道:“出来!师兄到咱家来了!”说着拉起苏秦的手,哭泣道:“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现在怎么样了!”苏秦叹了一口气说:“为兄的没出息,没能有条件照顾师父!”正说着张仪的妻子过来给苏秦施礼。
苏秦慌忙扶起说:“承蒙照料师弟。”三人进屋,苏秦暗地里早就将东西分作两部分,一部分大头,一部分小头,苏秦将小头的拿出来道:“我去奉阳君那了。”张仪一看十分惊讶,“师兄真乃厉害!却为何不在那里做一个官来当当?”一手将那包拿过来,没有一点不自然,苏秦心中笑笑,便将自己在赵国的遭遇并自己宝剑的来历告诉了张仪,张仪听得入神,妻子见二人说话畅快,自去点了油灯来照着,苏秦马上制止,并将后面有人追踪的话道了出来,张仪夫妇听后唏嘘不已。
那天大约交了三更,师兄弟两个方同屋睡下,张仪妻子自去另一屋睡了。苏秦实在太过疲惫,很快就睡去。
第二天,苏秦日上三竿方才醒来。张仪已经出去打兔子吃,他妻子忙着做饭,苏秦看见炕边上有一套新衣服,知道是给自己准备的,便穿了,坐在那里迷迷瞪瞪。回想昨天自己的奇遇,仿佛都是梦,只有窗户外面那匹马表明那是真的。
不一会儿张仪回来了,肩膀上一个钢叉,手里空空,他小声对妻子说:“现下打野兔的太多,这玩意儿也不好找了。”他妻子说:“为什么不用哥哥昨天给你的钱买些东西来?”张仪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哥哥刚给的就花去,有点不好吧。”这时候苏秦从屋子里走出来,张仪的脸更红了。
苏秦想他们两个肯定是穷怕了,留着钱舍不得花,请我吃肉都得去打野兔,想到这里感觉非常心酸,于是苏秦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对他们夫妻两个说:“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师弟领我出去散散心吧。”
张仪刚要开口,他妻子示意打了他一下,他方领着苏秦出去了,不远便是个镇子,早上起来倒也热闹,苏秦见一个卖肉的铺子便拉着张仪,边走边说:“师兄我出来这么多年了,还没好好请你吃顿饭呢,今天就借你家的灶台用用,尽一下师兄的爱惜之情。”张仪支支吾吾,苏秦哪里让他回答?早拉着到了那铺子前,苏秦拿钱买了十斤酱牛肉并一坛子酒,打发店里面的人送到张仪家里去。二人又在集市上逛,苏秦一并买了些鸡鸭菜蔬,还有些珍奇果子,觉得肚子饿了,二人商议回去。一个早上并不谈论师父鬼谷子、阴阳之道,只是谈论各自的云游经历罢了。
回到家的时候,张仪妻子已经摆好了饭,苏秦想肯定是自己买东西的缘故,也就坐下来与张仪把盏,二人吃得欢畅,非常开心。
来魏国的这一趟,给苏秦的感触很多,自己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云游汉,得求着这位那位,来鉴赏一下自己,给自己银子花,可自己不知不觉就成了那样的人,自己活着的所有动力是钱和别人的赏识,如此罢了。是不是悲哀?这个问题有点复杂,苏秦的经历太单一,还理解不了,很多人的一辈子就是那么单纯的一回事,苏秦同样知道这点,自己与那些人的区别也只是在于知道自己的单一吧!他有些怀念师父了,如果师父在,肯定会一语道破自己的谜团。就算不是师父,是洛阳林子里面的那位异人,也会给自己指点迷津的。在想这些东西的时候,要么苏秦的身边是呼呼打鼾的张仪,要么自己被酒肉引去,也的确想静不下来。
这一趟给苏秦感触最大的是,张仪变了!他整天忙的是锄地,搂草,很少和自己谈论天下大事,就是说一些云游的事情也是注重猎奇,好玩。这可真不像他,以前在鬼谷的时候,他可比自己活跃多了,提出的问题也是五花八门,他的思维好像基本不会停下来,这也是苏秦最佩服他的地方。而现在看来,张仪与一般的农夫没什么区别,他叹了口气,有些得意,更多是失望,自己和张仪跟随师父开始,就已经养成了和他比较的习惯,更何况,在大多数时候,张仪的表现比自己好,自己怕说错话,往往禁口,保持颜面罢了。失望是因为师兄弟的感情在。
想到感情,苏秦更加感慨万千,有什么感情是不变的吗?妻子刚过门的时候对自己多好啊!嫂子刚见自己的时候,笑得多和善。还有哥哥,十几年的兄弟情义他竟然对自己冷若冰霜。比起他们来,素不相识的猎人对自己倒是一直不错,亲情有什么意义呢?世界的变化真是太折磨人了。苏秦的脑海里一直是张仪,不知道自己和师弟以后会怎么样。这个问题如果给张仪来回答,张仪肯定会说师兄弟的情义一辈子是不会变的。可苏秦不相信,一切都会变的~
一天,苏秦想起张仪的巨大变化,终于忍不住了,想和张仪谈谈,便借口出去遛弯。
张仪猜出来师兄是什么意思,只是笑笑,说:“咱们不如边喝酒边谈。”这合了苏秦的心意,二人便走到前日卖肉的铺子里,张仪叫上一个锅子来吃,苏秦便与张仪相视一笑。跟随师父学习的那些年,二人只吃过一次锅子,还是胡屠夫请的,这无意是师兄弟最美好的记忆了,现在重温一下,所以都觉得这锅子恰当。
很快火炭点着,锅子架上来,“咕嘟咕嘟”冒泡,苏秦与张仪席地而坐,老板摆上新鲜的牛肉和蔬菜。苏秦又要了些干菜,向店家要干肉时却没有了,只得作罢。
苏秦给张仪让吃的,先开口了,说道:“看师弟与先前有区别。”张仪正在捞肉,听如此说便停了筷子,笑一下说:“为什么要与以前一样呢?世界上的东西在阴阳闭合之下变化。”
苏秦知道张仪是在打趣,也笑着喝了口汤,说:“我还不知道这个吗?只是,事物的变化总是有原因的吧?”张仪说:“原因就是阴阳闭合之道啊。”对啊,原因就是阴阳闭合啊,苏秦被张仪顶了,微笑一下,张仪劝酒。
张仪用袖子抹了嘴,问苏秦道:“师兄觉得我是变得俗了呢,还是变得高尚了呢?”苏秦细想一下,不禁语塞。是啊!自己还没搞清楚什么是高尚什么是庸俗呢。张仪接着给苏秦斟满了酒,二人再喝一口。
“我看啊,你是变得……变得……呵呵呵。”苏秦还没想出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
张仪自己抿了一口酒,说:“师兄,你说这肉是不是好东西。”口气没有疑问。苏秦说:“兵祸连年,这肉的确是好东西,因为平常百姓很少能够吃到。”张仪说:“有道理,那吃肉是高尚是庸俗呢?”苏秦心道不激他还好,一激又重演鬼谷的日常辩论了,他在心里不抵触这辩论,每次完事(尽管是自己输的多)都感觉十分畅快,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
苏秦便说:“这也不是我能够理解的。”张仪见师兄说得坦诚,也叹了口气,说道:“是啊,世上的东西如果非要分个庸俗高尚,也确是难,伯夷叔齐是高尚的人,可是最后饿死在首阳山。咱们这些天喝酒吃肉,没人理会咱们,也倒自在,师兄如果说,自在是人生最大的追求吗?我以为,不被别人误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就是追求。”苏秦见张仪如此,心中大异,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