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辛坐在桌子前,松茶本来在他身边伺候,但是那眼皮子已经打架得厉害,卫辛见了,便叫他先去睡了。
桌上一灯如豆,看起来有些寂寥。
依稀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充斥的是撕心肺裂的惨叫声,还有刺鼻的鲜血气味。
那些层层叠叠的尸体,和他流淌着一样的血液,是他的亲人,是他朝夕相处的依靠。
还有他的母亲,那样美丽端庄的母亲,在一群红黑到叫人作呕的尸体中央,那一抹白色渐渐染上了鲜红紫青,他透过火光和血色,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恶心的嘴脸,慢慢将自己眼前睁着的身影覆盖。
没有尖叫,没有怒骂,那些声音,母亲都没有发出,却因为沉默,而更加显得可怕而又叫人不敢想象。
他被家仆压在身下,尽量蜷缩着自己的身子,连发抖都没有。
不可以发出声音,他尽量将自己的呼吸放轻,眼角连泪花都已经干涸。
而那个人,站在最龌龊的景象中间,那样冷酷的眉眼……
卫辛突然闭上眼睛,好像要将什么拼命压下,却听见了房梁上有细微的声响。
他将桌子上的一支毛笔射出,同时睁开眼睛。
眼底不是平日里的那种淡淡冷意,在灯光的照耀下,他的眼睛很黑,宛若一个深渊,可以将人的一切都吸进去。
段璞衣蹲在房梁上,已经将她头顶的瓦片掀了几块,嘴里叼着卫辛射出的毛笔,眼神灼灼。
外房的松茶一点醒的迹象都没有,不仅是在宴会上被莫流桑动了手脚,恐怕段璞衣也点了睡穴。
她将自己唇齿间的笔拿下来,嘴角一点墨迹,就着一舔,然后眯起眼睛。
“好香。”段璞衣看着卫辛,也不知道说的是墨香还是人香。
她的声音很低,声线也压下几分,听起来一点沙哑的狎昵,尤其那神态,活脱脱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
卫辛发现自己需要对这个家伙的脸皮进行深一层次的理解。
段璞衣手一松,那毛笔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操控着,慢慢放到了桌子上。
这样的内力,实在是叫人胆寒,尤其是拥有这样雄厚内力的正主,不过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
段璞衣将毛笔放到了桌子上,对着卫辛勾勾手,朱唇微启:“偷东西,要不要一起?”
*
月黑风高夜,窃财盗宝时。
两道黑色的身影在房梁上闪过,快到不过眨眼的时间,若是有人看见,也只会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根本不会有这样鬼魅的速度。
段璞衣看着自己前面那个即使是穿着夜行衣也显得很是潇洒利落翩翩风流恍若谪仙的身影,皱了皱鼻子:“居然比老娘还要潇洒,真是……”
今夜不过一枚弯月挂在中天,星光被隐在了云雾里,整个天地看起来就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两人在夜色里踏风而行,看起来好像没有目的地乱窜,却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在巡逻的守卫。
段璞衣看着轻功简直可以说是使上了十成十的卫辛,总觉得好像,貌似,也许,自己眼前的人今天有一点使小性子的感觉。
跟着眼前身影半晌,段璞衣发现这是前往后山的路,正疑惑怎么越走越深已经和纪云天住的主房不搭边了,却看见卫辛已经停在了一角翘起的屋檐上。
段璞衣落在他身边,看见屋檐下那看起来荒废了许久破烂不堪的小院子。
这院子中央一株枫树,五人合抱粗的树干,繁茂到几乎可以将整个空间都占满。
明明是夏初的季节,那枫叶却红艳如一团燃烧的火苗,几乎将人的眼睛都要烫伤。
段璞衣眯起眼睛:“阵法?”
这样显眼的红枫,纪云天在将整个瀚海山庄重新修葺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现,那不是眼睛不好使脑子不好使就是根本没有发现了。
虽然这阵法他没有解开也是眼睛不好使脑子不好使的后果,但是好歹给别人留点面子。
段璞衣脚下一点,便踏在了院子里,还没有看清周围的景色,就觉得一团热浪扑了上来。
一团火浪直袭她面门,还没有周身三尺,就可以感受到那种可以将人的骨头焚化成灰烬的温度。
段璞衣好像视眼前的火浪如无物,向左几步,然后指尖弹出一点内力。
眼前景象突然一变,周围好像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几乎要让人连自己的头脚都分不清楚了。
段璞衣按着九宫步又走了几步,然后指尖又是一道劲风。
破阵的时间并不长,很快段璞衣的眼前就出现了院子里那颗显眼到不行的红枫,而卫辛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眼神静静。
段璞衣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奇异,但是自己似乎也知道他眼神这么奇异的原因,不过……眼下还是自己的处境是最重要的。
段璞衣看了看那枫树,挑眉:“这机关还真是精致。”
这么久,在院子的地上一片落叶都没有,有的只是用来摆阵法毫不起眼的石头。
“依我看,依着纪云天的性子,承影剑藏在瀚海山庄的地下室是最有可能的。”卫辛的声音里一点讥诮,“瀚海山庄的暗道,就是他都没有办法改装,他本来就是个有什么最好那就拿来的人,自然会将整个地道都琢磨清楚,然后再将之占为他用。主房下的暗道,大概就是纪云天放着承影剑的地方。”
“这样的说法还是太过冒险,你怎么就肯定,他不会摒弃以前那些,自己再设计一些陷阱?”段璞衣皱眉。
“将承影剑遮遮掩掩地运送到这里,还是要费一些功夫的,据我所知,这把剑被他摸在手里还不到几天时间,要是真的说要什么好的藏物之地,就只要离主房最近的地下室了。”
卫辛一副笃定的模样,但是段璞衣看着,心里却有一点很奇怪的意味。
然后,她垂眸,再抬眼的时候,眼中已经是一派清明:“出口?”
“后山。”卫辛知道她问的是如果得手,会不会直接撞到某人的手心里。
段璞衣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赤色的枫树:“入口?”
“自己猜。”这一次卫辛说得很干脆,干脆到几乎让段璞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可以说是孩子气的话,是眼前的家伙说出来的?
那个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卫宫主,今天还真的是各种各样的反常啊。
“自己猜就自己猜。”段璞衣瞪了他一眼,然后围着红枫树开始转圈,没有发现卫辛看着地上的石头,眼神复杂。
这个枫树看起来很是逼真,如果不是没有落叶,估计还真的看不出是个机关,段璞衣看着在枫树上垂下的一个秋千,秋千已经经过了这么久的风吹雨晒破破烂烂,看起来一扯就可以断开。
段璞衣眼中闪过一点冷色,然后,一道厉风割过那还勉强连接着枫树同秋千的绳索。
料想中的机关并没有出现,反而是在最外层的已经烂到不成样子的麻绳直接被这一击变成了灰烬。
段璞衣一怔,却发现秋千依旧在摇晃,一点影响都没有。
她运足目力,看见在麻绳里面居然还裹着很细的一根东西,透明的颜色,和头发丝一样的粗细,如果不是十足有心根本没有可能发现。
段璞衣又是一道指风,将外面的麻绳全部都击落,然后看见那细细的一条,就这样晃悠着,却丝毫不受她内力的影响。
段璞衣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轻视。
就在她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古怪的东西割断的时候,卫辛已经上前,然后站在了秋千上。
他站在这种只有闺阁女子无聊时才会玩的东西上面,居然没有一点违和感,在朦胧的月色下,他的脸看起来就好似云端的仙,不染尘埃。
段璞衣的心突然被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击中,不是很清晰,就好像这朦胧月色一样的东西。
她下意识皱眉,不喜欢这一种感觉,有种突然间束缚了手脚的不自在。
卫辛看着段璞衣皱着眉头,平平地向她伸手,示意她也站上秋千。
段璞衣看懂了他手势的意思,毫不客气地回绝:“不要,你脚丫子大,已经没有我站的地方了。”
什么叫一句话悔气氛,这大概就是了。
脚丫子大的卫仙人将对面那个不肯合作的家伙一个袖子卷了过来,然后声音冷冽地道:“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要找到入口,就只有这个方法。”
段璞衣低声嘟囔了一声,然后抓住了秋千的绳索。
身后的人微微发力,秋千便晃荡了起来,段璞衣下意识地身子后倾,然后就撞上一个微凉的胸膛。
即使是被魅长生压抑了身上的寒症,但是卫辛的体温依旧较常人要凉上三分,此时两人紧紧贴着,段璞衣都可以感受到他胸膛里那不算是很明显的心跳。
这是一个只能说是有半条命的人……段璞衣的脑海里突然闪现这样一个念头,然后,眼神沉了下来。
她将这个念头甩开,然后提气,将秋千荡得更高一些:“你碍事,我来就成。”
卫辛皱眉,自己的视线只可以看见眼前女子的头顶,乌黑的发上有两个旋儿,一动一动的脑袋不知怎么,让他想起了还在自己可以想笑就笑的时候,自己养过的一只小黑狗。
如果让段璞衣知道他心中所想,大概是会同他拼命的。
只是现在,段璞衣只是将秋千荡得高高的。
秋千离树冠已经越来越近,段璞衣看见在那精致得可以看见叶脉的假叶子中间,是看不见全貌的黑色。
难道……
她皱眉,这个入口,还真是……
秋千重重落下,然后荡向更高处。
就是现在!
段璞衣猛地撒手,整个人扑到那一团火中,卫辛也脚尖一点,紧随其后。
两人撞上了层层茂密的枫叶,竟好似撞上了厚重的铁板一般,叫人心口一震。
但他们到底是冲了进去,树冠内是中空的,被那些仿真的树叶层层遮挡,只有一两丝微光透入,十分的沉闷。
几乎就是在脚踏上实处的那一霎那。
一点机簧的“咔擦”声响起,两人直直坠下!
此时的枫树,外面看起来依旧如常,但是里面树干的部分居然是中空的,地下好似一个无底洞!
*
此时,三更,正是睡意最浓的时候。
莫流桑和花染香已经睡下,房间里除了均匀的呼吸声,再也没有其他的声响。
月色渐移,模糊间将窗纸映出一点光线,那层纸,却在无声中破了一个洞。
一根竹管伸进房间,逸出几缕白烟。
淡淡的迷香在房间里扩散开来,熟睡的两人身子一软,彻底进入了梦境。
走廊上的纱灯晃了晃,忽然,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