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只满满一轮,带着诡异的赤红,巫楚山的后山腰,有一片枯死的树林。干枯而狰狞的枝干杂乱地向着四周蔓延。就像是深陷地狱的恶鬼,在不甘地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
暗夜,无星,血月,枯林,一切看起来,都透出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所以,当一盏红灯出现在这个没有人气的地方时,更像是幽魂游行。
一个身影慢悠悠地晃荡着,手上一盏红灯。那人一身赤色的衣衫,看身姿妙曼如妖,一头银发散在肩头,随风微荡。
他的身影很鬼魅,却叫人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然后,才会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人在飘。
没有脚步声,宽大的下裳离地面只有半指的距离,却不可否认,他正悬在半空。
身影穿梭在枯林里,看似漫无目的地游荡,然后,在一块青石板上坐下。
绯色的灯火映出他妖媚如灼艳花瓣一般红润的唇,映出他充满风情酥人魂魄的眸,映出世间最美丽的色彩都压不住的绝世面容。
魅长生。
他微微仰躺,赤色的衣衫衬着雪白的发与雪白的肤,就像一只人间修炼成型的绝美火狐。
“丫头,今年第,六十五年。”他哑声一笑,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酒壶,龙凤呈祥式样,还有两个精致的杯子,同样款式。
他慢慢斟满其中一个小杯:“你向来是不喝酒的,这一杯,等到时候再喝吧。”
说完,他举杯,手蜷成环,一饮而尽。
喝交杯酒的姿势。
不过一杯,一向量深的魅长生眼中居然出现了迷离神色,他眼里光影沉沉浮浮,是斑驳色彩里迷失方向的自己,是漫天飞沙里茫然无措的自己,是嫣然世界里心口空洞的自己,是无边岁月里苦泅疲惫的自己,却再也没有一个丫头,可以牵住他的手。
绝美的脸庞,还是同样摄人心魂的样貌,却在一瞬间苍老成了白骨。
他伸手去摸身边的酒壶,却摸了个空。
魅长生一怔,下一刻,他抬头。
段璞衣坐在青石板后面的枯树上,手里精致酒壶,看他。
或许,也不是在看他。
段璞衣的神情很奇异,那是她平日里戏谑的微笑,痞子味十足,但是,没有了温度。
那么冷,没有笑意的眼,充满笑意的唇。
“下来。”魅长生静静回望她。
“山中蜃楼起,巫楚客独居。曲终人不见,秋草又一期。”段璞衣自顾自地吟诗,没有意境,顶多押韵而已,“果然,没有学过的人吟诗就是不好,不过,你能听懂就好。”
魅长生不动。
“我在看兰陵居。”段璞衣面对如此不给面子的观众,没有丝毫的恼怒,“那里是一切都结束的地方,或者说,是一切都开始的地方,不是吗?”
魅长生冷硬开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用懂。”段璞衣撇嘴,“你叫……嗯,那么久,你自己大概都忘记自己的名字了。你看,一个忘记自己名字的人,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在这种地方相遇,最想传奇话本里两只孤魂野鬼的相遇。”
她俯身,盯着魅长生:“我从来没有问你,我问的,是这里。”
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一开口,居然是魅长生刚刚那种沙哑的笑音:“丫头。”
几乎立刻,一道红光冲天而起,自下而上狠狠劈向段璞衣。
段璞衣一个鹞子翻身,脱离了魅长生的攻击范围。
她左手递出,微微白光,牛乳一般,无声抹过还在半空的赤色铁链,顺着铁链滑下。
一震奇异的颤动,魅长生虎口发麻,半空里凶狠凌厉的铁链像是昂首吐信的蛇,突然失去力气,重重跌落。
段璞衣脚尖落地,右手的酒壶一抖,壶内好酒被内力凝成银针,从壶口处直直射出,向着魅长生周身大穴。
魅长生五指一翻,从手腕出摸出三把肉色薄刃的小刀,划出冷冷弧度。
一阵火花闪过,叮叮当当声不绝,银针化酒溅在地上,一时间酒香四溢。
魅长生僵住。
锋利的壶嘴漫不经心地刺在他的喉间,一道红痕。
“拜你所赐,现在,你打不过我。”段璞衣笑,“你看,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为什么选他?”魅长生像是突然放松下来,开口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
这么诡异的逻辑,段璞衣居然跟上了:“因为很像。”
魅长生一震。
“和你们那么像的一个人,怎么可以放过呢?”段璞衣柔柔地叹了一口气,“都不过是棋子啊。”
“就算是棋子,也不会活很久。”魅长生冷然出声,“先死后生,无论他,还是你。”
“当然。”段璞衣将手里酒壶又向前递了半分,魅长生的脖子上割出一道血丝,“我们都不是你啊。”
她收手:“你应该知道,当年方子乔留下的名门谱在哪里。”
“我不知道。”魅长生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羊脂玉瓶,“但是,这是他要我交给你的东西。”
“居然是红尘陌?”段璞衣一打开壶盖,酒香就充斥了天地,“这种传说里才会有的酒,居然会存在?”
“灯下,残诗,酒饮,意明。”这是当年,方子乔将这瓶红尘陌交给他时,说过的话。
“听不懂。”段璞衣很诚实地表示了自己的文盲程度,只是小心翼翼地将瓶子收起来,“看在这瓶酒的份上,我决定不杀你了。”
魅长生不知道应不应该表现出开心的情绪。
段璞衣突然靠近他,眼底淡淡讥笑:“我不会杀死你,要这天地见证,你这个没有身份忘却性命的人,还要活上多少个不老之年。”
魅长生咬牙,不再说话。
段璞衣已经转身离开。有风吹过,隐隐传来她的歌声。
“愿长生,愿长生,到头怨长生;寐长生,寐长生,不如未长生……”
魅长生跌坐在地上,一袭红衣鲜红如血。
他大笑出声,清冷的月,无声躲入云间。眼角的泪水肆虐地洗刷脸颊,他却好像要笑尽自己所有想笑的事。
笑声戛然而止,他颤抖着,将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
一团腥红,在无声的黑夜,一寸,一寸,僵成亘古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