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军稍事休整,又转战平汉线。
战马拉着大炮车。大胶皮轮马车载着爬城木梯子,浩浩荡荡行进。
庞大的战斗兵团经过后,冀中平原,留下了深深的车辙和马蹄印。
深深的夜,路无止境地伸向远方。
“今夜天公不作美,要下雨啦!”
“下雨提精神,免得瞌睡打盹!”
“好大的风沙呀!早该下雨了!”
战士们谈论着天气,擦着脸上的汗水,不停地行进。
乌云密布,气压低沉,顿时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倾盆大雨泼在这原野上。这样的天气,春天是罕见的。
狂风暴雨,吹浇得战士们的眼睛睁都睁不开,就是勉强睁开眼,也看不清前面的人,这给急行军增添了很大的困难。战士们用白手巾裹在左臂上,或围在脖子上作标志,以免失掉联络。天越来越阴沉,战士们在泥泞中行进,白手巾也看不清了,只好拍掌联络。赵洪林正在拍掌,不慎滑倒,仰面朝天,弄得满身泥水。当别人拉他起来时,他却幽默地说:“老头儿钻被窝,没事儿!”
雨越下越大,地上白茫茫一片。战士们借着闪电,才能分辨哪是水哪是路哪是树林。不一会,连队迷了路,不知走到哪里了。连长贾振武派通讯员李明海摸到村里,找老乡当向导。李明海找不到村公所,又怕部队走远了,便借着闪电的光亮敲一家的大门。一个青年惊慌地走出来,李明海一把抓住他的手说:
“老乡带路。”
“近了,我能找到路,远了,我可找不到道儿。”老乡说。
“废话!任务急,远了你也得带路!”李明海说。
“我回去拿草帽!”向导惊慌失措。
前几天蒋军曾来这村骚扰,他以为这是蒋军半夜抓兵,便找个借口想逃跑,可是李明海死抓住他不放,硬叫他带路。年轻的向导在泥泞道路上,走得飞快,在村边一个胡同的转弯处,突然不见了。
“向导跑了!”黑暗中李明海叫喊。
部队急于转到保定以北,准备打个歼灭战。因此行动保密、迅速。贾振武心情更加急躁,他怕没有向导,和前头部队失掉联络,不能完成行军作战任务。因此,一听向导跑了‘,不假思索地溜出一句话:“抓他!”
李明海把“抓他”听成“打他”,便朝向导跑的方向鸣枪制止向导逃跑。
清脆的枪声掠过后,除了“刷刷”的急雨声外,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部队仍然继续前进。前边是一条大河,行军的速度缓慢下来。战士们的棉衣早淋得湿透,直浸到内衣,棉帽子上的雨水,滴溜地往脖子里钻,因为急行军,身上出了汗,倒不觉得冷,但一停下来,身上就感到凉飕飕的,棉裤淋湿,鞋子装满了泥,使人很难抬脚。
雨夜过河,战士们不脱衣服,让河水冲洗棉裤和鞋子上的泥沙。凉水冲去了战士的疲倦和困乏,精神立刻振作起来。过河后,连续行军两天,就到宿营目的地。
电话线刚架好,团部就把连长贾振武和通讯员李明海叫去。
“前天晚上过河以前,谁命令打枪?”团长赵毅瞥见贾振武和李明海进来,劈头就用严厉的声音责问,“谁?
“报告团长,是我。”贾振武笔挺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屋内一片寂静。
“打死人了!”赵毅转过头来,两眼狠狠地盯着贾振武。严峻的目光,使他畏惧,感到问题严重。
没有吃早饭,也没有在炕上休息一下,团长赵毅带着一个班的战士,押着贾振武、李明海来到郑村。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沉寂,昔日的鸡鸣狗叫,一点也听不到了。丈夫一天一夜没有回来,李冬倩抱着孩子急忙下炕,她预感到不幸的事件要发生。
院里人们匆忙走动,嘈杂的声音,使她非常不安。半夜,丈夫被军队叫起来,连衣服扣子也没扣就出门,天亮了还没有回来。有人喊道:“快把尸体抬进屋里。赶快换衣裳装殓!”
一个蒙着脸的死尸,躺在门板上,挡住了她。死者穿着冀中平原男人常穿的紫花棉袄上衣和蓝色的裤子,这正是她千针万线缝制的衣服。她完全明白了,这正是她的丈夫。
人们进到屋里,都蹑手蹑脚,踮着脚走路,看看李冬倩和她怀抱中的婴儿,再转过头去,痛楚地看看死者。终于有人说:“孩子他爹被打死了!”
死者的妻子李冬倩呆若木鸡,浑身麻木,说不出话来。这突然的打击,有如触电,使她失去知觉,她靠着墙,想迈步到外屋看看自己亲人的尸体,但是,她只迈出了一步,身子就好像失去骨骼,瘫软下来。人们扶她到椅子上坐,她不加理睬,置若罔闻。她迈出第二步,好像在云雾中一样,蹬空了,瘫痪在地上,两眼发直,满眼火星。她抽泣着,但是没有泪,她的心被忧伤的悲痛撕碎了。
李冬倩和她丈夫在张家口结婚后,两年来夫妻之间从没有吵过一次架。丈夫是个好劳动力,妻子干活也麻利快当,人们称赞他们是模范夫妻,然而现在幸福却成了泡影,变为过往的烟云。年轻丈夫的夭亡,使妻子更加悲恸。李冬倩嘴唇颤抖着,抱着孩子从地上爬起,突然大步跨过门槛,一下扑到丈夫的尸体上号啕大哭:
“我的亲人哪,你怎么死的呀,丢下我们娘儿俩可怎么过啊!”
乡亲们都流着同情的眼泪,没有人劝阻,任她悲痛欲绝地恸哭。
一个老太太轻声地说:“让她哭哭,心头悲伤闷气放出来,比憋着还好受点!”说着,也用手抹着眼泪。
李冬倩脸色苍白,悲伤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哭声呜咽,喊声凄惨,使人惊骇,怜悯。
清早,她接到通知,和郑村全村的乡亲们到村边谷场开会。铅灰色的浓云,好像要下雨了。
往常翻身农民来开会,总是嘻嘻哈哈,热热闹闹。老头们从旱烟荷包里拿出竹管做的旱烟袋,用拇指和食指使劲地擦着又明又亮的铜烟袋锅,互相对火说闲话。老太太们总是谈着东家长,西家短,评论着各家的姑娘和媳妇。女孩子们唧唧喳喳地尖声说笑着,看谁的声音高。男孩子们打打闹闹,没完没了。
今天开会不同了,会场几百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沉默无声,空气肃穆紧张。
在妇女群里,死者的妻子李冬倩穿着退了色的阴丹士林蓝布大襟上衣,抱着孩子,紧紧靠着一株白杨树干站着。她面色苍白,如同雕像一样。
村中的中共支部书记陪同团长赵毅,向会场走来。人们立刻紧张起来,不知发生什么意外事情,因为在他们的后边还有解放军背着枪,押着两个被绳子捆着双手的犯人。
“来了!”
“部队打死人了!”
窃窃私语变成大声的议论。
“八路军纪律严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踩了庄稼还赔偿,甭说打死人啦!”
“杀人偿命,自古皆然。”
“要是不处罚,随便打死老百姓,那还得了?”
“他们不是故意糟害人哪,都是为打顽固军,才……”
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台上了。村长向大家用手势打招呼,要大家安静。
“乡亲们,军队打死向导的事儿,大伙都知道了。军队上说要给咱们赔罪认错,认真处理。军队和老百姓,本来是一家人。事闹明了,就没了误会,一家人团结好,关系好,往后就不会再出这样事儿啦!现在咱们欢迎赵团长讲话!”
赵毅向大家行军礼后,以抱歉和懊悔的口气说道:
“乡亲们,今天我代表我们团,向乡亲们赔礼认罪。解放军是老百姓的子弟兵,拿枪是为了打敌人,保家卫国。可是贾振武、李明海两人,却拿着打敌人的枪,打死了自己的乡亲,这就犯了大错,犯了罪!辜负了老百姓的拥护和爱戴。乡亲们给部队送粮,送鞋,抬担架,运伤员,破敌交通,掩护部队。没有群众的积极支援,八路军能打败敌人吗?不能!今天我们来,一方面来赔罪,一方面执行军纪,现在叫他们两人交代犯罪的经过!”
“我叫贾振武,是连长,今年22岁,那天夜间急行军,路过这里,找了一个老乡当向导。他不知道我们是解放军,因此,到村边就逃跑。我着急下令抓他,通讯员在黑暗中开了枪,结果,把向导给打死了。我犯了大罪,犯了军纪,我对不起党,对不起老百姓,我不配当连长,不配当子弟兵……我请求给我严厉处分,挽回影响。”贾振武声音沙哑,心情痛苦沉重,懊悔悲伤。
“我叫李明海,是连队通讯员,今年19岁,那天向导跑了,连长叫我抓他,我听成打他,就开了枪。枪是我开的,人是我打死的。我对不起乡亲们,对不起上级。我请求给我应得的处罚。”
高大的白杨树,伸向天空,深绿色的叶子哗哗作响,发出呜咽的声音。
贾振武、李明海讲完话,低垂着头。群众数百双眼睛像聚光灯一样,凝视着他俩。
这时,向导的父亲已经不哭了,向导的母亲时哭时停,而向导的妻子李冬倩依着杨树,发愣地站着。
“乡亲们,都听清楚了吧?他们都承认了自己犯罪的事实,我们解放军是人民的子弟兵,是保护老百姓,而不是伤害老百姓的。贾振武命令通讯员李明海开枪打逃跑的向导,不管当时情况多么紧急,不管他是否有意要打死向导,都不能改变他们犯罪的性质!按照人民军队的军事纪律,政治纪律,判处主犯贾振武死刑,李明海无期徒刑。”
几个战士“哗”地走上来,把贾振武、李明海的解放军臂章,符号撕下,军帽也摘下来。
这时,会场寂静无声,空气十分紧张。大家屏息着,他们看着贾振武被五花大绑地捆起来,听到团长发出“执行”的命令。“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赵毅向贾振武瞥了一眼,声音很大,但却掩盖不住他内心的痛苦。
“乡亲们,永别了,我犯了不可宽赦的罪过。实在对不起父老兄弟姐妹们,我打死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亲人,我不能推脱自己的罪责,我死有应得。我唯一的遗憾是,敌人没消灭,家仇未报,阶级仇恨未消,我不能再和敌人作战了。”贾振武泪如泉涌,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这时会场更加沉寂,团长赵毅说了“上级决定拿小米500斤,边币(晋察冀边区发行的钞票)30万元,作为受害人的安葬费和家属的抚恤金”之后,他不得不忍着绞心的疼痛,咬紧牙关,铁面无私地宣布:“现在,立即枪决贾振武,以偿人命,维护部队纪律!”话音刚落,会场立刻骚动起来。男人、女人、老头、老婆婆,有的坐着的站了起来,有的站着的向前挪动,大家不约而同地呼喊:
“不要杀他!”
“千万不能杀他!”
“人已经死了,抵偿十个八个也没用啊!”
“杀人偿命应该,可他,不是有意杀人!”“他是行军作战中误杀人的!”
“你说呀!是不是枪走了火?”
喊声越来越高,白杨树的大叶子也好像被感动了,沙沙的响声似在呜咽。
当贾振武要被押下时,罕见的悲剧场面笼罩着全场。青年妇女细声细气的惋惜声,老婆婆凄凄惨惨的哭声,老头子悲怆的咳嗽声形成了一股力量,随着一个妇女的“不要杀他!”的尖叫声,青年们激动地一拥而上,把贾振武从刑场劫了出来。
贾振武对人民群众如此的热爱解放军,感动不已。他深知,这不仅是在挽救他一个人的性命,而且表现了群众对人民解放军的无比信赖。他感到自己有愧于人民,不应该享受这份爱戴。
团长赵毅迈着威严沉重的步子,再次走到台前,另外两位军人紧随后边,他抬起了头,望了望全场的父老,再看看被劫去的贾振武,用嘶哑的声音说:
“乡亲们,父老们!我们临时讨论了一下,我们无权改变上级的决定。按照军法,对贾振武的判刑,要立即执行!”全场立刻又骚动起来,人们起立,呼喊:
“不要杀他!”
“留下他打老蒋!”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爷,站在贾振武前面,用颤抖的双手拦阻赵毅,说:
“不能杀他,如果你们不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不散会。饭不吃,觉不睡,也要救出这个孩子!”
会场群众赞同老人的意见。高呼:
“对对!救救这个孩子!”
“不要杀他,留下他打老蒋!”
“我是个教员,我要说几句。”一位30多岁,戴着近视眼镜,穿着蓝色中山装的青年,由于讲话激动,眼镜几乎掉下来,他赶快用左手扶了一下,然后又用较慢的速度说,“一群饿狼蹿到我们冀中平原来了,一个小伙子不顾自己的性命,开枪打狼,误伤了自己的人。那我们能判这个小伙子是杀人犯,把他枪毙而放走吃人的狼吗?他俩根本不是有意杀人,是误伤……”
“这位老师说得完全对。我老汉遇到了最大的不幸,我的儿子已经死了,不能再复活。解放军为人民英勇杀敌流血牺牲,与美蒋狼群虎豹作决死的斗争,今天打得正激烈,是胜败攸关的时候,我们应该支持他们,鼓舞他们,不能因为误伤人命,就处死他。不应该死了一个,再杀一个!那不是打豺狼虎豹的办法。”老人用颤抖的声音说。
贾振武是犯人,他不能说话,但内心的痛苦使他眼睛模糊,全身颤抖。他心里想:“生命是宝贵的,但荣誉比生命还宝贵。为了解放军的荣誉,我是应该被处决的,不然怎么挽回政治影响呢?”“不能杀他!留下他打老蒋!”群众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像滚雷一样,响彻会场,震撼了冀中平原的旷野。它像闪电一样,照亮了每个人的心怀。
团长赵毅再次向群众说明:
“军法如山,贾振武犯的是军法,不能容许他打死老百姓。”这时,会场像冲破堤坝的水,波浪翻滚,无法维持秩序了。人们都站起来,拥到主席台前,把赵毅围得水泄不通。几位老太太走到贾振武跟前,伸出慈爱的手,摸着他被绑着的胳膊,想给他解开捆绳。
“年纪轻轻的,正当用啊!”
“谁的儿子在部队没个差错啊!”
老太太们说着说着,老泪纵横,唏嘘不已。
押送贾振武的战士,看到群众对人民子弟兵这样宽宏大量,如此爱戴,也感动得落了泪。
大会开到中午,但谁也不回家吃饭。团长赵毅处在矛盾的中心,群众都在看着他,他何尝不想赦免贾振武的死刑呢?!但是,他不能改变上级的决定。
这时,受害人的老父亲领着老伴和儿媳李冬倩走上来了。大家闪开了一条路,只听“扑通”一声,他们在赵毅面前跪了下来。这下子赵毅慌了手脚,赶紧搀扶他们起来,说:
“老人家,你们别这样,别这样,有话说嘛!”
“我儿子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活了。”老人指着贾振武说,“杀了他,也救不活我死了的孩子。咳!要不是敌人挑起内战,他是死不了的呀!死了一个,可不能再死一个!”
“我的孩子死了,我心里难过;又要死一个八路军,我心里也疼啊!就饶了他们吧!”死者的母亲哭泣着求情。
赵毅见两位老人如此情真意切,鼻子一酸,眼泪也涌出来。“老人家,你俩的情义,乡亲们的情义,我们都领了。我已派人向上级报告去了。贾振武的错误很严重,作为他的团长,我也有教育不严的责任。他犯罪,我要负领导的责任。我对不起乡亲们,不过,没得到上级指示,现在还不能赦免他……”
“团长,一步棋走错,不能步步走错。孩子要不逃跑,他也不会开枪。子弟兵为老百姓流血牺牲,甘心情愿。为什么我死了孩子,就要部队赔人。没有八路军,我翻不了身。要偿命,应该找敌人。”死者的父亲流着眼泪继续申诉说,“八路军来冀中快10年了,八年抗战军民不分,胜利后老蒋又闹内战,八路军给我们分田分地,子弟兵强似我的亲儿女,你莫把亲人当仇人,饶了他们吧!”
赵毅还要解释,死者的姐姐和一群妇女,一拥而上,把贾振武和李明海的绳子解开了,看押他们的战士既不帮助也不干涉。群众如此诚挚的情谊,使赵毅无法再坚持等待指示了。他提出一个变通的办法,对大家说:
“乡亲们,我先把他俩带回去,请示上级宽大处理行不行?”群众又一齐呼喊:
“不行,你一定得明确表态,绝不能杀他!”
冀中无边无际的原野上,激荡着感人肺腑的呼声,许多人伸着脖子,扬起胳膊,呼喊着向前拥来。
一位老太太冲上来,两手紧抱贾振武,脸紧贴着他的脸,大声地说道:
“傻孩子,还不跪下,向老人磕头!”
两个妇女立即跟上来,把贾振武拉到死者父母跟前。
两位老人用颤抖的手,拉着贾振武说:
“今后,你就做我的儿子吧!你要戴罪立功,报答党和人民的宽赦。”
远处雨后的彩霞,放出绚丽的光辉,照得会场通亮。两个妇女跑上来提醒贾振武说:“还不叫爹娘!”贾振武激动地跪倒在两位老人的膝前,用沙哑忏悔的声音,叫了一声:“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