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肯定马塞尔是在开玩笑，所以我懒得给他讲解什么叫为人老实，什么叫讲道德，什么叫专利权。相反，我只是开始更加发狠地工作，借以逃避我们面前苦难的现实。我设计了十分漂亮的字体，并且勾画出一个栩栩如生的窗户，不过这扇窗户具有一种愉快的情调。在把草图贴到广告上之前，我在那招贴画的窗台上加了一瓶蓝色的鲜花。当我自豪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的时候，我忘掉了这场战争和我们为了生存进行的挣扎。在片刻之间时间似乎静止了，人在周围这种不正常的环境中想象出一种正常的景象。
我的艺术作品完成了，我小心地把它包好，去把它交给那位特殊的顾客。我无须走远路，因为整个犹太人聚居区就没有多大地方。事实上，所有人都是近邻。那位灯火管制窗帘的发明者和他的家人住在一个潮湿拥挤的地下室里。他家里有几个小孩、几个大人和一些老人。他们的居住条件甚至比我们还差。
他很喜欢我的广告画，但是他没有费工夫夸奖我的艺术技巧和我作品的水平，而是立刻跑到外面，把那张广告画高高地贴在房子的外墙上。没有人给我点儿什么茶点之类的东西招待我一下，因为那种热情好客的传统在这个犹太人聚居区里早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事实很明显，在那儿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给。那人也根本没问我收费的事情——他只是答应我只要一卖掉第一个窗帘就付钱给我。
我慢悠悠地走着回家的那一小段路，试图估量一下我的处境。毕竟，各种事情都挺顺利。我有自己的绘图桌，我的工作很有意思，我们有一扇可以通进阳光和空气的窗户。事情本来可能会差得多呢。在我的冥想中，我们的小房间变成了一个很宽敞幽雅的公寓。
但是，我刚一走进我们家，这种幻觉就被粗暴地打碎了。我不得不走出去又看了看门牌，以便弄确实我没有误走进邻居家的房间。我的“画室”让我认不出来了。那个桌面，原来为了绘画是支成倾斜的，但现在成了水平的，而且我干活儿的各种工具，墨水、颜料、钢笔、毛笔、还有那些成打的白色卡片，统统被一大堆黑纸、钉子、改锥和一把破锤子取代了，还有一把生锈的老虎钳。我的艺术氛围，已经被木匠胶水的刺鼻气味和一片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取代了。马塞尔正坐在我的椅子上，试图制造出一种更简单，更便宜，也更有效的灯火管制窗帘。他拿着一把剃刀，那么起劲儿地在黑纸上划动着，结果使一些碎屑从我那个宝贵的绘图板上直飞起来。我把一肚子的怒气发泄在我们房间的那扇可怜的房门上，拼尽全身力气把它猛地一摔。
马塞尔根本不在乎我的怒气。他埋头于工作连头都没有抬一抬，他用讥讽的声音问道：“努[约瑟夫?鲍的爱称。]，他们喜欢你的招贴画吗？”我逆来顺受地回答道：“他们非常喜欢。”他继续挖苦地议论着我的所作所为：“哦，是的。像往常一样，‘我干完了活儿，给人家送去了，什么报酬也没有’——是这么回事儿吧？”
几天以后，我心爱的广告招牌被马塞尔的一个字迹潦草粗放的广告招牌代替了，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招牌的内容可能更引人注意。这个招牌宣称：卷帘——一项专家认可的新发明。一种以最低价出售的自动窗帘独家批发。真的像马塞尔预料的那样，人们开始在我们家前面排起队来，急于预订到自己的卷帘。作为这位制造商的一个重要助手，我热心地苦干着，拼命生产着这些卷帘。马塞尔负责管理方面的事情，接受订户，购买材料，还有更重要的，就是收钱。成功使他自高自大起来，他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机敏的商人，是他的唯一员工的能干的经理——你们真正的经理。
于是我们获得批准可以买进一卷高质量的黑纸，但是当我们搞到它以后，却觉得把它切割开太可惜了。于是，我们没有用它做卷帘，而是由马塞尔在黑市上把它卖了，拿到钱又买了一卷便宜的纸代替它。
由于根本忙不过来，而且马塞尔说服了我，于是用弯曲的钩子或者普通的钉子取代了那些滑轮。我把钉子敲进木头里，然后再把剩余的部分弯成需要的形状。至于绳子，我们使用包装绳，这要便宜得多，虽然它也许没有原来的那种线绳结实。马塞尔废除了圆木棒，他买来一些扁平的木棍，那些很容易卷起来的黑纸也被普通的光纸代替了，这既令我满意也令顾客们满意，但不幸的是，使用次数多了它就会破裂。
克拉科夫犹太人聚居区地图图例
l.德国警察局 2.澡堂 3.就业办公室 4.医院 5.法律办公室6.监狱 7.犹太人警察局 8.孤儿院 9.犹太人社区管理办公室10.马德里奇工厂 11.奥夫第玛工厂 12.隔离医院
最后，这位老板命令我，在安装卷帘的时候，遇到窗户的上部是一段水泥结构的地方，用不着费心用凿子和石膏，只要用钉子，更多的钉子就行了。可是通常钉子吃不住劲儿或者一敲就敲崩了。有时候，这个卷帘就靠着不过两三个钉子支撑着，这几个钉子是想方设法才敲进水泥墙里的。
我把自己担心的事情悄悄告诉了我的父母：“如果有人把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向犹太警察或德国警察告密，那可能会有一个很悲惨的下场。要是有人抱怨说花了好多钱买这种卷帘，可是真到头一回用它，它却掉在了自己的脑袋上，那咱们就算栽在警察手里了。他们要是得到报告，说有几个犹太骗子没有执照生产假冒的安全产品，那他们可是太高兴了。还不止这些呢，要是他们要求我们交出本来就没有的身份证，那就更有意思了，咱们就再也笑不起来了。”
“那咱们能怎么办呢？”母亲问道，丝毫没有后悔的意思，她试图安慰我。“至少我们现在有足够的面包，甚至经常能吃上土豆。像现在这个时候，还能怎么办呢？”
父亲也极力支持她：“这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可能在那些卷帘没有用坏之前就结束了。那时候谁还要它呀，还不是卷吧卷吧往垃圾堆一扔了事。”他的预言只是部分应验了。这场战争又继续打了三年多，而这些卷帘很短一段时间就不再使用了，因为德国人把我们驱赶出了这个犹太人聚居区，关进了普拉索集中营。
但是我不该跳过事情的发展过程，先去讲后来发生的故事。还有很多事情要在这个被大墙包围着的犹太人小区中发生。其中有一件事特别重要。马德里奇工厂是一家生产军装的工厂，该厂的厂长给了我们一份很大的订货任务，要我们为他的三层楼工厂的所有窗户制造灯火管制卷帘，也就是整整86个卷帘。不要小瞧了这笔订货，因为它意味着会给我们带来很多的金钱、经验和声誉。
马塞尔把这个令人高兴的消息带回家，同时还带回来几乎有两千克——也就是四磅多重的一袋土豆，这样全家人就可以庆祝一下了。他用一种戏剧性的动作，一个接一个地把土豆放在桌上。“为了我们出人意料的成功，为了这次历史性的事件，我们必须举行一个晚会，一次节日宴会。”然后他在那些癞巴巴、裹着泥巴的土豆上面放了一个皱巴巴的洋葱头。那个洋葱头颜色发黑，孳出一根淡绿色的芽子。这些东西开始刺激起我们的食欲，这时，他又用一个戏剧性的动作，在这个食物金字塔的四边各放了一个真正的鸡蛋，虽然他那样子令人怀疑，但是他却大声宣布：“今天晚上我们要吃土豆饼。我们要给母亲一个惊喜。”
这一天里，我已经给四个窗户安装了“自动”卷帘。在我下班以后，马塞尔打扮成了大师傅，一个纸袋子扣在头上，一件又湿又脏的衬衣当围裙，两只袖子作带子，系在腰上。他一只手里挥舞着一个大长柄勺子，伊祖是他的助手，和他一样打扮，站在他旁边。土豆皮扔了一地，浓烟刺得我眼睛发疼。我的这两个弟弟正在一个碗里搅和着一种黏稠的混合物，最重要的是，那个他们试着做的土豆饼，此刻正在一个放满了油的平底锅里煎着。
“我可以尝一块儿吗？”我问道，然而没等他们回答，我就抄起一对餐叉，向这道美味发动了攻击。当我把那炸得金黄、滚热的半生不熟的面团咬在嘴里，我感到一下了回到了战前的日子，也许是因为那种剧烈的被烫的感觉，也许是由于饥饿，我不由得喊出声来：“好香呀！好香呀！”
“你疯了吧，东西还生着你就吃上了？”马塞尔一边喊着一边试图抢下还黏在我舌头上的一点儿发烫的美味。但是我则拼命把它咽了下去。我感到它在我的胃里就好像一块发红的木炭在发热。我弯下腰去，从桌子下面的一摞盘子里拉出一个大水壶，并且宣布：“我要去领汤——今天晚上我们要举行一场皇家盛宴！”
我在黑漆漆的街道上摸索前行，几乎没有发现一些同样的人影正沿着破败的人行道移动。朦胧的夜色遮掩起犹太人聚居区里一个个绝望而拥挤的院子。那些黑着灯的窗户隐藏起那些不幸的人们，他们命中注定要遭到屠杀，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尽管发生了所有这一切，但是他们还是相信救世主即将到来。
当时有人传说，一些圣人贤哲懂得怎么解读隐藏在希伯来文典籍中的秘密而且通晓星象，他们已经从那些圣书中得知，那年就要发生一件伟大的奇迹。按照那些巨著里的说法，这场战争的结束就近在眼前。关于那个奇迹的五花八门的谣言在一些所谓内行人中流传着，并且马上被一些灵敏的耳朵急不可待地听进去。据一种传言说，有一位住在这个犹太人聚居区里的XX或者圣人，日夜站在房顶上，他有一副双筒望远镜，正在搜寻从上界来的信号，那信号将会吩咐他吹起羊角号宣布救世主的到来。另一个传言说，在一个金属工厂干活的一些工人意外地把一个管子龙头浇铸成了一个大卫之星的形状。这是一个无可置疑的信号，救世主马上就要推倒犹太人聚居区的高墙，并且给每一个饥饿者一个硕大无比的面包，虽然他们现在正在为每一薄片变质的面包祈祷。有人说在秘密的美国之音电台上播音员保证，第二战线马上就要开辟，盟军的空军将通过一次大规模的打击彻底消灭纳粹分子和他们的走狗帮凶。很快，也许就在今天晚上，人们就会听到从天空中传来的羊角号声，宣布我们赎罪的开始、战争的结束和上帝已经大发慈悲，取消了原来要毁灭他的选民的决定。
我沉重地喘息着，心跳到了嗓子眼里，我凝视着那些苍白的星星，用一只手拢住耳朵，唯恐我会错过来自远方的最轻微的声音。然而，穿过那浓重的夜色，我所能听到的只是一个火车头的汽笛发出的回响。有人打开了我上面的一扇窗户，橘黄色的灯光从房间里射出来。很显然，那是另一个绝望的盼望者，他像我自己一样，毫无道理地期待着能听到那神圣的号角声。他碰到的只有希望落空，于是这个住户失意地关上窗户，又缩回到熟悉的灯火管制窗帘后面去了。
靠着记忆的指引，我穿过更多的院子，小心翼翼地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着路走。我不断穿过在一些围栏和围墙上偶然碰到的豁口，穿过挡在路上的一些房子的迂回曲折的楼梯。最后，我到达了目的地，我在由无数饥饿的人排成的一条长队的末尾排上队。这些疲惫不堪的人们，拿着各式各样的锅碗瓢盆，猜测着今天会有什么样的汤水，借以打发时间。这种猜测游戏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活动：那些通常留着喂牲口的甜菜的酸味，就说明了勺子里盛出的是什么货色。它和我们昨天喝的汤没有什么两样，和前天的，或者一个月以前的也没有半点差别。除非那个管事的德国人立刻接到命令消灭掉这个犹太人聚居区，否则从现在起，这种稀汤我们还要喝两个月。
我的罐子里盛满了清汤，怀着比较欢快的心情踏上归路。我又走在了那些昏暗的小路上，我一边努力避开那些陷阱，一边穿过围墙和篱笆上的缺口择路而行，穿过那些肮脏的院子，避开那些塞满了废弃家具的楼梯间。一路上既没有路灯也没有街牌。我几次把手指浸到官方给我们的这唯一一点合法的食物里，我开始想象马塞尔做的土豆饼的滋味，很快就可以弥补汤里这点儿饲料甜菜的不足。无疑，母亲还会给我们的盛宴带来更多的美味。
正当我再次把手指蘸着那现在微微发热的液体的时候，我突然一脚踩空，脸朝下栽倒在人行道上。我的嘴里一下子塞满了烂泥和甜菜的混合物，粗鲁的咒骂不由得夺口而出。而且这件事情正好发生在我走到我们家门口的时候，发生在我正指望着一顿美餐，首先是那些土豆饼的时候！
我满身沾满了泥巴和剩汤，走进房间傻呵呵地咧嘴笑着，知道我原来的那些美好打算这会儿已经都玩完了。父亲、马塞尔和伊祖都跳起身来欢迎我，他们七嘴八舌的呼喊表明了他们最关心的事情。
“你至少想法子把汤带回来了吧？”他们问道，一边打量着我的这副样子。
“你们是什么意思？”我恼羞成怒地回答道，“你们看不出来我出了老大的意外？你们是怎么回事嘛？”我一边气哼哼地说道，一边从我的夹克翻领上揭下几片甜菜来。这时候，我才搞明白家里发生的全部悲喜剧。那些土豆饼都搞糟了。本来已经成功了，可是马塞尔决定再多加些水和面，好多做一些。他摸黑干着，顺手抄起一个和盛面粉的口袋一样的口袋，就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了做土豆饼的面糊上——谁承想那却是肥皂粉啊。在随之而来的混乱之中，那第一炉土豆饼，虽然逃过了肥皂粉的劫难，却被彻底烤成了焦炭。
“没关系，母亲肯定会带回来一些可吃的东西的，”我满怀希望地说道，但是即使存在着这种希望，还是无法消除我们灰暗的心情。我努力想用我听说的那些乐观的预言使他们高兴起来，但是一种突生的疑虑开始折磨着我的心。要是母亲也两手空空地回家来，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因为近来小区大门口的卫兵对于人们携带的包袱变得越来越小心谨慎了，他们怀疑一些危险的犹太人正在试图为一些第三帝国的敌人把一些东西走私带进犹太人聚居区。
我灰心丧气之下，把煤桶一脚踢到衣柜后面的一个角落里，然后把污水桶放在那个地方，而污水桶通常是被放在桌子底下的。然后我让父亲从水壶里给我倒出一股细细的水流，这样我就能从我的脸上和手上洗去那场徒劳无功的冒险行程留下的痕迹。正在这时，母亲走进了家门，她扛着一口袋吃的东西。借着忽忽闪闪的烛光，她马上察觉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房间里的气氛高度紧张，即使停电了，她也感觉得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