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我知道这没有道理，但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什么是大道理?计划生育，把人口控制住就是大道理。
（《蛙》）
（39）“……现在就是这么个时代，用他们有学问的人的话说就是‘原始积累’，什么叫‘原始积累’？‘原始积累’就是大家都不择手段地赚钱，每个人的钱上都沾着别人的血。……”
（《四十一炮》）
二、疑问句和感叹句的选择
感叹句是用下降的语调表达强烈感情的句子。疑问句与感叹句属同一层面的不同句类，反问句是疑问句的一个子类别，也常常用来表达强烈的感情。于天昊（2007）指出，“感叹句更常用来表达赞美、惊叹，而反问句则更常用来表达抱怨和斥责”，“反问句向感叹句的转化主要是针对表示辩驳和不满类的反问句，这些反问句只要加强语气即可变成感叹句”。[4]
如：
（40）姑姑挣扎着站起来，喝斥秦河，你不在河边看护船只，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添乱！
（《蛙》）
（41）姑姑瞪我一眼，说，连古典文学名着上都有，你还怀疑什么？！
（《蛙》）
（42）这些熊孩子，都吆喝些什么词儿！我母亲说。
（《蛙》）
（43）“你给我回来！”上官吕氏一把抓住丈夫的肩头，把他拖到驴前，怒道：“街上有什么动静你看？按摩驴肚皮，帮它快点生！菩萨啊，天主啊，上官家的老祖宗都是咬铁嚼钢的汉子，怎么养出了这样一些窝囊子孙！”
（《丰乳肥臀》）
这四个句子都有表示不满的意思，前两个句子以“？！”结尾，还有质问的成分在里面，后面甚至可以添加表示回答的句子——“添乱！”，我们把这类句子看作反问句。后两个句子以“！”结尾，问的成分其实已经没有了，只是用来表示强烈的不满，这是两个感叹句。反问句和感叹句的选择，要看具体的表达需要。
三、反问句与祈使句的选择
祈使句是表示命令、指使语气的句子，“行为性”是它的典型特征。有一些反问句是表示催促、提醒、建议等功能的，也具有明显的以言行事的作用。它们都要求听话人作出反馈，但是表意上又稍有不同。反问句的祈使意味要稍微弱一些，并且能表达祈使句表达不了的不满和埋怨的语气。如：
（44）堂弟五官出语无状，说：“自卫反击战”的英雄，新娘子都进门了，你怎么还蹲在这里烧水？
（《蛙》）
（45）姑姑问：你怎么还不走？！
（《蛙》）
（46）上官吕氏叹息一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它按肚皮！”
（《丰乳肥臀》）
上面三个例子都表示了催促义。例（43）堂弟五官表达的是：“你快去接新娘子！”姑姑的意思是：“你快走！”直接简明，但例（43）用反问句这种曲折的表达方式，则能体现出五官出言无状的不礼貌和调侃意味，反映了“五官”好事好开玩笑的特点。例（44）若改成祈使句则表达不出姑姑对“我”的埋怨和不满。例（45）的“还愣着干什么？”可以改为祈使句“别愣着了！”，反问句的语气相对要更强烈一些。
长句和短句的选择
长句和短句是相对于一般句而言，包含的词语多的，叫长句；包含的词语少的，叫短句。莫言小说在语言方面的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娴熟地运用了长句和短句。莫言善于根据文章具体的语境，结合要表达的思想内容，巧妙而准确的运用它们，有时繁复精细，有时简洁准确，使文章富于变化，充满感染力。下面我们主要从结构形式和表达效果两个方面来对莫言小说中长句和短句的选择和运用进行分析。
一、长句和短句的结构形式
就结构形式来看，长句一般包含以下四种情况：一是联合结构较多，二是修饰语较多，三是某一成分结构复杂，四是分句的结构层次较复杂。
莫言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春雨夜霏霏》的结尾是这样一个长句：
（1）雨点儿落在花树上、落在泥土上、落在门前倒扣的水桶上，/噗噗簌簌的、滴滴答答的、丁丁冬冬的声响一齐传来，/我倾听着，像倾听着海岛上潮汐的涨落，像倾听着你稳健有力的心跳，像倾听着缥缈中传来的音乐。
（《春雨夜霏霏》）
这个长句有84个字。从结构上分析，第一个层次就划分为三个分句，第一个分句中“落在花树上、落在泥土上、落在门前倒扣的水桶上”是联合结构作谓语，第二个分句中“噗噗簌簌的、滴滴答答的、丁丁冬冬的”是联合结构作定语，第三个分句中“像倾听着海岛上潮汐的涨落，像倾听着你稳健有力的心跳，像倾听着缥缈中传来的音乐”是联合结构作状语；这个长复句，结构层次较为复杂，联合成分多，修饰语长。从内容上，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描写雨点所落的位置与声响、声响与倾听的感受前后对照的匠心，“落在花树上”是“噗噗簌簌的”，“像倾听着海岛上潮汐的涨落”；“落在泥土上”是“滴滴答答的”，“像倾听着你稳健有力的心跳”；“落在门前倒扣的水桶上”是“丁丁冬冬的”，“像倾听着缥缈中传来的音乐”。从韵律上，这三个分句都是超过20个字的长句，但句子的节奏由急到缓，前两个句子的联合结构之间用顿号连接，抒发的感情较为激烈，到第三个分句，作者将”像……像……像……”这个排比状语后置，并用逗号隔开，使语气渐渐舒缓，表达的感情由热烈渐转深沉，十分具有感染力。
从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到，莫言在早期的写作中，就有很好的语感。联合结构的运用，在他之后的写作中，成为一种得心应手的表达手段。尤其是联合结构做定语、主语和宾语而形成的长句在莫言之后的作品中经常出现，成为莫言语言的一大特色。它们往往语意详尽、内涵丰富，是繁丰的语言风格的表现之一，一定程度上表现了语言的欧化特点。
（2）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
（《红高粱》）
（3）一个上穿着橘黄色麂皮夹克、下穿橄榄绿毛料军裤、足蹬赭红色高勒牛皮靴子、留着潇洒的分头、戴着一副镜片圆圆的小墨镜、嘴巴里叼着一根粗大雪茄的高个子男人，出现在院子里。
（《四十一炮》）
（4）总有一天，我要编导一部真正的戏剧，在这部剧里，梦幻与现实、科学与童话、上帝与魔鬼、爱情与卖淫、高贵与卑贱、美女与大便、过去与现在，金牌奖与避孕套……互相掺和、紧密团结、环环相连，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
（《红蝗》）
（5）上帝、圣母、天使、魔鬼、上官寿喜、马洛亚牧师、樊三、于四、大姑姑、二舅舅、外祖父、外祖母……中国鬼怪和外国神灵、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我们知道的故事和我们不知道的故事，源源不断地从母亲嘴里吐出来，在我们眼前晃动着、演绎着、表演着、变幻着……
（《丰乳肥臀》）
（6）尽管乌鸦、麻雀、猫头鹰几乎啄光了头颅上的肉，但还是能毫不费力地辨认出司马亭老婆的头、司马亭的两个傻儿子的头、司马库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的头、三个女人生下的九个儿女的头和正在司马家串亲戚的司马库三姨太的爹娘和两个弟弟的头。
（《丰乳肥臀》）
（7）如果生长在别的村庄，我也许还不会产生如此强烈的食肉欲，天让我生长在屠宰专业村，触目皆是活着行走的肉和躺着不会行走的肉，鲜血淋漓的肉和冲洗得干干净净的肉，用硫磺熏过的肉和没用硫磺熏过的肉，掺了水的肉和没有掺水的肉，用福尔马林液浸泡过的肉和没用福尔马林液浸泡过的肉，猪肉牛肉羊肉狗肉还有驴肉马肉骆驼肉……
（《四十一炮》）
这是六个长句，句子（2）（3）中联合结构作定语，句子（4）（5）中联合结构作主语，句子（6）（7）中联合结构作宾语。句子（2）四十八个字，“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
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这十个“最”组成联合结构作“地方”的修饰语，其中“美丽”与“丑陋”、“超脱”与“世俗”、“圣洁”与“龌龊”、“英雄好汉”与“王八蛋”，“能喝酒”与“能爱”五组意义相反或相差很远的词语构成联合结构，充分地表达了“我”对高密东北乡深厚、复杂的感情。句子（3）的长定语“一个上穿着橘黄色麂皮夹克……嘴巴里叼着一根粗大雪茄的高个子”修饰主语“男人”，其中“上穿着……嘴巴里叼着一根粗大雪茄”是一个联合结构，细致地描写了一个像“电影里看到过那些狂妄
而果敢的美国军官”的男人形象。句子（4）长达83个字，是一个复句，“在这部剧里……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是一个长分句。“梦幻与现实”、“科学与童话”、“上帝与魔鬼”、“爱情与卖淫”、“高贵与卑贱”、“美女与大便”、“过去与现在”、“金牌奖与避孕套”八组意义取向相差很远的词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长联合结构作分句的主语，“互相掺和”、“紧密团结”、“环环相连”三个近义四字格作分句的谓语，表达的信息丰富庞杂，恨不能涵盖世间的一切，于是还在这庞大的联合结构上用上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句子（5）的主语为“上帝、圣母……我们知道的故事和我们不知道的故事”，是“从母亲嘴里吐出来”的内容，表示母亲病中呓语之丰富。
联合结构作宾语的例子也非常多。句子（6）中“司马亭老婆的头、司马亭的两个傻儿子的头、司马库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的头、三个女人生下的九个儿女的头和正在司马家串亲戚的司马库三姨太的爹娘和两个弟弟的头”作“辨认出”的宾语，作者用貌似诙谐的笔调将十九颗头一一数出，从深层来讲，其真正意图在于描绘司马家的惨状和人们被十九颗头震慑住的恐惧心理，从而达到控诉日本人恶行的目的。句子（7）中的“活着行走的肉和躺着不会行走的肉……猪肉牛肉羊肉狗肉还有驴肉马肉骆驼肉……”作“是”的宾语，作者通过肉孩子罗小通的眼睛来描述自己的生活环境，将各种肉详尽地列举出来，表面是罗小通在解释产生食肉欲的原因，其实就是在表达他强烈的食肉欲望。
联合结构是一种具有开放性的结构，只要添加联合成分，句子便可以增长。我们可以看到，莫言善于使用联合结构来让自己的语言丰富多彩包罗万象。他列举起事物来，滔滔不绝泥沙俱下，而且常常将意义相反或相差很远的词或词组组合在一起，例如句子（2）（4）（7），这种表达是一种变异的修辞。变异是作家艺术家对语言材料的巧妙安排，包括打破常格，形成与人不同的具有独特个性的言语表达方式，从而使言语表达新奇、别致，收到特别的表达效果。[5]也经常利用词语的反复来增加语势和强调语意，例如句子（2）（6）（7），分别是“最”的反复、“头”的反复和“肉”的反复。正是他这种铺排恣意的语言，让不少评论家说他的语言“泥沙俱下”“江河横溢”。
除了联合结构多，修饰成分多、句子某一成分结构复杂、分句结构层次多都是长句的表现形式。以上我们谈到的联合结构作定语的句子也可以说是修饰成分多，结构也较为复杂。此外，我们再看三个例子：
（8）姑娘的心高高悬着，嘴巴半张开，睫毛也不眨动一下地瞅着老铁匠微微仰起的表情无限丰富的脸和他细长的脖颈上那个像水银珠一样灵活地上下移动着的喉结。
（《透明的红萝卜》）
（9）这几十间先庇护了单家父子发财致富后庇护了爷爷杀人放火又庇护着奶奶爷爷父亲罗汉大爷与众伙计们多少恩恩怨怨的房屋完成了它的所谓的“历史的使命”。
（《红高粱家族》）
（10）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河边，坐在稀疏地生长着细瘦的菅草的河边上，面对着银灰色的河水和河滩上一层雪白的碱土，脸上那种疯癫的表情渐渐消退，一种沉思的表情像云层后边灰色的天空一样出现在他的脸上。
（《金发婴儿》）
句子（8）是一个并列复句，最后的一个分句就是典型的结构层次多、修饰成分长且复杂的例子。首先，这是一个省主语的主谓句。谓语“瞅着”的修饰成分为“睫毛也不眨动一下地”，宾语是一个联合结构，中心词为“脸和喉结”，“脸”的修饰语为“老铁匠微微仰起的表情无限丰富的”，又可以分为三层：（老铁匠）（微微扬起的）（表情无限丰富的），“喉结”的修饰语为“他细长的脖颈上那个像水银珠一样灵活地上下移动着的”，也可以分为三层：（他）（细长的脖颈上）（那个像水银珠一样灵活地上下移动着的），这种细致的描写将姑娘和老铁匠像一幅白描画一样形象生动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句子（9）是一个单句，主语“房屋”的修饰语为（这）（几十间）（先庇护了单家父子发财致富后庇护了爷爷杀人放火又庇护着奶奶爷爷父亲罗汉大爷与众伙计们多少恩恩怨怨的），52个字，长且多层，包含的意义十分丰富。句子（10）是一个连贯复句，句中修饰成分繁多，例如“晃晃悠悠地”、“稀疏地生长着细瘦的菅草的”、“银灰色的”、“河滩上一层雪白的”、“脸上那种疯癫的”、“渐渐”、“一种沉思的”、“像云层后边灰色的天空一样”、“他的”，各分句的主干很简单，添加各种修饰成分后，整个句子变得丰满，场景、人物、动作表情变得细致真实。
短句字数少，往往是简单的主谓句或省略句，少用联合结构和修饰语，层次分明，结构简单。如：
（11）曲调很古老。节拍很缓慢。歌声悲壮苍凉。
（《大风》）
（12）他膝行一步。拔两个萝卜。举起来看看。扔掉。又膝行一步，拔，举，看，扔……
（《透明的红萝卜》）
（13）王脚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仗着酒劲儿，野性发作，分开众人，跳上舞台，前仰后合，指手画脚，发表演说：你们管天管地，还能管着老百姓生孩子？
（《蛙》）
例（11）是一组短句，后几个句子承前省掉了主语，简洁利落地描写出了黑孩一系列简单的动作。例（12）是一个连贯复句，中间六个分句由一连串简短的动词短语构成，多是四字格，精炼生动地将王脚的酒后的动作和情态描写了出来。
我们前面讨论的长句具有繁丰的特点，并且表现出一定的印欧语言的特色。而短句则具有简洁的特点，并且表现出汉语的特色。短句是汉语优良传统之一、最能体现汉民族语言风格。[6]莫言在《丰乳肥臀》和《四十一炮》中经常使用句子（3）的长定语形式来描写人物形象，在《蛙》中则经常使用短句，例如：
（14）脚方头、粗颈、口吃，讲话时，目放精光，脸憋得通红。
（《蛙》）
（15）姑姑带过七个徒弟，其中一个外号“小狮子”的，头发蓬松，塌鼻方口，脸上有粉刺，是姑姑的崇拜者，姑姑让她去杀人，她立马就会持刀前往，根本不问青红皂白。
（《蛙》）
（16）他后来对我们描绘过王小倜：身高一米七五，也许一米七六，白净面皮，瘦长脸，眼睛不大但很有精神。牙齿整齐，洁白，闪闪发光。
（《蛙》）
（17）那女人戴着一副黑边眼镜，鹰钩鼻子，薄嘴唇，一张嘴就露出青紫的牙床。（《蛙》）
这些短句结构简单，韵律感强，正是莫言小说语言民族化、本土化的体现。
二、长句和短句的表达效果
从表达效果来看，句式的长短可以表示不同的氛围和格调。一般说来，长句适合用来表示舒缓的语势和缓慢的节奏，抒发细腻深厚的感情，有时柔和温暖，有时忧郁伤感。如：
（18）从下午四点到暮色苍茫这一段时间，她的外在的激情逐渐收敛，色调由明艳强烈渐变为柔和舒适。她的周围，笼罩着草窝子庄稼地里的温情脉脉的气氛。在太阳即将沉沦那一霎，湖上往往升起淡淡的薄雾，雾气缭绕中，紫红色的光晕像一片云彩裹住了她的身体，洞房花烛照美人的香艳气氛弥漫湖畔。
（《金发婴儿》）
这一段三个句子都较长，语势舒缓，渲染了一种柔和温情的气氛，“我”眼中抒发了一种细腻深厚的感情。
再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