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也许是因为桌子上的明媚阳光,也许是因为我的有一把椅子支撑的坐姿,我的眼睛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斧头的木柄上有一片弥漫状的红色!我用手摸了摸,又闻了一闻。我仍无法认定它是油漆还是血液。红色、无味,凝结在木柄上,呈弥漫状。
这把有着可疑的红色的铁器,在这里存在多久了?它来到我的房子里埋伏下来,是打算干什么?从它所处的高度看,它一直悬在我的头顶。我突然感到了一股恐惧。其实,从我站在凳子上看见它的第一眼,我就有了强烈的恐惧。我认定,它是冲着我来的,冲着我的火柴来的,冲着我擦火柴的动作来的。冲着我的未被驯化的火苗来的。它引而不发,不是在犹豫,而是在等待一个时刻。
等我把它的凶险全都看出来了之后,我决定将它藏匿。我不能把它从窗口往外一扔了事。这是一把凶器,在打制的时候就被灌注了意志。不管它落到谁的手里,它都会醒来,想起自己的使命,然后伺机砍杀。我的办法是囚禁它。最好也能装到一个无人能开启的瓶子里。500年不能,那么100年也可。永恒的安宁从来就没有。生命是在凶器喘息的刹那疯长起来的。
那么理想的瓶子我肯定没有。我有两只加锁的床头柜。一个装满了内衣卫生巾,另一个空着。
我用一张纸把它简单包了一下,遮住了它的冰冷面孔。接下来我把它放进了那个空柜子。虽然这个柜子放一把斧头显得空旷,但我实在看不出它能跟什么放在一块。
我把门锁上了。我估计它还没修炼成破门而出的身手。这个加锁的门完全可以将它闲置起来。决定他人生死的理想暂时得不到实现了。
钥匙则被我扔了,从敞开的窗子,我用力把它投得远远的。最后它落到了什么地方,我实在是看不清了。我只看到了它闪光的弧线。
3月14日
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但今天上午的阳光是那么灿烂。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坐在书桌前,坐在灿烂的阳光里,掩映在几片肥绿的叶子的中间。我的心情还可以。
当杯子里的茶叶由紧握的拳头向伸展的方向努力的过程中,我已经找到了一支芙蓉牌香烟,同时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一盒新火柴。
今天的时间没有在寻找火柴上耽搁,但从钢笔里流出的字却个个面目狰狞。我竟然无法写出完整的语句。
这是个不祥之兆。
当我擦第四支火柴,点第四支烟的时候,我的那个用力擦火柴的动作以及火焰突然获得生命的嘶嘶欢叫,彻底激怒了他。
这些年来,他一直忍受着我的火苗的嘶叫,他的神经已被我拽得又细又长。现在,我的生机勃勃的火苗又把这根细线从中间烧断了。
他终于让他的拳头登场了。
拳头就是所有埋伏在肉里的骨头突然站立了起来。
他的拳头是由他的手聚拢而成。手是个良民,而拳头则是个暴君。手获得力量就会凝聚成拳头,拳头失去力量就会成为一只手。现在,他的手被灌满了由愤怒酿造而成的力量,因此他的手成为了拳头。
我突然紧张起来。我似乎对自己的处境缺少防备。可我又能用什么来防备?我的周围是无数的手,我无法预料哪只手会突然紧缩成拳头。
我在心里开始笑了。我似乎也在等待这个时刻。在我的笑声里,我倒在了地板上,倒在了上午汩汩的阳光里。
这时,如果他不弯下腰的话,他的刚刚挥舞起来的拳头就无法触到我的身体。打人其实是一项劳动,它需要一个劳作的姿势。我看出他不想弯腰,他想维持在我面前的挺拔姿态。这样,他的脚就被迫登场了。他的脚远不及他的拳头坚硬。第一它无法收拢肌肉而突出骨头,第二它没穿鞋子。脚是个憨厚的家伙,它不会变形。
虽然脚恰与我的倒在地上的身体处在一个平面上,处在攻击我的肉体的便利位置上,但由于脚的笨拙,无法使肉里的骨头站立起来,它给我的肉体造成的创伤远不及拳头的重。
我感觉不到疼痛。这并不是不疼痛,而是我的所有注意力都凝聚到了另一个点上。这造成我对于他的手和脚的攻击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我没有兴致躲闪,更谈不上哭叫。它们仅仅造成了我的肉体里的血,惊慌失措地乱跑,以至跑错了地方,最后在一个并不宽敞的地方挤作一团。这不可怕,冷静下来的血会自动地散去。它们会懊恼地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可怕的是血从皮肤里流出来,流到身体的外边。它们冷静下来之后也无法逆着来时的道路流回去了,它们无法改正自己犯下的错误。它们在身体之外凝成固体,再也不会流淌了。
有能力使血液凝固在肉体之外的是利器。我开始担心我的对于他的手脚的冷淡态度,会进一步激怒他,而最终导致一把利器的现身。
我用什么筑起抵御利器的工事?虽然那把玲珑的斧头已被我成功地囚禁了起来,但在另外的地方,比如在一卷地图的里面,丝绸睡衣的下面,会不会另外藏有一把尖刀?而一把尖刀在这些地方已经藏匿了上千年,又人所皆知?因此,我的藏匿一把斧头的意义几乎为零。而且最为恐惧的是,它还存在。
密切注意他的臂展很长的上肢的动作是至关重要的。也许他一伸手,就从我够不到的一个什么平面上,拿到了一把有刃的家伙。我的眼睛注意着他的手,以至感觉不到了疼痛。
后来,我发觉我看不清楚什么了,而且天像是突然黑了下来,同时我又困倦极了。我以一个极为轻盈的姿势就滑入了梦境。我一进入这个梦境就发现,这个梦与现实的距离没能拉开,这就使它并不像一个规范的梦:他右手拿着刀(他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左手啪的一声打开了一枚打火机(他是左撇子),我看了一眼那把刀,放弃了寻找火柴的想法,我用那个大大的火苗点燃了一支芙蓉牌香烟——我开始偷偷地思想,那团火苗同那些水状液体的因果关系。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我仍然躺在地板上,阳光仍然覆盖在我的身上。并且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看样子,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但我不知道这是哪一天的早晨。
地球一定是目睹了我的危险,它背起我就开始了逃亡。它背着我跑啊跑啊,也不知它到底跑了几夜。但一切迹象表明,我已远离那个危险的时刻。我现在的位置,与我刚刚摔倒的那个点,已相距几千里。现在,它可能是停了下来,在休息,我感到了身下的大地,正在热乎乎地喘气。
我适应了强烈的阳光之后,开始仔细地检查我的身体。如果有那种洞开的向外流血的伤口,那我就完了。我的灵魂会从身体洞开的地方,在血液的掩护下,逃离我的肉体。血在我的身体外凝成硬块,而灵魂则会跑得无影无踪。我因此最怕身体的什么地方破裂,我小心地维护着身体的完整,其目的就是要提防我的灵魂出逃。现在,我的身上没有流血的伤口,那么我在梦里看见的刀,就没有向我落下来。
我躺在一大片早晨的阳光里,那几片肥绿的叶子在我的头顶,我恰看见了叶子的背面。我从未从下往上看过叶子。书桌在我的左脚不到半米的地方。桌上的茶叶已经没有一点绿色,一盒火柴从几页写满黑字的白纸下漏出一角。那是一盒新火柴。若干天前我数过,里面有55根,去掉我用去的4根,应该还有51根。
我不能永远这样躺着,虽然阳光明媚,照在身上热乎乎的;虽然躺着就感觉不到疼痛,但我还是不能永远这样躺着。在我努力坐起来的过程中,不小心惊醒了那些在我的身体里平息下来的疼痛。这使我清楚地知道了身体的哪个区域驻扎了疼痛以及驻扎了多少。
最后,我像上午的阳光一样,斜靠在我的书桌的腿上,算是坐牢了。这张木质桌子此时成了我的依靠。它使我得以保持一个区别于躺卧的姿势。它的援助及时而可靠,我需要它。
坐了一会儿,我想进一步站立起来。我认定我能站立起来的依据有两个。一、我的骨头没有断。二、我的身体上没有流血的伤口,在我昏睡的时候,我的灵魂因没有找到出口而仍滞留在原来的地方。我站立起来的信心将依此建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