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2日
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但今天上午的阳光还是十分灿烂。它先是照亮了落地的窗子,然后轻巧地穿过了不见一丝缝隙的玻璃,最后,在地板上躺下了。由于我的书桌斜对着窗子,这使光块的一部分受到了阻挡,最后,它稳定在斜靠着我的书桌的姿势上不动了。
我正在写一篇与灿烂的阳光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小说,他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在卫生间的门口略顿了一下,就径直向我和我的书桌走了过来,在那几片肥绿的叶子的右边停下了脚步。
我停笔、抬头,期待他说话,然后离开。阳光靠着我的书桌睡觉的时候,我写字的速度是最快的。
他并未吐出片言只语,只是伸出一只手,手心里平躺着一枚塑料打火机。里边有一个被囚禁的气泡,正在徒劳地跳动。
啪——火苗在他的一个手指的运动下诞生了。显然,他对这个火苗并不满意,因为,火苗又在他的一个动作里,忽然长高了,并发出突突的声音。当我的惊恐均匀地在脸上铺展开,他又一下子将火苗弄得如一粒小豆。我又开始为它的耐力担忧,这时候,火苗又开始长高了,长到既无须害怕又无须担忧的状态,然后,他从我的书桌上抽出一支烟,用那个稳定下来的火苗,从容地点着了。
至此,我已经明白了,他推迟上卫生间而来到我的面前的目的,是向我推荐使用他认为极为便利的点烟工具——打火机。
我总结出他刚才的动作重点集中在两个环节上:1.他用一个手指就把火制造了出来,其轻松、漫不经心的姿态,有力地证明了,人的手指十个实在是太多了,需要进化掉一部分;2.火苗的不断变化,证明他有能力控制火。他告诉我,火这个野生的东西,已经被彻底驯化了。变得可以豢养、可以计算、可以出售。
我坐着,他站着,这就使他处在一个可以俯视我的角度上。我在他的俯视下,伸手抽出一支烟,嚓的一声,我用两只手、十个手指的合作,燃着了一根火柴。
火吱吱地炸成一个心形,然后慢慢地顺着我手里的木棍,向我的右手爬了过来。火苗在木棍上翻转,玩得像个幼童。我迅速点上一支烟,然后松开了右手。
我坐着,他站着,我们的烟是从一个烟盒里抽出来的,由两种不同的火点燃。我吐出的烟雾和他吐出的烟雾,在我们的头顶悄悄地开始了纠缠。
那支烟燃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他转身走了,径直进了他的房间,连卫生间都忘了去。他在关门的动作上用了重力,这造成门和门框的突然碰撞,并发出巨大的声音。通常关门的声音可以转述一个人愤怒的级数。
我激怒了他。我用十个手指擦燃一根火柴的动作激怒了他。我拒绝欣赏他的理性的火苗的神态激怒了他。我溺爱手中的野性火苗的人生观彻底激怒了他。
3月13日
虽然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但今天上午的阳光还是十分明媚。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依旧坐在那里,坐在明媚的阳光下,掩映在几片肥大的叶子里。心情还可以。
心情要是还可以,我就有着手写点什么的打算了。写点什么前,我也得做一些常规的准备动作。杯子里的茶叶在由一个紧缩的团向一片叶子的舒展状态做缓慢而不懈的努力的时候,我已成功地找到了一盒烟。找到一盒烟并不是完整的成功,因为我还没有找到火柴。
我习惯用火柴点烟,也用火机点过。后来,我突然就肯定了火柴。这可能源自我的恋母情节。一个擦燃的动作,一团木头上的火苗,仿佛手里一下就抓住了一条古老的写满依据的绳索。我通过重复这个点火动作,实现了对时间那一头的生活的有限模仿。最主要的是建立起来了与古代生活的可视联系。
伸手可及的地方已经找遍了。怎么也得站起身来了。这时,我看见杯子里已铺成了一片碧绿,叶子的自由理想在水的援助下已经是现实了。那些叶子,个个都是等待组装的翅膀。我喝了一口,觉得它有65度。
当客厅、餐厅、甚至厨房都找遍了之后,我意识到,在这个房子里找到火柴的希望几乎没有了。这个时候,我的砖石习惯开始瓦解,哪怕能找到一枚打火机——
最可能有打火机的地方,是他的房间。
他的房门关着。
我和他共居一个屋檐,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汤,餐具在洗的时候分不清是谁的。连抽烟的牌子都有相同的时候,但这并不等于我和他一样。我和他不一样。
我和他之间的不同集中体现在一个点上:他点烟用打火机,我用火柴。他在找不到火机的时候会借用一下我的火柴;我在找不到火柴的时候会借用一下他的火机。他在借用我的火柴的时候从不忘指责火柴的不是。比如它存在一个燃了一半无处安放的火棍,这就给生活添了麻烦;点个烟这等小事,却要动用两只手,这违背了他的容易、快捷、轻松的生活原则。我在借用他的火机的时候,虽然没有形成语言上的指责,但我认为那团火苗的来历十分可疑。那塑料管里装的分明是水。在我的经验里,水和火之间怎么也推导不出因果关系来。
他的房间跟我的房间一样:一床、一桌、一柜。简单的陈设给寻找带来了便利,同时也使失望来得更早。床上没有、桌上没有、窗帘的后边没有,如果柜子上没有、地上没有,那么就是确实没有。在他的房间,造成我不能快捷地下没有的结论的是那个衣柜。这是个与我的柜子完全不同的柜子。它依墙打造,并呈台阶状直抵顶棚。这是四个台阶,有四个平面。在这些平面上被他放上了一些东西:不亮的灯泡、一盒纸、一个独脚朝天的图钉——一个打火机?
以我的身高所及,第一、第二极我能看到。在这里,除了没有打火机,差不多什么都有。第三个平面我用脚尖站立仍看不到。第四个平面已抵到了棚,这连他也够不到了。
看来希望只存在于我不及而他能及的第三个平面上了。
我踩上了一只木凳,我的头冉冉升起。最后,我升到了一个可以俯视这个平面的高度。我看到,在这个高度上,在这个平面上,没有日常的零碎,当然也就没有打火机。但并不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在这个凌驾于日常零碎的平面上,斜卧着一把斧头。
斧头上有一层薄灰,这说明它已多日未被移动,更未被擦拭。也说明它来到这个平面上的时日不少。透过薄灰,我尖锐地发现,这个斧头与日常用的斧头的细微差别:它的柄细且长,头要小,刃也愚钝未开。这一切特点决定了它已丧失了原始的存在意义,而生出了歧义。它是那么便于携带,便于揣在怀里。它不知被谁、在什么时候,乔装改扮成了凶器。它具有凶器的一些优点。
我是站在一个木凳上,这样我的身体被抬高了将近50厘米。我的头一般都是在1.5米的高度上思考的。现在,她是处在2米这个空间高度上。我肯定是有了一些不适,但这并没有导致我最后做出一个错误的判断和对策。我比较冷静。
我从木椅子上下来了,把我的头从2米降到了1.5米。我的手里握着那把斧头。它也从那个高度降到了另一个高度。这是我的头处在2米的高度时做出的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在我的头降到1.5米的时候仍然认为是正确的。它的正确体现在,它的主人——一只手,将永远寻找不到它。从而极可能就挽救了一个头颅,也许就是我的头颅。
从木椅子上下来之后,我已把寻找火柴的事忘记了。要写点什么的情绪更是烟消云散了。更重要的内容站到了最前面。
我回到我的书桌前坐下了,将那把斧头端放在我的桌子上。它使我正在阅读的几本书向桌子的边角移动,然后它稳稳地压住了我的写字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