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乃至东方人的礼节有两个方面与我们有着天壤之别:一为赞赏,一为批评。我们盎格鲁-撒克逊人身上有许多优秀的品格,外刚胜于内柔,行事果断却缺少圆融。所以,当我们来到东方,发现在广袤的亚洲大地上,人们化解摩擦,处理各种人际关系的艺术远胜我们。对此,我们内心充满了敬佩——那是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对驾轻就熟者由衷的敬佩。即使那些对中国人心存偏见的批评家们,也不得不承认,中国人把礼节提升到了一种完美的境界,若非亲历,西方人根本无法想象。
“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在中国的传统典籍中,记载着三百条礼节规范和三千条行为准则。在我们看来,一个背负着如此之多的繁文缛节的民族恐怕很难延续下去。而事实上,只要稍稍留心,你便会发现,遵守礼节对中国人来说已经成了一种沦肌浃髓的本能,一如他们对待教育的态度。天才的中国人,把西方国家只有在宫廷和外交活动中才遵循的复杂礼仪,成功地融入到了日常生活中。
当然,这并不是说中国人在日常生活中都要为繁礼多仪所累。这些礼节就像节日的盛装,总是在需要的时候才会被拿出来穿戴上。中国人凭直觉就能做出准确的判断,什么场合该恪守什么礼节。在这些场合,如果一个中国人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像一个受过教育的西方人不能回答九乘以九等于几一样荒谬可笑。
西方人之所以很难欣赏中国人的礼节,是因为我们下意识地认为,礼节是“一种真实的善意表达”。西方人的认识来自于一种文明观念:个人幸福就是全体的幸福。但是中国人的礼节却完全与之相悖。中国人的礼节更像是一种专门仪式,这种仪式意义重大,却并非发自人们的内心。这种仪式是个体对大集体的遵从,更像是一种程序上的客套。中国人关于尊称的整套理论和实践,即使不至于让西方人抓狂,也足以弄得他们一头雾水。这些称谓使得人们有了明确的尊卑长幼之分,而这种等级被视为整个社会秩序的基础,更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只要尊卑有别,上下有序,就万事大吉。
在下象棋的时候,先走的人会说:“鄙兵先行一步。”他的对手会回应道:“鄙卒也走一子。”然后一人会宣称:“贱马要到贵象之位,吃掉尊卒。”就这样说着客套话,下完整盘棋。尽管棋局和这些客套话毫无关系,但如果一个人不能运用客套话说出下一步棋,那么他就会被人们所耻笑。对中国人而言,客套话也是下棋的一部分,不了解这些便意味着无知。
与此同时,中国人恪守礼节的程度,城市和乡村相去甚远。在城市,恪守礼节是必不可少的;如果去到乡下,尽管同样需要遵守礼节,但是不需要像城里人那样精通。
中国人都很温顺,很有人情味。他们举止文雅,风度翩翩,不粗暴粗鲁。这种温顺性格在普通百姓身上特别明显。——﹝法﹞杜赫德
不过必须承认,也有极少数中国人不知道在特定的场合该如何合适地行事,但即使是这些人,也远胜过一个最有修养的外国人。与他们比起来,这个外国人就像是个尚未离开母亲怀抱的婴儿,除非这个外国人积累起了丰富的经验,有时刻注意自己言行举止的意识。很显然,西方人就连中国礼节最浅易的门道都摸不清,他们自己也承认这一点,这就使得知书识礼的中国人会带着不加掩饰的(并非不自然的)轻蔑来看待这些“野人”。
中国的礼节就像一个气囊,虽然中间空空如也,但是能很显著地减轻颠簸。与此同时,我们还可以很客观地断定,中国人对一个外国人的礼节(与中国人对自己同胞的表现完全相同)更多是为了展示自己是个守礼之人,其次才是真正考虑客人的需要。你不想喝茶,但是他偏偏要为你生火烧水沏茶。结果你被那些冒出来的烟熏得直流眼泪,喉咙被呛得如吞苦药。但是主人却对自己的待客之道充满自信。至于客人的感受,那只是客人自己的事儿。
再举个例子,你在农村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房东认为把房子打扫一下(只是意思一下)是一种礼节。虽然你已经迈进了房间,他却依然卖力地打扫着,满屋弥漫的飞灰让人睁不开眼,你请求他不要再打扫了,但是他依然置若罔闻地忙碌着。或许,这就是《礼记》上所说的,“客从远方来,洒扫庭院迎接之”。
这种礼节性的行为同样出现在宴会上。热情的主人会为客人夹菜,将客人的碗里塞满他认为好吃的食物,以保证自己不会失礼,当然也没人会认为这种行为很不恰当。至于你喜不喜欢吃,是不是能吃完,一点也不重要。如果你不吃,那就是你失礼了。如果一个外国人不懂这些事情,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跟主人没有任何关系。
也是遵照这种原则,中国新娘去拜见一位外国夫人,行礼的时候她会背对着夫人,面向北方行礼。这种行为令这位夫人又气又疑。之后仔细问了知情人方才明白,原来新娘行礼的方向是皇帝所在的方位。至于外国夫人待在房间的南面还是北面,就不在她应该关注的范围内了。假如那位外国夫人没站对方位,那么新娘也就不必理会这位夫人的感受,她要做的就是让别人知道她懂得往哪个方向叩首。
前面我们说过,中国人给人脸面的方式就是向对方送上一份礼物。礼物样式是固定的。某位和中国人交往的外国人时常会收到一些盒装礼品,里面是一些用红纸包着的油腻点心。那个外国人从来不吃这些点心,他被逼无奈当面表示他根本不会吃,收下的话也只能送给其他中国人,送礼的人还是坚持不肯拿回礼物。
按照礼节,中国人绝对不会对收到的礼物挑肥拣瘦。收到礼物的人通常会说:“这些礼物一定花了不少钱吧!”而客人在告别的时候通常会对主人说:“给你们添麻烦了!让你们破费了!”
一位外国人,受邀参加一次婚礼,喜宴上摆了不少点心。客人们正在进餐的时候,有人端上一盘点心,上面只有两三块点心,端盘子的人夸耀点心热腾腾的(好像人们都喜欢热的)。很显然,外国人是贵宾,盘子首先被端到他的面前。但是这个外国人却谢绝了。不知什么原因,整个婚宴的气氛变得很尴尬,那盘点心没有再传下去,而是被撤掉了。
原来,这是一种习俗,来参加婚礼的客人都要出一份礼金,在客人们还在吃喜宴的时候就开始收了。直接收礼钱好像很不符合礼节,所以便以送点心作为暗示。中国的客人都明白送点心是什么意思,只有这个外国人不知道。所以他的拒绝让别人也不好意思再当面拿出礼金。后来,这位外国人又去参加这家人的另一次婚礼,那个婚宴主持人吸取上回的教训,直接将盘子伸到外国人的面前,说:“请把礼钱放在这里!”这种方式可以称得上是比西方人还直接了。
在批判了中国人的繁琐礼节之后,我们还有很多方面要向他们学习。在诚信的同时摒弃我们的粗鲁,这并非全无可能。假如将东方的含蓄温雅和西方的独立自主融合一下,那一定是个更好的局面。
扩展阅读
〔美〕古德诺《礼仪之邦》节选
中国人有一整套的礼仪规范,他们做每件事都很注意讲究礼节,甚至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是一种礼节,几乎到了表演某种仪式的程度,这常常使得与他们打交道的欧洲人感到无所适从。欧洲人的日常行为很随便,哪怕与中国社会的下层人士相比都会显得很粗野。所以即使是非常讲究礼貌的欧洲上层人士,和注重礼节的中国上层人士站在一起,也仍然会显得很缺乏修养。
中国人在与人打交道时过多地追求礼节的周到,无疑会给人造成一种不真诚的印象。这些礼节看来似乎更多地是为了避免矛盾冲突、造成混乱,因为严重的混乱会危及社会秩序。
鲁迅《一点比喻》节选
《Parerga.und.Paralipomena》(《副业和补遗》), 是叔本华a1851 年出版的一本杂文集。先生曾将绅士们比作豪猪,我想,这实在有些失体统。但在他,自然是并没有什么别的恶意的,不过拉扯来作一个比喻。
《Parerga.und.Paralipomena》里有着这样意思的话:有一群豪猪,在冬天想用大家的体温来御寒冷,紧靠起来了,但它们彼此即刻又觉得刺的疼痛,于是乎又离开。然而温暖的必要,再使它们靠近时,却又吃了照样的苦。但它们在这两种困难中,终于发现了彼此之间的适宜的间隔,以这距离,它们能够过得最平安。人们因为社交的要求,聚在一处,又因为各有可厌的许多性质和难堪的缺陷,再使他们分离。他们最后所发现的距离,——使他们得以聚在一处的中庸的距离,就是“礼让”和“上流的风习”。
假使豪猪们中夹着一个别的,并没有刺,则无论怎么叫,它们总还是挤过来。孔子说:礼不下庶人。照现在的情形看,该是并非庶人不得接近豪猪,却是豪猪可以任意刺着庶人而取得温暖。受伤是当然要受伤的,
但这也只能怪你自己独独没有刺,不足以让他守定适当的距离。孔子又说:刑不上大夫。这就又难怪人们要做绅士。这些豪猪们,自然也可以用牙角或棍棒来抵御的,但至少必须拼出背一条豪猪社会所制定的罪名:“下流”或“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