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可能不中听,不过岑副经理,不好意思,对你所做的分析和研究,”范腾说到此处略微停顿。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王明轩觉得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我对它的评价只有一个字:Shit(狗屎)!”
范腾斩钉截铁地说完后,一脸不屑地望着岑惊。
王明轩紧张地盯着岑惊,很后悔自己把她遗弃到这样悲惨的境地。
气氛尴尬异常。王明轩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圈,发现有几个人脸上已经不经意间露出些许恐惧。岑惊突然抿嘴微微一笑,左右嘴角下各显出一个深深的梨涡。
然后,她抬眼望向范腾。一双大眼睛清澈得如同西藏冬季清晨的天空。神色一闪,宛如惊起的白鸽。
“我认输了,范总。您是领导,我是下属,最后决策权在您,只要您吩咐,我一定坚决执行。只是您其实不用这么凶,免得我一个人犯错害得大家都担惊受怕。”
“害怕被凶还出来混?趁早找个大款傍了就是。”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在第一次例会上这样发难的确有些失态,范腾结束了会议:“好了,今天就到这里,王明轩跟我来一下。”
王明轩给岑惊使了个眼色,自己随范腾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范腾的办公室可以俯瞰繁华的王府井步行街,但外界的喧嚣被挡在了厚厚的落地窗玻璃外,室内清凉静谧。不像范晓华的办公室那般古典朴素,这里非常奢华,而且一点也不低调。一幅雪域高原图景的地毯铺满整个室内,图案细节繁复神秘。
当时王明轩本来是打算在国内定制的,可是一个大品牌厂商拿到图纸和制作要求一看,摇头叹道:“不是我不想接,实在是接不了,这样的客户我也不敢坑蒙拐骗,您还是拿到波斯去吧,还得是最好的技师才行。”
为了这幅地毯花的功夫和钱海了去了,因为一个技师没法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最后竟是十个人合力完成的。一个地毯就这样,别的就不用提了。
看来他也不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至少是个享乐主义者。
想到这里王明轩在心里笑了自己一记:“嗨,不为享乐谁这么拼命赚钱啊。”
范腾将百叶窗拉开,夕阳的余晖正好落在对面百货大楼那座著名的西铁城大钟上。
王府井百货前身是享誉中外的新中国第一店“北京市百货大楼”,创立于1955年,1991年组建企业集团成为北京市属计划单列企业,1993年改组股份制,1994年完成社会公募后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这是他的辉煌战绩之一,这一战之后他的资产上了亿。
不过,也是这年年底,他的上亿资产突然间就灰飞烟灭,好像一场梦。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两年后他遇到岑惊,两人坐在山顶上,猛然听她念出这句,顿时如遭电击,后来竟随她将整本金刚经都学完了。如今还能倒背如流。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范腾默默地又念了一遍,淡然一笑。他和岑惊的所谓爱情,不也如梦幻泡影?泡影就泡影吧,他也认了,可现在这女人又出现在他的公司,她究竟意欲如何?
熟悉的《太湖船》音乐响起,西铁城大钟报时了。
“她怎么到公司的?”范腾转身问向王明轩。
“岑惊啊?招聘来的嘛。”
“我就是问怎么招聘来的,一个21岁的小丫头做副经理,你们真会招啊。”
“范总您不也才22岁嘛,这不也誉满全球了?”
范腾怒极反笑:“你倒是挺护着她的,被她灌了迷魂汤了?”
“听说她妈妈重病在身,我想她实在需要这份工作,所以就——”
“为了达到目的现在的人什么谎话不能编?你在这行十几年了连这个也信?”
王明轩也有点不高兴了:“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我是干嘛的呢,再说那时候我也没想到我有一天会到滚金来,滚金那时候都还不存在。”
“那也不能拿同情心当饭吃,这行多残酷你不知道?”
“这丫头真的很有天赋,只是经验不足,假以时日一定会比我强。”
范腾这回是真乐了:“你倒是真有容人之量,公司还就是需要你这样无私的人。”
“范总夸奖了。我当时本来是想她给董事长当个秘书应该不错,谁想董事长貌似也被灌了迷汤,干脆让她身兼两职了。”
“糊涂,一职都未必能做好,还两职呢。”
“我也这么对董事长说的,可董事长说他那边没啥实在活儿,耽误不了啥事。我估计啊,这丫头长得好又嘴甜,董事长也就图个开心罢了,您就当体谅体谅他吧。”
“这个我回头再和董事长商量,你着手再寻个顶事的来。对了,你和她怎么认识的?”
王明轩走后,范腾赶去陪范晓华用晚餐。
晚餐的地点离王府井不远,是一个以马球闻名世界的香港富豪俱乐部在北京的会所。范晓华当年入股这家富豪俱乐部是因为他酷爱马术。如今“术”不行了,可爱马的心没有变。
因为范腾回美国出了趟长差,二人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见面甚是亲切。
“四叔身体怎么样了?”范晓华心情很好。
“稳定了已经。”
“那就好,你也辛苦了。”
“我不辛苦,倒是晗哥担当得更多些,公司医院两头跑。”
“唉,论年龄他比你还大两岁呢,可资质差远了。”
“我倒觉得他这样挺好的,资质有什么用,自己活得自在才要紧。”
“那你呢?不自在?”
范腾没有回应范晓华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切着自己盘里的鱼肉。
“无所谓自在,也没觉得不自在,一切如常,习惯了。”
范晓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爷爷和叔是不是给你压的担子太重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比对工作更感兴趣的事,能让你感到自在的事,我们也都会支持的。”
“那我可丢下你们流浪去啦。”范腾笑答,想缓解一下突然沉重下来的气氛。
“流浪可以,不过能带上爷爷和叔不?”
“带上你们!”范腾看他一眼,长叹一声,“唉,老中青三代光棍,无敌了。”
范晓华闻言哈哈大笑:“那也是史上无敌老中青三代帅哥。”
“还是算了,咱这一组团出去,还不得跟蝗虫过境似的,所到之处睡得片甲不留。”
“哈哈哈,还真是,老中青三代美女,通吃啊!”
“女人嘛,哪都有,倒不需要去流浪。”
“可是能给你幸福的只有一个。”
“你想说什么?”范腾放下刀叉,头往后仰,勾起唇角看着他。
“听说你今天下午对岑惊那丫头很不客气。”范晓华笑道。
“耳报神传得还真快。”范腾不屑地冷笑一声。
“不关明轩的事。他是个实诚人。”
“我不是说他。”
“也不关岑惊的事。你自己的前女友,品性如何你该比我清楚。”
“咱叔侄二人有谁能离间,我操那心干嘛,我只是对这风速之快感到好奇。”
“哈哈,有什么好奇的。我本来想去接你,免得这毒太阳下你走也不是开车也不是,正好就听到有人说起这事了。”
“那又如何?你既然知道她是我前女友还招她进来,故意为难我?”
“怎么,你觉得很为难?”范晓华笑得甚是得意。
“靠,你怎么不把你前妻招来公司天天大眼瞪小眼的?”
“她要来我也不反对,可人家再婚了嘛这不是,哈哈——”
“你真是闲得蛋疼,没什么好玩的了,把我的伤疤撕开撒盐玩是吧?”
范晓华忍不住乐:“就算是吧。”
“我要不陪你玩呢?”范腾白他一眼。
“反正人给你搁这儿了,你爱玩不玩。但有一点:不许赶她走。”
“你是不是自己看上她了?咱叔侄矫情个啥啊,你要不嫌弃她是我前女友,尽管上啊,不用拉我作幌子。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们分手的时候她还是个处女呢,我当了好几年的忍者神龟,真的,所以你一点都不用不好意思。”范腾说完还捶了范晓华一拳。
这边范腾故作大方,那边范晓华却渐渐寒了脸。
“激将法对我没用。我还明告诉你,这丫头我护定了。”
看范晓华放下刀叉的手已经回到轮椅扶手上了,范腾清楚这是他发飙的前兆,赶紧陪笑道:“唉,唉,别,我错了行不,叔你别生气。老男人真是伤不起啊!来来来,跟我说下你是怎么发现我这么隐秘的恋爱史的。”
“隐秘个屁!”范晓华的手在扶手上弹了两下,停住了。
范腾松了口气。范晓华白了他一眼:“再说了,你妈远在大明都能发现,我这天天家北京城晃悠的还发现不了?对了,崇信证券出事了,你关注一下。”
六 对不起,卖的就是你
“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爱,在见到的第一次就注定要羁绊一生,像一棵树一样,生长在心里,生生世世。”这是一种比较文艺的表述。
二逼的表述就简单多了:报应不爽。
会议室里人都走光后,岑惊的脑袋就被这时而文艺时而二逼的念头搅得不安宁。
她已经很久没有脸红过了。今天真是红了白,白了红地反复折腾了几轮。
而这一切她丝毫怨不得别人,她只是觉得羞愧。
和脸红一样,她也很久不曾羞愧过了。如今能回忆起来最早的羞愧感好像是小学时候逃课假装发烧的事了。她骗过了老师,骗过了父亲,却没骗过那个医生。
“没事,只是交感神经兴奋导致的局部温度上升。”年轻的医生叔叔说。
“那怎么处理?”父亲问。
“不用处理,可能教室里空气太闷,放她出去耍耍就行。”
就是因为羞愧而脸红,还什么交感神经兴奋导致的局部温度上升,后来父亲一说起来就笑得不行。那医生没有当面戳穿她的谎言,可不等于老爸就傻,趁她不在时一问便知。她还得意洋洋地装了好久,后来还再犯了一次。
只是再犯未遂,因为自己居然不脸红了,老师摸着也不怎么热。
后来才知道人的脸红虽然不受意识控制,却跟“脸皮厚不厚”有关系。有了第一次逃课的成功经验,第二次再撒同样的谎时镇定了许多。这一镇定就坏事了。
一个人要会脸红,不仅要有自我意识,而且还要能够意识到其他意识的存在,设身处地地猜测其他个体的想法,也就是有移情能力。人大概在三岁才有移情能力,在青春期达到顶峰之后逐渐下降。人们通常会对喜欢脸红的人更亲近,因为觉得诚实、值得信赖。
因为中学时候将脸皮历练得足够厚,岑惊很早就觉得自己丧失了这一能力,直到后来与魏杰重逢,直到后来与林间风恋爱,直到后来许许多多的事,她才将人类这一独有的微妙反应体验得更加全面:羞愧,羞涩,羞愤——脸红有时比语言要准确。
在经历过这些年的种种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提高到了一定的境界。可是如今再次遇到林间风,她才知道她达到的境界还不够,很不够。
原来他就是范腾!
原来林间风还有一个名字叫范腾!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林间风是小时候的范腾,范腾是长大了的林间风?
又或者,这只是一场梦?
岑惊使劲掐了自己一爪,生疼。靠,你丫对自己也这么狠!她在心里骂自己。
可尽管这样,林间风和范腾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象和体验还是萦绕不去,岑惊觉得自己好像瞬间具备了成为“精神分裂症”简称“精分”的基础条件。
真要精分就好了,她想,干脆就和妈妈住到一起去。
不对,妈妈是“深度抑郁症”,还是“躁狂症”互补些。
不行啊,自己也住进去了,谁来养活她们母女啊?
神游了一圈之后,岑惊终于还是被经济问题拽回了现实。嘿嘿,这才是岑惊,才是那个她无比熟悉也无比厌弃的“现实主义”版本岑惊。
是谁说过,人生的大部分苦难要么是因为爱情,要么是因为没有爱情?这话说得真他妹的有道理。回想这两年来的眼泪,只有极少几次是为父亲和母亲落的,多数时候都是因为思念林间风。倒不是不想念父母,只是明白想也无益,她知道父亲期望自己什么,也明白自己对母亲担负的责任——可是大道理都懂,小情绪难控。
或者说,伤心是因为还没绝望。这从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的意淫中可以得到确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