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魏杰那晚回到家,也坐在楼下墙根处听了很久很久。
四 真假活佛
大明寺是我国最早的观音寺,据说要比浙江普陀山的观音寺庙早100多年。后来毁坏。到元朝大德五年,也就是1301年,才又重新修建。
走进大明寺山门,通过“大明胜境”牌坊,沿着中轴线一直下坡,大雄宝殿(这里叫“大明宝殿”)地处寺院的最低点。这是大明寺的特点之一。其他佛寺在布局上进山门后一般都是上坡,以示崇拜恭敬之意。
牌坊是吴三桂在清朝康熙七年,也就是1668年命人修建的。
牌坊下部的石刻。狮虎在高山深涧,或奔或卧,栩栩如生。
大明宝殿是中心正殿,面阔七间,重檐歇山式建筑。琉瓦飞甍,梁柱粗壮,斗拱华丽,彩绘绚烂,气势宏阔。一般佛寺的大殿都叫“大雄宝殿”,“大雄”是对佛祖释迦牟尼的尊称,意思是法力无边,一切无畏,殿中供奉的是释迦牟尼佛。而大明寺原来是供奉观音菩萨的,所以大殿也叫“大明宝殿”。不过,现在大殿里供奉的也是释迦牟尼佛。
这是因为清朝同治年间,大殿内的主尊观音像毁坏,到光绪年间重修时,不知什么原因却被塑成了释迦牟尼佛像,因此大殿名称与殿内供奉的佛像就矛盾了。
大明寺的不同还在于,大乘佛教、小乘佛教和藏传佛教三大教派同处一寺,这在中国乃至世界恐怕都是罕见的。康巴活佛这次的祈福会就在寺院东边的喇嘛教的供奉殿。
庄严肃穆的祈福会结束之后,吴琪看到岑惊身后跟的一群人,眼睛都绿了。
原因嘛,是这样的——
岑惊见魏杰最近情绪低落,不用问也知道工作上遇到障碍了。
以前三天两头地往外跑,现在天天下了班准时回家。想来,一场战争即将全面打响的时候,战场统帅在战场部署、战前动员、吹了冲锋号之后便消失了,这是多难受的事情,只怕比喷嚏打不出来还难过。
于是找了一天,将同样也困在天南的黄凰夫妻鼓动到了野外烧烤。
好久没这样放松了,魏杰心情似乎畅快了许多。听岑惊说活佛要来大明寺祈福,还能单独面见,黄凰和蒙萌这两个对藏传佛教极为感兴趣的家伙哪能错过,死乞白赖地非要跟去。带两个也是带,带三个也是带,便叫上魏杰一起去。没想到魏杰也答应了。
谁知道今天到了寺门后集合时,岑惊才发现,她祸害了吴琪,自己也被祸害了。
黄凰、蒙萌、魏杰又各自多多少少带了两三个人。
岑惊没办法,只好让他们都先参加了祈福会,这时才集体现身。
魏杰与吴琪握了手,就贼笑着看他和岑惊怎么对付。
岑惊可怜巴巴地看着吴琪,又要抓他的膀子摇。
吴琪一甩,将她的手甩落,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屁惊!死皮筋!等着——”
然后转身进了禅院。岑惊这才转身对魏杰一伙吐了吐舌头。
过了一会儿,一个中等身材、高鼻深目但笑容满面的僧人随吴琪出现在门口,合十曲躬,请他们入内。众人听说活佛亲迎,心下既欢喜又紧张,各色回礼的都有,甚至有个行军礼的。岑惊憋笑憋到内伤,等他们先行,扶着吴琪一阵闷笑,揉了一阵肚子才最后进去。
岑惊虽然自小被母亲逼着读佛经,但并没皈依,甚至有些逆反。不过她对藏传佛教倒是比较亲近,因为她喜欢那特有的红袍黄袈,喜欢诞生了宗喀巴大师的塔尔寺,喜欢香格里拉的松赞林寺,也喜欢永远传递着神秘、沧桑、庄严、圣洁气息的滇藏、青藏和川藏线。
她以前攀岩时最大的目标就是有朝一日登上珠峰,可惜至今未实现。
黄凰和蒙萌去过西藏好几次,与活佛聊得甚是投机,其他人也都时不时地插了一两个问题。就连魏杰最后也忍不住接了个话茬,与活佛探讨起“偏见”和“皈依”的问题了。
“正如你所说,这个世间存在着各种情绪。我们熟悉爱与恨、罪恶与无辜、虔诚与悲观、嫉妒和傲慢、恐惧与羞愧、悲伤和喜悦,但是很少去追究为什么会产生这些情绪。而在这些情绪中,偏见的确是很复杂的一种,因为它既是这些情绪产生的原因之一,同时也作为一种情绪存在,而且存在得特别久远。”
“它既然本身就是一种原因,那么还能再找出原因的原因吗?”魏杰问。
“一般而言,偏见由误判、无明产生,这是认知的问题。还有一种,是由于价值观的不同,那就是心胸的问题了。”
“是否也可以理解为主客观上的差异?”
“应该是可以的。马克思主义认为价值是一种主观的概念。你的鲜花或许是我的毒草,当我选择毒草的时候,你要么揣测我是否别有用心,要么嘲笑我愚蠢至极。”
“是啊,所以仓央嘉措不愿受戒想还俗时,那么多人诟病。”
“一般人是很难理解活佛之尊与自由之身孰轻孰重,这也是一种偏见。”
“那您觉得这两者孰轻孰重呢?”
“活佛之尊,有身份地位之尊,也有责任信仰之尊,前者为轻,后者为重。若为前者,在自由面前可抛也;若为后者,则比之自由又稍重些。所以情僧毕竟是少数,大部分活佛在自身能力允许的情况下,都会选择社会和历史赋予自己的使命。”
“皈依可以救赎罪过吗?”
“我们讲皈依,皈是回头,从什么地方回头?从分别、执著、妄想回头;依什么?依定慧,定慧是觉,这叫真修行,是真会用功。要是不会这个方法,不管你用什么样的方式来修学,总归是盲修瞎练。以救赎为目的的皈依都是南辕北辙的。”
“那如果做了错事还想要内心平静呢?”
“善是人在做,恶也是人在做,最后却希望通过皈依来获得心灵的救赎,其意义究竟有多大?提笔成画,落子为棋,修改和悔棋本身就是最大的败笔,对与错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永远抹不掉,也不需要抹掉。”
“只能面对?”
“是的,面对,接受,忏悔,最后变得慈悲。这位小施主好像没有问题?”
活佛对魏杰说完,转头看向岑惊,笑问。
“她哪里是没有问题,就她问题最多,只是不好意思而已。”吴琪笑道。
活佛奇道:“噢,为什么不好意思?”
“因为这一屋子的人都是她带来的。”吴琪乐道。
活佛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她带人来帮我弘扬佛法,我该感谢她才对。”
“那您打算怎么感谢我呀?”岑惊一言既出,当即得了魏杰一弹脑包奖赏。
脑包虽疼,但这不经意间亲昵的动作却让她觉得贴心。
活佛笑道:“我也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啊。”
“那我想到了再找您要可好?”岑惊笑得像只小狐狸。
活佛这次爽朗地笑出声来。
吴琪笑骂:“屁惊,没有比你脸皮更厚的了。我看你干脆皈依了专门管化缘算了。”
“我看行。”活佛笑道。
“收入至少得三七开。”岑惊正色道。
“行,不算贪心。”
吴琪乐了:“您可错了,她一向是要七的,您三。”
岑惊冲他竖大拇指:“知我者,吴琪也。”
活佛看着她笑道:“突然给你很多的钱,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数,坐地上数,第一遍数到底有多少,第二遍看有没有假钞。”
一瞬间,哄堂大笑,都倒了。
“你能再俗点吗?”魏杰斜睨她一眼,丢人哪,刚从旧社会过来似的。
“别说你们不想数?我不过是俗,你们是虚伪,哈哈——刚才活佛还说呢,自己不理解的就贬低,那叫偏见。你们白扯了半天,不是浪费活佛时间么。”岑惊讪笑。
“我们都虚伪,就你活得自然行了吧,”魏杰瞅她一眼,笑道,“的确耽搁了活佛许多时间,我们也该告辞了。噢,对了,惊惊啊,我倒是有个主意——”
“啥?”岑惊开心地看着他。
魏杰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活佛来一趟也不容易,你下回要逮他兑现诺言不知何时了,你看要不要请他帮妈妈超度一下?”
“这个——不太合适吧?”
“我只是建议,主意还是你拿。”
岑惊想了想,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个问题向活佛请教下。”
众人拜谢了活佛,出了禅院,留下岑惊与活佛独对。
半晌,岑惊看着慈祥深邃的活佛,已不复起初的嬉皮笑脸了。
“活佛,我想请问,自杀的人真的会下地狱吗?”
活佛看了她数秒方道:“人总认为身体是自己的,有自行结束的权利。儒家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毁伤。大乘认为肉体是未成佛前的肉身菩萨应当珍爱。从藏传的理论来讲,这是一种罪孽极深的行为,违反了《皈依三处学》、《契经》和《续部》,万万不可。”
“可一个人要是活得太过痛苦——”
“自杀不解决痛苦,只会更加痛苦。自杀者要找替身,找不到替身就无法轮回,不能轮回的话,每七天他要重复自杀一次。比如上吊的,每七天吊一次,服毒的话每七天服一次,你说这得多痛苦,连绵不绝的痛苦。”
“可是我记得以前看到过一个记载,说有个天人转世到一个屠夫家里,想要出家,可是他父亲要他继承父业将他软禁了,天人因此自杀,死后还是成为天人,并来到佛陀身边继续修行。自杀是不是也要看原因?”
“那是佛门弟子带着使命来的,此生只是借过。但一般人,如果不是达到了心灵的绝境,千万不要自杀。自杀有时候是前世的记忆,但不要让它附在今生上。”
“那如果有人在她要自杀的时候不小心失手杀了她,她是不是就不用受这苦了?”
“《地藏经》里没说被杀者要下地狱。但她若此前确实有了轻生的心,只是不小心撞到了别人的枪口上,那也是有罪的,因为她造成了别人的孽。”
“那因过失杀了人的呢?”
“要区分对待。因果中有自业现前,有代众生背业,还有的是了缘。”
“如果有亲人遭遇了这种痛苦,有什么方法能帮到他们?”
康巴活佛看了一眼声音都有点颤抖的岑惊,低声念了一句佛号,说道:“唯有在世的亲人行善积德,方可替他们减轻一些痛苦。”
“我能——能请您为我母亲超度吗?”
“超度是可以的,但有一点我希望你明白。”
“您说?”
“佛陀于世以教学为主,并没教导超度亡灵。至于超度的缘起,大概是在唐明皇的时候,安史之乱平定之后,每个战场建了一个寺叫开元寺来做追悼,后来民间效仿至今。”
“您的意思是说,这只是一种纪念仪式?”
“嗯,清中叶以后,佛法式微,而超度因为有收入而愈发兴旺。但是本质上,超度像生意买卖一样,并非佛教的本来面目。佛法也从此演变为宗教。”
“所以,亡灵其实并不能因为超度而减轻痛苦?”
“能,但必须是真正修行的人才能。”
“谢谢您!如果可以,我愿意皈依答谢佛祖。”
“其实,根本没有值得皈依的信仰,也没有值得救赎的灵魂。”活佛叹了一口气,“实在讲,皈依是个形式,这没有什么重要性,最重要的是你心里头真正皈依了。不过,你如果真心皈依,于你的母亲和亲人却是好的。”
“请您详解?”
“这叫结缘三皈。记得婆罗门女救她的母亲那一段吗?”
“小时候念过,记得一点。”
“那就好。她就是自己证果。为什么证果?她的母亲为她做增上缘。母亲不堕地狱,她不会发心念佛,不会那么样勇猛精进;母亲堕地狱,看到地狱那么苦,要救母亲,不能不勇猛精进。勇猛精进自己成就了,母亲也升天了。”
“如果我愿意宽恕伤害母亲的人,并为他真诚祈祷,他会得解脱吗?”
“伤害你母亲的人与她是什么关系?”
岑惊把母亲、魏杰和自己的关系,情况和相关事件,特别是北疆之行简要说了一遍。
活佛盯着她愣了半晌,突然笑道:“这个超度不能做了。”
“为什么?”岑惊大骇。
“别担心。听你这么说来,他们之间也算是了缘,就算有罪,罪也不重。最主要的是——你母亲她还在世。”
“真的要去?”魏杰看着卧室里转来转去收拾行李的岑惊。
“嗯。”
“不如等我忙过这段陪你一起去?”
“哥哥说傻话呢,这个哪里能等?”
“准备去多久?”魏杰抓过擦身而过的人儿。
“哥哥,我真说不好。”岑惊满怀歉意地看向魏杰。她定的单程票。
“那你打算一直找下去?”
“至少要把这条线走完吧。”
“我说惊惊,半年过去了,你真相信活佛的话?”
“宁信其有。”
“你知道现在很多和尚也是信不得的。”
“一些法师什么的可能会敛财打诳语,但活佛不会。”
“现在也有很多假活佛的。”
岑惊折叠着衣服,笑道:“康巴肯定不假,我以前听华叔提起过,德高望重的。”
“那妈妈也未必就在西藏啊。康巴也没说她就在西藏啊。”
“他没明说西藏,这是他谨慎,因为事情会变化,人会走。但是之前收治过妈妈的人既然在西藏出现过,就有可能现在还在。康巴不也说是西方吗?”
“是啊,西方,又没说就是西藏。”
“傻哥哥啊,难不成是西方帝国主义?还是西方极乐世界?”岑惊笑道,“妈妈毕竟受的是枪伤,就算救下了命,养伤也是不能跑远的吧?”
半晌没有听到魏杰说话,岑惊突然反应过来,转头,魏杰怔怔地看着她。
“哥哥——”岑惊想拉他的手,魏杰退了一步。
岑惊在榻上坐下,看着他,长叹一声:“我知道。”
“你——什么时候?”
“很久了,我们还在医院的时候,有一天你做噩梦,说了很多话——”
“那你还——”
“还跟你在一起?”
魏杰点头。岑惊反问:“为什么不呢?哥哥你难道是故意的?”
“你不恨我?”
“恨能恨回妈妈吗?如果她真的注定一劫,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更了解你对妈妈的感情?哥哥,你这半年是怎么过的,我猜也猜得到,何况我天天睡在你身边。现在好了,妈妈居然还活着,你可以放下心里的包袱好好睡一觉了。就算是妈妈,我想她也会原谅你的。”
“不,她不会原谅我,你也不该原谅我。”
岑惊站起来,走过去,魏杰又退了一步,眼里风雨聚集。
岑惊没有让他再退,伸手抱住了他:“为什么?”
“我——”魏杰眼泪滑落,“我丢下妈妈的时候,她还没死。”
岑惊给他拭泪,可泪水太汹涌止不住,最后竟至号啕大哭。
岑惊抱着他,待他平复一些,才道:“不怪你,你只是吓坏了。有人才是真的坏。”
“惊惊——”
“我知道,枪不是他开的,他只是见死不救,还不让你救。”
“他——需要一颗棋子——牵制我爸。”
“机关算尽,哪里知道是福是祸。”岑惊笑道。
魏杰看她那招牌式的促狭,惊问:“难道——”
“是。《国际财经》那组报道是我与周翔策划的,所有内部材料都是我提供的,郎闲评也是我请的。我可以原谅你,却没有理由原谅他。”
“惊惊,他终究会查出来的。你别再自己动他,这些事交给我行吗?”
“哥哥,论智商你比我高,但论心狠,你未必狠得过我。”岑惊笑道,“没事,这还只是小惩,他要斗,我们还有一堆官司等着他呢。”
“那你还请活佛给他和林璨做法事?”
“不这样做,他怎么会忏悔,怎么会说出更多秘密?”
“你——活佛——”
“别冤枉康巴,”岑惊笑道,“都是我干的,我只是请黄凰帮我弄了点东西。可我也不知道康巴影响力那么大啊,把他感动得那样,跟倒豆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