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惊一时语塞,竟无法再辩驳。
“风间,我后悔了。”
“那关我何事?”范腾冷笑。
“之前说的补偿不能再兑现了,请你原谅。”
“我若是不原谅呢?”
“何苦呢,为什么不能放下呢?”
“因为被出卖的不是你,被欺骗的不是你,被伤害的不是你。”
“可是痛苦的也不仅仅是你。”岑惊悲哀地望着他。
“那是你应得的。”
“我应得的?难道不是你家里人——”
“说下去啊,我家里人逼的?”
范腾看着顿住的岑惊笑道:“第一,那不是我的家里人,就算她伤害了你,也是你和她之间的事。第二,你扪心自问,真的只是因为被逼?”
岑惊望着窗外,久久才说道:“是,怎么算都是我欠你,但和你上床却是不能的了。”
“不就那么点事嘛,有这么严重吗?”范腾不屑地说。
“不严重你能用它反复折磨我?”
范腾笑道:“谁要你现在在乎呢,你要是不在乎,不就不受折磨了。”
“我就是在乎。”岑惊说得很轻很坚定。
“你爱上别人了?魏杰?当初你不是抛弃了他来爱我的吗?这才多久?女人,你的名字真的叫善变?”
她要怎么解释得清那些纠结?想了又想,岑惊放弃了。
“有些东西是只有自己明白的,或许连自己都不明白。”
“是吗?那我也只能按照自己明白的道理和规则去做了。”
范腾说着站起身,走向岑惊。
“你不要乱来!”岑惊暗喝,退后一步。
范腾笑道:“看把你吓得!我可没想在别人的房子里办你。”
“那你好好坐着,过来干嘛?”
“坐着?噢,我还以为你希望我赶紧滚蛋呢。”范腾讪笑。
“啊?你想滚,不是,你想走的话我当然欢送了。”
“欢送?那晚安吻行不行?”范腾说着走将过来,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个。
自知躲也无益,岑惊受了这一吻,叹道:“风间,真的不能饶了我吗?”
“真的不能。”范腾抱了抱她,满脸柔情地回答,然后错过身去,对出现在门口的魏杰笑道,“不好意思,耽误了几分钟。”
“不碍事,我也刚结束,看这里门开着,所以过来看一眼。”
“我们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她。走?”范腾看向岑惊,笑得真的很温柔。
“好。”魏杰也笑,“惊惊你早点睡吧,夜里冷,别踢被子。”
魏杰转身补了一句,给她关上门。
六 你是我舅舅?
范腾肯定是故意的。这厮真是太坏了!幸好自己是开着门的。岑惊想。
可要是关着门,魏杰不就不知道了?
可要是关着门,范腾出去的时候恰巧碰上呢?总之还是开着门好些。
窗外夜空悬挂的明月,黑色天幕点缀的星火,很美。但深夜的美景,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心境欣赏。岑惊只是这么站在窗前,像穿越时光的旅行者,慢慢地,慢慢地思索之前的人生。直到明月即将下坠,星辰变得慵懒,树影被风吹得摇曳——
才觉得有点冷,一股从脚底升起的寒气爬上脊背,钻进心里。
回到床上,裹紧被褥,闻着白日里太阳在被子上留下的香味,岑惊终于赶在太阳出来之前进入了梦境。可梦境也不是很安生。她梦见城堡里燃烧起了熊熊大火,而父亲就站在烈火中央,一点点被大火吞噬——她奔跑到父亲身边,看着满脸笑容的父亲,使劲拉他使劲拉他,可父亲就是不走,反倒将她一把推出来——看着即将消失的父亲,她忍不住哭喊出声来。
哭喊了几声后,她终于醒过来。
难得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暖暖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照进屋里。
范晓华握着她的手,那样慈祥而悲悯地看着她。
还好是个梦,梦里的痛苦总是可以结束的。可她又不是很想结束,梦里父亲离自己那么近,那么近,笑得那样温柔那样英俊那样真实。这和看照片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如果可以,她宁愿再受一次撕心裂肺的苦回头梦一次,只是又不忍心父亲再受那般苦。
范晓华用手指给她拭干了眼泪,笑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你怎么在这里?”岑惊坐起,抓了个枕头靠着,反握着他的手。
这是只男人的手,不光滑,还有茧子,不过令她觉得安心。
“你发烧了。”范晓华给她递来一杯水。
发烧?她身体多棒啊,很多年来感冒都没有。一向都是她照顾别人,今天倒是被照顾了一回。站一夜就烧了?真是老了。喝着水,她想。
“他们呢?”
“去参观酒庄了。”
“哎哟,那我们快去吧。”岑惊说着就要下床。
“不去了,他们都该回来吃饭了。有力气的话我们出去晒晒太阳?”
岑惊答应着下了床,虽然觉得懒懒的,但并无大碍,于是洗漱,换衣。不用再裹那凸显身材的旗袍了,岑惊高兴地捡了一套便装穿上。
白色的套头堆领羊绒衫,鹅绒的灰色小坎肩配灰白格子的工装长裤。
范晓华对正在套黑色长筒靴的岑惊说:“太素了。”
“那就加上这个。”岑惊将一条缀着流苏的彩色羊绒大披肩一抖,折成三角形,往肩上一披,用条牛皮宽腰带系在腰间。范晓华给她扣上一顶黑色的窄边小呢帽,唱道:“啊,朋友,来自波希米亚的姑娘,你走一走啊,走一走——”
岑惊就在他面前转了两圈,然后推着微笑的范晓华下楼来到后院。
后院的大树下搭起了餐桌,猩红的台布上点缀着大捧的鲜花,一只烤得金灿灿的肥鹅安详地趴在樱桃堆里,满桌子的大餐,几位管家正专注地安排这安排那。
“中饭都整成这样,也太奢侈了。”岑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范晓华禁不住笑道:“这是晚饭。”
“哟,我一觉睡到这会儿了?”岑惊不由笑道。
正说着,孟醒石领着魏杰一行回来了,还多了几个美女。
岑惊觉得其中一个很眼熟,待走近才认出原来就是那个这几天与范腾打得火热的知名财经女主播。女主播那条绣着藤萝花的紫色长裙非常漂亮,配上棕色的平底靴、披肩的卷发和银项链,很怀旧。眉眼轻描,朱唇含笑,美丽得很随意。
他们手里都各自拎着几瓶酒,这会儿都被码在厨师准备好的玻璃水桶里。
美女们都很热情,却又恰到好处,不会令人觉得轻浮。
想来能入孟醒石眼的女人,自然是不会差的。岑惊懒懒地欣赏着眼前的俊男美女们,偶尔答个一句两句的。她们听说她生病了,倒也不觉得被怠慢。反正她又不是目标。
聊了一会儿,天色渐暗,几男几女开始吃饭。
岑惊与范晓华一病一残,无人拼酒,但那六个人喝得很嗨。
嗨到不行,就开始跳舞。踩着非洲木鼓那强劲的节拍,她们的躯体抛弃了思想,像中了魔笛的银蛇般疯狂地舞动。头发散了,裙子飞了,女主播一手举着鹅腿,一手把着美酒,摇摇晃晃,泼泼洒洒,边叫边跳,边闹边笑,看得岑惊都垂涎三尺。
女主播过来拉孟醒石,孟醒石把范腾也拽了进去。
又一个美女来拉魏杰,魏杰看了岑惊一眼,也起身去了。
夜色下,星光下,灯光下,烛光下,跳的跳,笑的笑,好不热闹。
范晓华晃着酒,尝了一口,淡淡问道:“不吃醋吗?”
“什么都吃,就是不吃醋。”
“吹吧你就。”
“真的,因为我自己就是个醋坛子、醋缸、醋江醋海,还吃醋干嘛。”
范晓华笑道:“也是。有些场面上的逢场作戏不用在意。”
“不是逢场作戏的也不用在意。”岑惊也笑。
“真的不在意?”范晓华问。
“人终究是孤独的。孤独地来,孤独地去,不管这其中的过程再美好再痛苦,都是填不满那与生俱来的空洞的。既然都是孤独的个体,就要学着去接受离别和忧伤。”
PARTY总是容易让人想到英雄,想到爱情,想到奢华的好莱坞,想到香艳的大上海,想到带有情色的暧昧故事。灯红酒绿,杯盏交错,躯体碰撞,还不都是因为孤独。可是一夜狂欢之后,对于感情于事无补,留下的往往是疲惫和厌倦。
不知道过了多久,范晓华将她从太虚里拉回来。
“惊惊,如果你愿意,如果你妈妈愿意,你们搬到北京和我住吧。”
岑惊转头望着范晓华,有些发怔。
“我在海淀那边有个别墅,虽然比不上这样的城堡,但也还算温暖舒适。”
“华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因为我像那个襄襄吗?她是什么人?”
“襄襄是我二姐。但我与你——其实我认识你母亲。”
“你认识妈妈?”
“不但认识,我曾经很爱她。”
岑惊很久才消化完这个信息。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对自己那么特别。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拿到你简历的那天就知道了。”范晓华淡淡地答。
“妈妈是北京人吗?她为什么又会在天南?”
“你妈妈什么都没告诉你?”
“没有,小时候我也问过,可是她不理我,问烦了她就吼我。”
“可怜孩子!与舅舅一样可怜。”范晓华抚摸着她的头发。
“舅舅?”岑惊瞪大眼张大嘴。
“你妈妈是个烈士遗孤,被我父母收养的,你是不是见过一次外婆?”
“嗯。”
“那是我母亲,她从天南回来后没几年就去世了。”
“啊!”岑惊现在脑子更乱了,“你和妈妈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你妈妈不爱我,她爱的是我哥,也就是你大舅戴玉华。哥在天南地质勘探中遇难,她就不回来了。后来你妈妈嫁给你爸爸,慢慢联系就断了。”
“襄襄呢,她是不是叫戴襄华?”岑惊问。
就连孟醒石见她第一面时也感叹说她和这个襄襄真的很像。
“是。你姨妈她的确就叫这个名字。”
“重名重姓的人这么多,你怎么就确定这个赵释兵就是你的妹妹赵释兵呢?”
“傻丫头!有些人,有些事,隔多少年都是记得的。还记得你小时候到北京治眼睛?那时候我就见过你了,只是那时候你蒙着眼睛看不见我。”
“这么多年你居然都没去看过我们。”岑惊突然不开心了。
“有时候相见不如怀念,就像歌里唱的。”范晓华幽幽叹道。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怎么,怪舅舅了?”范晓华笑。
“嗯。”岑惊说着趴他腿上,突然觉得想流泪。
“其实,95年我本来是想去看你们的。”
“95年?什么时候?爸爸和我就是在那年出车祸的。”
“你们出车祸是夏天,对——你之前不是问过我关于‘327’的事吗?那是我们的滑铁卢,四叔,也就是你在纽约见过的范爷爷,我,还有范腾,是我们大家的滑铁卢。”范晓华摸着自己的腿,叹道:“所以,我去不了了,而且舅舅成了穷光蛋,也不想去拖累你们。”
“怎么会拖累呢?舅舅,坏舅舅,屁舅舅!”岑惊哭了。
“我摔残了,四叔大病,范腾变回穷光蛋重新打工,我们谁也不想再提这事。你不要怪他,有些事不到时候不愿意说,可到时候了可能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那时候我只知道他叫林间风。”
“嗯,我看过你的照片,小时候的,还有大学的,也听说过你所有的故事。还有你妈妈去看我的时候也说起过你的一些事。你还真不是个省心孩子!”
“嘿嘿,”岑惊破涕为笑,“妈妈说我坏话了?”
“是啊,她很担心你,怕你学坏。”
“她是因为你摔伤了去看你的吗?”
“嗯。因为我不是一般的摔伤,是跳楼,是自杀。”
“你怎么能这样呢?大家该多伤心啊!”
岑惊摸着他的腿,说着眼泪又掉下来,趴在他腿上哭了好一会儿。
魏杰过来问怎么回事,范晓华说:“没事,累了,你们继续玩,我们回去了。”
范腾也过来了。范晓华摆摆手说:“惊惊陪我上去就好了,你们难得放松,多玩会儿。”
“那我明天一早来接你。”范腾说。
“明天,噢,我不想去了,你叫魏杰一起去吧,我想去逛逛街。”
岑惊趴着装睡,待他们又回去继续疯,才起身推着范晓华回了房间。
将轮椅推到榻边,将扶手放下,范晓华双手一撑将自己挪到了榻上,调整了下位置靠着。岑惊拿了床毯子来给他盖上,然后给他捏腿。
“腿又没感觉,你老这么捏也不嫌烦。”范晓华笑道。
“随时活动,萎缩得会慢一些。”
“你妈妈也是这么说的。我康复训练还算不错的了,上半身的力量也还行。”
“还说呢,我去之前你好像断了训练很久吧。”
“那段时间太忙,没顾上。范腾回来我就有时间了,这不就恢复了嘛。”
“嗯。妈妈当时怎么劝说你的?”
“没怎么劝说,就是像你一样哭了一场。她那么要强的人,哭成那样,跟我说我要是死了,你以后连个舅舅都没有了。我一想,那样你还真是可怜,于是就勉强活着了。”
“鬼才信呢,你要真那么疼我,还不早就告诉我了,哪会等到现在。”岑惊瞪他。
范晓华笑道:“小心眼。不是不认,只是我遇到你之后才知道你妈妈变成了现在这样,觉得蹊跷,要找人去查,所以暂时没告诉你而已。”
“不完全是这样吧?”岑惊贼笑。
“噢?”
“你要那么在乎我们,怎么会现在才知道妈妈的事?”
“鬼丫头。还真骗不了你。我曾动员你妈妈带着你来北京,她没同意,后来却跟魏杰他爸纠缠不清,我有点生气,觉得她是嫌弃我残疾,很难过。”
“所以就躲出国去了?”
“是啊。外人嫌弃也就算了,自己妹妹也嫌弃,这个真受不了。加上之前我们就在美国设立了投资公司,四叔在国外的关系也不错,我们就把重心移出去了。”
“后来又为什么想回来了呢?”
“以后多的是时间慢慢说,今天到这儿吧,我累了。”
“嗯。”岑惊答应着,将他扶回轮椅推往卫生间。
“还是去叫范腾吧。”
“不用,今晚外甥女给你服务。”岑惊笑道。
范晓华笑骂:“傻丫头,你好意思我还不好意思呢。”
“想什么呢,我又不偷看你。”岑惊哈哈大笑。
“那你怎么服务?”
“你自己不是还能手动的嘛,关键部位自己洗就好啦,洗完盖上。”
范晓华被说得乐了:“那倒是,范腾在,我也是自己洗的。”
“还说不想女人呢,连外甥女都乱想,嘿嘿——”
话刚说完,屁股上传来“啪”一声,狠狠地挨了范晓华一巴掌。
岑惊揉揉尊臀,笑着将他推到卫生间,嘻嘻哈哈地将他的衣服脱了只剩一条内裤,然后用大浴巾将他整个一盖,然后双手将他往上一撑。
范晓华自己将内裤褪至膝盖处,岑惊一取就下来了。
“你看,这不是很容易嘛。”岑惊笑着开始给他洗脸洗头擦背擦腿。
只剩关键部位了,两人又嘻嘻哈哈打趣一番,然后岑惊出去,等范晓华叫她才重新进去,用一块新浴巾将那块湿浴巾换了,然后再取毛巾给他将身体擦干,这才推到床边,连人带浴巾一起扶到床上,盖上被子,抽走浴巾。
“屁股上的水自己滚两下哈,哈哈,你看,这不一点春光都没泄嘛。”
岑惊很得意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范晓华,仿佛在看自己的一幅杰作。
“是还不错,惊惊,你这套手法哪学来的?”
“自创的。爸爸刚走的那段时间我经常在想,要是他还活着,哪怕只是残疾都好,我也能把他照顾好。想啊想的,就想出这套程序了。其实他要是不介意,我也不会不好意思。”
“辛苦你了惊惊。”
“为舅舅服务。哈哈,那我回去啦?”
“嗯,好好休息,明天陪我去逛街。”
岑惊刚到门口,被范晓华叫住。
“你妈妈的事情还没调查完,你在外面暂时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要不是看你这两天实在伤感,原本没想这么早告诉你的。今天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对人说。”
“记住了。”
回到房间,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岑惊突然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了。她甚至觉得范晓华说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母亲与死去的大舅,与这个叫范晓华的小舅之间究竟是些什么故事?还有父亲岑仲原,师父魏东升,他们又都是因为什么和母亲纠缠在了一起?
原来自己还有个真的大姨妈,不是每月来的那种。
原来自己的亲生父亲是搞地质勘探的,怪不得她也那么喜欢攀岩挖坑的。
不过,以后对范晓华的称呼,叔叔貌似比舅舅更准确一点吧。毕竟,母亲和他是收养关系的兄妹,亲生父亲和他倒是亲兄弟。外婆去世了,那外公还在吧,不是范笑云吗?为什么范晓华提都没提?
辗转反侧的间隙,岑惊又忍不住嘲笑自己的天真和幼稚——管这么多干啥?突然多出来的亲人,突然抓到了自己的根,这种感觉不是很美好吗,何必自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