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下了十几日的秋雨终于停了,这日里阳光明媚,碧蓝的天空如一方无暇的美玉,偶尔的几丝云彩漂浮其中,更显得风高气爽。太子眼见天色甚好,便有出门散心之意,也不要人跟随,独自一人来到后院。
栖凤宫的后院是一座低矮的山丘,因为平日无人打理,所以显得有些荒芜。夏日横贯腰间的乱草已经枯黄萎地,绕过一片树丛,便能远远望见山丘低洼处的那口封得严严实实的枯井。
宫女是不能在宫中终老的,宫中自然也没有葬人之处。如果宫人生前积攒了足够的银两,可以在城外胭脂坟那里买下一块地来作为自己的葬身之所。而那些带罪被处决的,往往是莫名消失,尸骨都找不到。
经过一段乱世嶙峋的路,他显得有些气喘不匀。那口枯井之上又被新盖了几块青石板,他冷眼见了,稍稍定了心。不愿靠近那个地方,他转身欲行,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抬起的足猝然收回,他全身一震,警觉地抬眼环视。只见不远处的两棵杨树中间有个粉色的人影,他拍了下身旁的树干,向那地方走去。
那身影并未发现来人,依旧蹲在那儿,轻轻地哼着不知名的歌曲。她的头发简单束起,一手拿着块瓦片挥舞着挖掘脚下的泥土,一手撑在地上。他不敢再上前,瞳孔聚焦在那人身上,双腿僵立在原地怎么也迈不开。
惜音……强忍着唤出那个名字,口唇轻启,发出的却只是一声叹息。他紧紧盯着那人的背影,目光在她另一只袖管上不敢稍错。若有若无的歌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在他耳中,竟如同垂死之人微弱的呼唤。
时间又仿佛回到了那个阴沉的午后,他站在殿内冷眼旁观,粉色衣裳的少女伏在地上,手肘下鲜血淋漓。也许该听她多说一句的……这样她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怨念,以致每次都在自己心志软弱的时候出现,朝心窝上狠狠一击。
从那以后,他以女子都容易背叛为由,坚决不要贴身的女婢,东宫里所有的近侍都是宦官,外院的宫女都是内务府分配的,半年一换,从来没敢在他面前出现过。
蹲在地上的少女似乎是累了,只见她站起身来拍拍泥土,抹了把头上的汗珠。太子怔怔然回到现实,不觉怒喝:“尔是何人,装神弄鬼所为何事?”
少女慌张地回过头来,不是清簌又是哪位?却见太子一脸怒容,拂过枯草大踏步地逼近:“谁让你来这里的!”
被戏弄的感觉教人不快,目光扫了扫四周,看见地上的散碎银子,嘲讽道:“原来是来藏银子的。来了本宫这里几日,聪明了不少,知道打点上下了。这是本宫赏你的银子?这短短几日,怎么就剩这么一点儿了?”
清簌拿绢布包好银两,小心地放在拔出一小半的瓦罐里,眨眨眼看向他:“奴婢冤枉,奴婢只是来藏东西,根本没有装神弄鬼啊。”她将恐惧隐藏得很好,所以言辞显得轻松。
太子也因怕被看出心思,哼道:“马元安没跟你说过这里是不许来的么?你倒好,知道没人敢来,便将好东西藏到这里。只是你知道本宫不许旁人来这的原因么?”
清簌将瓦罐里的东西往外掏了些,刚准备将银两放进去,听到太子的言语后背不禁起了些凉意:“为什么?”她并不知道此处是禁地,却知道太子对犯禁宫人的惩罚。
太子见她怀疑,不觉冷笑着指了指远处的那口井:“若你胆敢违逆或者欺骗本宫,那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处。看,有个与你穿着同样衣衫的小宫女正做在石板上朝你招手呢。看到她的右手了么?对了,你看不见,因为她没有右手……”
包着碎银子的小包袱落在瓦罐里,闷闷的响声让清簌吓了一跳。她猛的抬起眼,远处的枯井看不清晰,却也并没有什么人影啊。这时太子突然蹲了下来,拾起她从瓦罐中取出的一个四方形扁木盒子。那盒子的外观平淡无奇,打开盖子,里面是个不规则的圆形凹陷,边缘也有着不寻常的图案,里面却空无一物。将盒子放在手心,太子问:“这是何物?”
清簌自然不知那是何物,却也不敢不回答:“这……这是奴婢装胭脂的盒子。其实——本来也不是装胭脂的,只是奴婢不知它该用作什么好,才用来做这个。让殿下见笑了。”
“装胭脂?”太子将盒子端详了一番,蹙眉不语。清簌察言观色,连忙解释:“后来有人说这个盒子不同寻常,奴婢便洗干净收了起来,再没用过。”她盯着太子的手,太子却没有归还的意思,反而一转手腕将木盒收入广袖中。
“本宫替你收着了。”他不动声色,“对了清簌,你来我东宫前,在哪里当过差?”
“回殿下,奴婢刚进宫的时候在尚功局做过一段时间,都是搬搬花草之类的事儿。只不过两三个月便来了殿下这里,从此一直在外院做洒扫。”
“之前除了在尚功局,其他地方没去过?”
清簌听他问得执着,便知事有蹊跷。那个木盒子果真是什么稀奇的物事么?若自己因为这个而被揭穿身份,就太不值了。念及此处,她不敢随意言语:“是的,殿下,奴婢没去过其他地方。”
太子再次俯下身来,从瓦罐中随意翻检着。拿出了好几样,却都只是家常物事。似乎是因为没有找到其他遂心之物,太子愤愤地扔掉手中的小木梳木簪子,站了起来:“走罢。你今日私自来到这禁地,还不回去跟马元安领罚,杵着作甚?别看了,没人敢来偷你东西的。”
虽然奇怪他为何这样急着离开,清簌却不敢违逆,她应了一声,连忙将瓦罐旁边的东西收拾了,草草盖了些土块松枝,赶上太子匆匆的步伐。
“殿下……”
太子头也不回,清簌只好拎着裙子跑步跟了上来:“殿下,井边没有其他人啊!”
前面的人猝然回首,她闪避不及,险些与他撞了满怀。太子凛然道:“说什么呢,哪里有人?”
清簌愣了一下:“可殿下刚才不是说,井边有个没有手的女孩子……”她偷偷用眼角瞥了下那口枯井,好几条封石压在上面,四周全是枯草,哪里来的人呢?
“再废话,小心本宫传你杖刑!”太子冷哼一声,大步流星般走着。清簌只好不再说话,专心地追逐前面的身影。枯井旁,微风拂过枯萎的草地,窸窸窣窣如人低语。猝然间只见那枯草从中分开,一只黑猫跃出草丛,蹑手蹑脚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