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是一部成书于秦汉之际的儒学重要文献,它从整体上反映了儒家学说的基本理念。然而,正是《礼记》对《易》的推崇和弘扬,才使儒学得以充实和完善,从而也使易学借助儒学得以普及和发展。探讨《礼记》对古代易学发展的贡献,有助于我们充分认识《礼记》在中国古代易学史上的地位和价值。
一、《礼记》推动了引《易》立论学风的形成
《易》本为卜筮之书。《礼记·祭义》言:“昔者圣人建阴阳天地之情,立以为易,易抱龟南面,天子卷冕北面,虽有明知之心,必进断其志焉,示不敢专,以尊天也。”此“易”当为主掌卜筮之官,即筮官曰“易”。据《周礼》可知,《祭义》之“易”名曰太仆。《周礼·春官》言:“太仆主三兆、三易、三梦之占。”又言:“太仆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依汉郑玄所言,《连山》《归藏》《周易》均为易书,因其时代不同而名称各异,“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故《周易·系辞》屡言“易之为书也”云云。可见,《易》本为卜筮之书。何谓卜筮?《礼记·曲礼》言:“卜筮者,先圣王之所以使民信阴阳,敬鬼神,畏法令也,所以使民决嫌疑,定犹豫也。”《左传》《国语》中的诸多卦例即可为证。
正因为《易》为卜筮之书,因而,《易》在先秦子书中并未引起诸子的普遍关注。孔子虽有“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无大过矣”的感叹,但世传《论语》中没有“易曰”类文字。惟《子路》章之“不恒其德,或承不羞”出自《周易·恒卦》九三爻辞之“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外,别无引《易》之语。《孟子》一书根本没有提到《易》,更无引《易》之文句。尽管汉赵岐《孟子题辞》注《孟子·尽心》之“舜居深山之中”以《周易·乾卦》初爻之“潜龙”释之及清焦循著《孟子正义》对《孟子·尽心》之“霸王之民”与“浩生不害”两处之“神化”均以《周易·系辞》之“神而化之”解之,企图沟通《易》《孟》之联系,但细研《孟子》,原书并未寓有此意。《庄子》中有两处提到《易》,一为《天运》,一为《天下》。《天运》言:“孔子谓老子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自以为久矣。”《天下》言:“《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别,《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然《天运》属《庄子》外篇,《天下》属《庄子》杂篇。外、杂篇之真伪,历来存在争议。在历史上,苏轼最先怀疑《庄子》外、杂篇非庄子自著。明清多数学者以此为是。王夫之言:“外、杂篇乃学庄者杂辑以成书。”近代学人郭沫若、侯外庐、冯有兰、顾颉刚一致认为《庄子》外、杂篇非庄子自著,应为后人伪窜。事实上,《天运》所言之“孔子谓老子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自以为久矣”与《论语》之“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无大过矣”其义不符。以此而言,《庄子》之“易”不足为例。
《荀子》是先秦子书中谈《易》引《易》最多的,其有两处提到《易》,并有引《易》之文句二例。《大略》言:“善为《诗》者不说,善为《易》者不占。”又言:“《易》之咸,见夫妇,夫妇之道,不可以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咸,感也。”《非相》言:“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但综观《荀子》的思想倾向,与《易》大相异趣。诸如:《荀子·性恶》所言之“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的人性论与《周易·系辞》之“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成性存存,道义之门”的人性思想是背离的;《荀子·天论》所言之“明于天人之分,可谓之至人矣”,故“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的天人相分论与《周易·乾文言》之“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及《周易·象传泰》之“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的天人合一论是相反的。如此等等,可以说,《易》在《荀子》中并没有什么重要位置。综上所言,尽管孔子首开了引《易》立论之先风,但引《易》立论在先秦子书中并没有形成风气。
与先秦子书相比,《礼记》却大开了引《易》立论之风,推动了引《易》学风的开展。
首先,《礼记》提供了大量假托孔子引《易》立论的文句。诸如:《礼记·缁衣》引《周易·恒》卦九三、六五爻辞言:“子曰:……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恒其德侦,妇人吉,夫子凶。’”《礼记·表记》引《周易·蒙》卦封辞言:“子曰:……易曰:‘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吉。’”《表记》又引《周易·大畜》卦辞言:“子曰:……易曰:‘不家食吉。’”《表记》再引《周易·蛊》卦上九爻辞言:“子曰:……易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礼记·坊记》引《周易·既济》卦九五爻辞言:“子曰:……易曰:‘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礻龠祭,实受其福。’”《坊记》又引《周易·无妄》卦六二爻辞言:“子云:……易曰:‘不耕获,不菑畬,凶。’”等等,为引《易》立论学风的开展树立了权威性的榜样。
其次,《礼记》论理直述《易》理。《礼记》除《深衣》篇之“故易曰:‘坤六二之动,直以方也’”及《经解》篇之“易曰:‘君子慎始,差若毫里,缪以千里’”两处标称“易曰”外,其余均为直述《周易》易理。诸如:《礼记·乐记》论礼之产生:“天地尊卑,君臣定矣;卑高已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大小殊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则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则礼者天地之别矣。”《礼记·乐记》论乐之起源:“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记·礼运》论礼之本原:“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等等,均为照搬《周易·系辞》之原文或套用其路数,对引《易》立论学风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再次,正因于《礼记》引《易》立论的习惯,推动了秦汉引《易》学风的开展。《礼记》之后的《太平经》《淮南子》《春秋繁露》《潜夫论》等儒道经典,或引《易经》,或引《易传》,或直述《易》理,均表现出了浓厚的引《易》兴趣。作为原始道教经典的《太平经》十分推崇《周易》,该书只字未提《诗》《书》《礼》《乐》《春秋》等儒家经典,却引《易》、述《易》有数十处之多,并著有《八卦还念精文》一篇,从而使《易》学的阴阳学说、天人学说、宇宙生成学说融入道教之中,表现出了明显的崇《易》倾向。被称之为“兼儒墨,合名法”之《淮南子》,其引《易》立论更为明显。仅以《缪称训》一篇而言,其引《易》就达七处之多。诸如引《周易·同人》卦辞“故《易》曰:‘同人于野,利涉大川’”以述上下同心之义;引《周易·乾卦》上九爻辞“故《易》曰:‘亢龙有悔’”以述“动于上而不应于下”之危险;引《周易·序卦》“剥之不可远居也,故受之以复”以述事物相互转化之理;引《周易·系辞》“君子不谓小善不足为也而舍之,小善积而大善;不谓小不善为无伤也而为之,小不善积而为大不善”以述积微致显之理,尽管所引文句或有出入,然其引《易》兴趣已属明显。以《周易·乾卦》初九爻辞“潜龙勿用”之意而命名之王符《潜夫论》,全书直接引述《周易》经、传者多达29次。甚至就连公羊春秋学者董仲舒也深受《礼记》引《易》学风之影响,他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就是直接引述《周易·解》卦六三爻辞“负且乘,致寇至”之义而立论的。董氏言:“易曰:‘负且乘,致寇至。’乘车者君子之位也,负担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为庶人之行者,其患祸必至也……《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位,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说,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他的“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三者相为手足,合以成体,不可一无也”的天人学说、“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的宇宙生成学说以及“中者天之用也,和者天之功也。举天地之道而美于和,是故物生”的中和思想均出自《周易》。
仅以上列,足以窥见引《易》立论已成为秦汉诸子的重要学风。
二、《礼记》以易学精神论证儒学
《礼记》对古代易学发展的贡献,不只在于推动了引《易》立论学风的形成,重要的是它借助儒学弘扬了易学哲学的根本精神。兹仅以《礼记》论礼为例。礼论是儒家学说的核心内容。通观《论语》一书,孔子言礼者达70多次。诸如:“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勉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等等,足见孔子对礼的重视。然而,孔子所言之礼主要是指周礼。这是因为,在孔子看来,周朝是最理想的社会,周礼是最完备的规范。故言:“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周之德,其可谓至德矣。”“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然而,礼由何出?其本为何?《论语》则鲜有涉及。孟子是儒家学说的正宗传人,他从人性本善论出发,提出了“辞让之心,礼之端也”的观点,认为礼是人性之善的表现。《孟子·告子上》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而“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故“仁义礼智根于心。”可见,人性本善,而礼为人之善性之一,此种善性“非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从而把礼界定为一种先天先验之存在。
荀子与孟子相反,他从人性本恶论出发,提出“礼起于欲”的观点,认为礼出于人性之恶欲。《荀子·性恶》言:“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看来人之恶性在于人有欲,“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正因于此,荀子言:“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故“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上势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荀子以人之恶欲论证礼之起源,强调礼的教化作用,对于整齐风俗,稳定秩序有其积极作用。但荀子把礼的产生归之于欲,则缺乏哲学理性。因而,荀子与孟子一样并没有从根本上揭示出礼的本质。
而作为儒学重要文献的《礼记》,则以易学为基础,对礼的起源、本质及其意义做了全新的解说,从而使儒学礼论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标志。
首先,《礼记》运用《周易》的宇宙生成学说阐述了礼的本原,提出了“礼本于大一”的自然哲学命题。《礼记·礼器》言:“礼也者,合于天时,设于地财,顺于鬼神,合于人心,理万物者也。”“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意谓“大一”为礼之本,大一生天地,天地生阴阳,阴阳生四时。天地、阴阳、四时之化是礼产生的自然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