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问我。几个人问关于爷爷的事,佩里格林女士帮我回答了。接着他们转变了话题。他们似乎对二十一世纪很感兴趣。
“你们开的汽车会飞,是吗?”一个嘴上刚长出绒毛的男孩问。他叫贺瑞斯,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殡仪馆的工人。
“不能,”我说,“会飞的汽车还没出现呢。”
“你们住到月球上了吗?”另一个男孩问道。他的眼神充满了憧憬。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在月球上丢下几片垃圾,插了面旗,现在还是那样。”“世界还是被英国统治吗?”
“呃……不能这么说。”
他们有点失望。趁着这个机会,佩里格林女士说:“你们知道了吧,孩子们?未来并不是那么美好。我们这里虽然是古老的过去,但还是生活得很好的,呆在这里这没什么不好!”我想,她一定经常向孩子们灌输这个想法,不过不怎么凑效。我不禁困惑起来:他们在这古老的过去到底生活了多久呢?
“我想知道你们的年龄,不知道你们介意吗?”我说。
“我八十三岁。”贺瑞斯说。
奥利夫兴奋地举起手说:“下星期我就七十五岁半了!”
既然这里永远停留在1940年9月3日,他们是怎么计算出自己年龄的呢?我再次陷入困惑。
“我要么一百一十七岁,要么一百一十八,”一个留着大盖头的男孩说,他叫伊诺克,看上去不过十三岁,“来这个时光圈之前,我还在另一个时光圈生活过。”
“我快八十七啦,”米勒德说。他嘴里包着一块鹅肉,说话的时候,那块嚼到一半的鹅肉在半空中颤抖着,我们看得一清二楚。大家恶心地“喔”了一声,纷纷蒙上眼睛或者转头看向别处。
现在轮到我了。我说我十六岁,一些人睁大了眼睛,奥利夫诧异地笑了。我的年龄让他们奇怪,但同样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们看上去居然和我差不多大。在佛罗里达的时候,我见过很多八十多岁的老人,但这些孩子的言行举止,和他们完全不一样。似乎这里一成不变的时间不仅让他们的身体停止了发育,也让他们的心智和性情永远停留在在了十几岁,就像彼得潘一样,他们永远不会成年。
外面又发出一声巨响。傍晚到现在,这已经是第二次爆炸了,而且比刚才那次更剧烈,距离更近。餐桌上的银器和盘子颤抖着。
“大家赶紧吃完!”佩里格林女士叫道。没过一会儿,外面又传来爆炸声,这次,整栋房子都被震动了,墙上一个画框掉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又是可恶的德国佬!”奥利夫说。她的拳头恶狠狠地捶在桌子上,像个正在发脾气的成年人。
接着,远处传来一阵嗡嗡声。我突然明白了。现在正是1940年9月3日晚上。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一枚炸弹从天而降,并且刚好落在这栋房子上。嗡嗡声是空袭警报,是从山脊那儿发出的。
“我们得出去,”我说。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们必须赶在炸弹落下来之前出去!”我催着他们。
“他还不知道呢!”奥利夫咯咯地笑了,“他以为我们会死!”
“现在是交替时刻,”米勒德耸耸肩说,“没必要那么紧张。”
“这儿每天晚上都这样吗?”
佩里格林女士点点头。“天天如此,”她说。
但不知怎么地,我还是很担心。
“要不,我们出去,表演一次给雅各布看看?”休提议说。
这时,一直在一旁生闷气的克莱尔说话了。“我同意!表演一次吧,交替时刻多么壮观啊!”她恳求着佩里格林女士。
佩里格林女士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她让大家好好吃饭。但孩子们一个劲地恳求着她,最后,她不得不答应。
“好吧,但你们先得先戴上面具,”她说。
孩子们纷纷跳下椅子,跑出了餐厅。可怜的奥利夫没人帮忙,被落下了,后来,一个孩子想起了她,便跑回来,将她从椅子上解开。我跟着他们跑进一间镶嵌着木板的休息室。他们每人从柜子里抓起一个东西,然后迅速跑了出去。佩里格林女士也递了一个给我。我站在原地,反复端详着那个玩意儿。这是一张用橡胶做成的黑色人脸,一对巨大的玻璃舷窗看上去像一双惊恐的眼睛,无精打采的鼻子连着一根穿孔的金属筒。
“跟上他们,”佩里格林女士说,“戴上这个。”我这才意识到手里拿的是防毒面具。
把面具套在脸上后,我跟着佩里格林女士走出屋子,来到草坪。孩子们已经自觉地各就各位了。他们戴着面具,注视着天空中冒起的黑烟。远方,模糊中能看到树枝已经着火了。虽然飞机还未出现,但它们的嗡嗡声正从四面八方传来。
远处不时传来沉闷的响声,似乎有另一个心脏正在我胸口跳动;接着传来一股热浪,仿佛有人在我面前打开了烤箱。每震动一下,我就吓得赶紧缩下脑袋,但孩子们一点都不害怕。他们随着爆炸声的节奏唱起歌来:
小兔子跑跑小兔子跑跑跑!跑!跑!
枪响了枪响了砰!砰!砰!
猎人走上前
啥也没看见
小兔子跑跑小兔子跑跑跑!跑!跑!
随着一束子弹划破天空,歌声停止了。
孩子们的面具上反射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色彩,但他们像在观看一场烟火表演,一个个鼓起掌来。这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以至于他们再也不觉得空袭是一件可怕的事。实际上,在佩里格林女士的相册里,我见过一张关于这一幕的照片,标题是《壮丽的表演》。空袭是可怕的,但对时光圈里的孩子们来说,它确实不过是一场表演。
天上开始下起雨来,仿佛空中那个铁家伙在云层中挖了个洞。接着,爆炸不再那么频繁了。空袭似乎就要结束。
孩子们开始离开。我以为接下来要回到屋子里去,但他们穿过前门后,径直走向了院子的另一边。
“这是去哪儿?”我拉住两个孩子问。
他们什么也不说。可能是感觉到了我的焦虑和不安,他们轻轻地拉着我的手,带着我一起走。我们绕到后院,大家正围着一个巨大的灌木造型。这个造型不是神话中的怪兽,而是一个人。他躺在草地上,一只手支撑身体,另一只手指向天空。我想起来了,这个造型是仿照米开朗基罗为西斯廷教堂创作的壁画《亚当》而做出的。“亚当”的眼睛里有两朵正在盛开的栀子花;虽然是由树木修剪而成,但他栩栩如生,脸上带着温和的表情。
“鸟窝头”女孩正站在一旁。她穿着一条打满补丁的印花裙。我走到她旁边,指着亚当问:“这是你的作品吧?”
“鸟窝头”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她跪在地上,一只手悬在草地上方,掌心朝下。几秒钟后,一丛形状像手的草儿破土而出,并且伸展、长高,不一会儿便够到了她的手掌。
“这,”我说,“很疯狂。”显然,我已经不知道怎么表达。
有人冲我嘘了一声。孩子们安静地站着,一个个伸长脖子,仰望天空。我抬起头。天空滚着几股浓烟,不时反射出几道橘黄色的火光。
紧接着,一架飞机飞了过来。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陷入了恐慌——他们将死于今晚,不,不是今晚,而是此刻。我疑惑地想,难道这些孩子就像莎士比亚笔下追求永恒的自杀者,先被炸得粉身碎骨,然后在时光圈里复活,而且每天都要表演一回这样的悲剧?
就在我正疑惑的时候,一个灰色的东西冲出天空中的浓烟,呼啸着向我们飞了过来。我以为是块石头,但我记得石头下坠的时候是不带响声的。
我想起了那首歌:小兔子跑跑,小兔子跑跑……我想跑的,但没有时间了。我尖叫着倒在了地上,想找个什么东西做掩护,但地上只剩下草。紧急之中,我本能地抱着头,似乎这样不至于脑袋搬家。
我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着一次剧烈的爆炸和随之而来的死亡。
但是,爆炸并没有发生。相反,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不,不是安静,而是悄无声息的寂静。没有飞机的轰鸣,没有炸弹的呼啸,没有子弹的砰砰声。仿佛转瞬之间,有人把世界调成了静音。
我已经死了吗?
我松开胳膊,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世界。被风吹弯的树枝一动也不动,定格在半空中;天空是静止的,就像一张火烧云照片;雨点在我眼前悬浮着。孩子们像在举行一场宗教仪式。他们围成一个圆圈,圆圈中间悬着一个炸弹,炸弹朝下的一端刚好碰到“亚当”伸出的手指。
接着,像电影中的情节一样,一片温暖的白光弥漫开来,将一切包围、吞噬。
当我能听到声音的时候,所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笑声。接着,那片白色消失了。我发现大家都毫发未损。他们还是围着“亚当”,每个人都在自己原来的位置。所不同的是炸弹不见了,而且四周很宁静,天空中挂着一轮圆月。佩里格林女士俯下身来,向我伸出手。我抓着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请原谅,”她说,“我应该提前告诉你的,好让你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