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心思
或许是丁月华最后一句低声却坚定的话触动了展昭,展昭缓缓转头,半响,终于接过了丁月华手中的干粮:“多谢丁姑娘。”
“公子,”丁月华见展昭虽然接过馒头,却还是递还了大半个馒头回来,知道如今并不是客套的时候,也接过那半个馒头一点一点放入口中。很饿,真的很饿,惊吓、昏迷、黑暗,已经不知道多久水米未沾,可是,依旧半点胃口都没有。虽然她不知道该于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说些什么,可是若是不再说些什么,就算是那两个妖孽没有打垮她,这沉闷和黑暗也会将她的意志摧毁。所以,她还是要开口:“公子……”
“在下姓展。”黑暗中,展昭的声音依旧低沉,透着疲倦和嘶哑,但是那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温雅仪态,却仿佛可以经年不变。“姑娘不必怕,我有办法让姑娘出去。”
一席轻微的话语对于丁月华来说仿佛是一道闪电,在深沉如铁的夜空炸开一道耀眼的光华,“展公子,你说什么……”
忽然没来由地觉得一阵释然,展昭不由地微笑起来:“姑娘放心,你定然可以出去,定然可以。”许是许久不曾妄动心念,那样短促的一句话,仿佛耗尽了全身的体力,展昭长长抒了一口气,望着头顶上方的屋顶,真的是好累啊,好想就这么昏沉沉地睡去。就算知道或许会一睡不起也没有关系。石国柱如何,益州如何,开封府如何,包大人如何,汴梁如何,甚至大宋如何,睡去之后,便和自己再也没有了关系。
死后万事空,大抵就是如此吧。
不知道死后,会不会有黄泉路,会不会有地府,他一夕放手,造成了生灵涂炭,那些枉死的百姓,那些冤死的忠臣,还有那些熟悉的同僚,会不会聚集在地府中指责于他?若是死后有魂,魂有心魄,他该如何自处?难道还要早早饮下孟婆汤,将今生的罪责忘个一干二净?
呵呵,逃避啊,死亡、遗忘,都算是逃避。逃得了一时,逃的了历史的笔墨么?
若是就这么逃了。他还是展昭么?
岂不是枉费一生自命英雄?
怔怔地看着眼前那盏油灯,忽然叹了口气。
丁月华还没有回过神来,冷不丁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句轻微的叮嘱:“得罪了。”
“展公子……”
手腕被一双手拉起,迅速地被缠绕了什么东西:“丁姑娘,请姑娘脱险后尽快赶去开封府,将此物交给开封府府尹包大人。”
“展公子?”丁月华隐隐有了一丝不祥的感觉,眼前之人忽然不同于往日的急切,似乎是在托付什么身后之事。
“那你呢?”她终于忍不住,接了一句。
展昭的身子一震,停下了话语,抬头望了望桌上的那盏油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他的声音有些迷惘,喃喃:“我?我自然也会出去,会出去——我想必不会死在这黑暗中。他们不会要我现在死,也不会要我将来活……”展昭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从数月前我接了那任务以来,重来不曾像今日这般明白过。明白我要做的是什么。”
从数月前奉命寻找那个孩子和金缕衣开始,他就陷入了一种茫然之中。他至今记得那一夜,前夜刚刚下过一场雨,尸体将庭院的沟渠堵死,死者的血染红了积水,猛然一看,如同血海。推开门——里面血流成河,尸体满地。门槛旁的积血竟然有一指厚,浸没了他的官靴。
“为什么?……为什么要来打扰我们?”少妇打扮的女子被一只弓箭射中,胸口流出的血将她的长裙染红,她恨恨地撑起身体回头狠狠地看着他,嘴角流下一丝血来,“你们会遭到报应的!辱没前朝皇室的灵柩,你们会遭到报应的!你们等着,等着吧……”
话音未毕,她伸手将掉在地上的一把血刀捡起,横颈而过。
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比那个凶手还要可恶,仿佛是他和凶手一起联手,灭门青家。
他上前,合上了那个少妇的眼眸。
是的,她说的对,是他打扰了他们的生活,若不是这样,他们还好好地活着,享受天伦之乐,过着市井百姓的平和日子。
若不是他们……
他会受到报应的。不是不到,是时候未到。
记得那个时候阳光刺眼,万里无云。可是天气再好,站得再高,也看不到那遥远的汴梁。
如今已经时隔数月,那九重深宫中,如今又是如何?
“展公子……”黑暗中,展昭的神色大悲大喜,不知在回想些什么。丁月华担心不已,伸手扶住了展昭的一只手臂。
许是那轻微的触碰打乱展昭的沉思,展昭微微一笑,道:“如今,我果然受了报应……”展昭的声音有些颤抖,顿了一顿,忽然笑了起来,“只是若当真是报应,只需报应我一人身上便可。大宋无辜,百姓无辜。恳请放过。”
展昭忽然回头看着丁月华,单膝跪下:“展某知晓这是不情之请,可是如今形势危急,大宋以至危急存亡之秋。请姑娘务必施以援手!”
“公子!”丁月华一惊,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公子尽可讲来,丁月华不惜代价,定然会完成嘱托——可是要我到汴梁开封府?”
黑暗中,展昭的声音依旧低缓清晰,但是双眼中透出的决绝却让丁月华心惊:“你到开封府通知包大人,石国柱联合江湖黑道和邪派意图谋反,并且极其有可能联合外族。请大人奏明圣上,早做防范。其余细节,我已然交给了姑娘,待见到包大人,将此物交给包大人便可。”
寥寥数语,却几乎承载了惊天的阴谋,丁月华听得变了脸色,却依旧克制着自己不出一言。
“……大辽和西夏一直对大宋虎视眈眈,就算不曾联合石国柱谋反,却也极有可能趁此内乱举兵进攻。到那时候,只怕大宋就正在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了。为今之计,只能先发制人,在未曾乱及人心之时,尽快平复此乱。才是大计。”
“可是包大人要如何信我?”丁月华茫然问道。
展昭神色凝重,伸手接下了头上的发带,咬破手指在发带上点了几点,交给丁月华:“包大人见了此物,定然会信姑娘。”
丁月华知道不再推脱,只伸手接过了发带,轻声道:“那公子怎么办?”
展昭轻笑:“如今情形,饶是谁也没有办法想到自身了。于天下,于百姓,展某何其渺然?”
危急之秋,我辈所能之事,仅仅只是奋不顾身,挽救于万一。
仅此。
而已。
丁月华没有说话,侧头转向黑影中,眼里簌簌落下两行泪水。
展昭没有看到。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叹了一口气。上前几步,一个挥手,打落了桌上的那盏油灯。
“哎呀!”在那盏油灯快要落地的时候,仿佛有一双手,接住了那盏油灯,那盏油灯奇异地漂浮在半空,连灯油都不曾洒落一滴。“你不要命啦?!姥姥说,这盏灯熄了,你就没命啦!”一个清脆的声音漂浮在半空,慢慢的,那个手持油灯的人形也渐渐清晰,绿衣少女小心翼翼地将油灯放回桌面,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瞪着展昭,“要不是我回来的及时,你就死啦!”
仿佛是没有听到少女的指责,展昭淡然道:“告诉你家主人,我同意说出那个孩子的下落,可是我有条件。”
少女有了兴趣,挑眉道:“说说!”
展昭看了一眼丁月华:“让她走。反正,她本就是个过客。”
“八贤王和包大人都要准备去益州?”采玉刚刚端上泡好的茶,吃惊地从哥哥口中得到了这个消息。
“是,”程铁衣喝了一口茶,“按照包大人的计划,辛力会办成白玉堂。而我,则乔装成普通随行的差役。护送蒋平兄南巡。”
虽然程铁衣将包大人的计划讲得巨细无靡,可是采玉的担忧却依然没有减少:“六爷也精通易容之术,这种方法,在走镖之时我们也曾经用过。可是官场毕竟与江湖不同。纵然蒋大侠可以在路程中瞒天过海,可是路程再慢,总有到达的一天。而且往来官员,皆会下榻驿馆。由当地官府接待,若是那个时候露出了马脚,只怕包大人都会被牵连。真到那之时,如何是好?”
“程大小姐果然是心思细腻。”采玉话音未落,门外忽然响起了蒋平的话语,“请放心,蒋平虽然不熟悉官场之事,可是一路上有公孙先生陪同,想必蒙混一两个地方官员并不在话下。”
“公孙先生要随行?”
蒋平点点头:“公孙先生与程大小姐忧虑相同,故而主动要求同行上路。”陷空岛和开封府交情甚深,自然知道,这开封府中除了展昭以外,那四大校尉的武功顶多只能对付一般的江湖宵小。而包大人和公孙策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若路上当真发生行刺事件,若又是人多势众,只怕……可是如今情形,又没有别的办法。蒋平咬了咬羽毛扇,活了快四十年。总算是明白,什么叫做“分身乏术”。
辛力点点头,一口气将杯子里剩余的茶水喝完,转头对采玉道:“大小姐,这段时间,只怕要麻烦大小姐和六爷了。话说这段时间六爷忙着照顾咱们兄弟。倒还忘了跟他辞行,晚间我和铁衣去一趟客栈。”
采玉点点头。待程铁衣和辛力转入后堂后才叫住也准备离去的蒋平。
“蒋大侠,”面对一脸困惑的蒋平,采玉的脸上依旧是不动声色地沉稳,“请代为引见包大人。采玉有要事,要与包大人相商。”
暮色四起,书房内又剩下他一人,独自面对四壁的萧索和无边的黑夜。
包拯转过身,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这样的估计一直都在,而那三人秉烛夜谈商讨案情的情形似乎才是错觉
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开封府中居然已经不动声色地天翻地覆。而大宋,也仿佛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谁又知道,这样的黑暗,究竟还要持续多久?
而那遥远的益州,那毫无征兆的乱起。益州之行是否顺利,可能关系到整个大宋王朝命运的走向。
而且,将无可避免地影响到天下百姓将来的生活。
也是明白,若是此行不利,恐自己也会成为千古罪人。
可是,在家国天下面前,一人的荣誉生死,何等轻微?
若算是孤注一掷,便就这般算好了。
包拯叹了一口气,弯腰点亮了书案前的烛火。
光明暂时驱走了书房中的黑暗,包拯忐忑的心也暂时平复了一些。无奈地呼出了一口气,心头却依然郁结不已,总觉得,似乎有个什么关键地方没有想到。可是究竟是哪里,却总是理不清个头绪。正如是个溺水的人,茫然地想抓住个什么事物,却徒劳的挣扎,迷迷蒙蒙,惊慌失措。
吱呀一声,一阵夜风随着木门的开启而吹入书房,包拯打了个寒战,惊醒过来。
“包大人。”蒋平低声施礼,略微侧了身子朝外头的什么人说了句什么,又转头道:“包大人,采玉姑娘说,有要紧的事情求见。”
见包拯皱了皱眉,蒋平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使得包拯立时肃然了神情:“采玉姑娘说,此事事关重大,关系官家安危。”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