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环首四顾,飞沙漫漫,天地苍茫。
金乌缓缓坠落,余晖映在西边,勾出一条细长的粉色,仿佛长安女子襦裙上的飘带,将满天的蓝紫与大漠上的昏暗分割开来。
八百人马的身影投在飞沙走石间,众人紧眯双目,纵马狂奔。
在大漠中整整搜寻了三天,霍去病等人已离定襄有数百里之遥,却仍未见到任何敌军迹象。
幸好天离十分熟悉这里的气候地理,每天都能及时指引骠骑营寻到水源和草地,否则在沙漠中断了水和草,别说打仗了,连士马的存活都成问题。
容笑目视前方,攥紧缰绳,并不去问霍去病这条路究竟走得对不对。
他要去,她便追随,生死都在一起,有何可问?
再行数里,又达一处草原,远方突现影影绰绰的白烟!
众人莫名激动——
那定是匈奴人生火做饭的炊烟!
瞧那烟火的规模和数量,搞不好聚着千人!
行至一座小小的丘陵,霍去病挥右臂打个手势,八百骑顿时一齐停驻在原地,前后两马仍保持五步距离,左右二人之间相隔两步,方阵就像用标尺标好一样,无论是急冲还是突停,都列得整齐划一不差分毫。
这是太乙山训练两年的成果——
纹丝不乱,杀敌于前。
赤色厚氅在昏暗中翻飞,霍去病并不回头,沉声唤道:“斥候何在?”
有个兵士立刻应喏,驱马而来,翻身下马,跪倒在地,拱手抱拳:“校尉,属下在!”
霍去病瞧他一眼,郑重吩咐:“前方军情不明,你须仔细查探!此任极重,事关我八百人生死,不可大意!”
斥候兵面色肃然,又行个军礼:“校尉请放心,属下定然不负重托!”
容笑凝眸远方,突然插嘴道:“校尉,请允许属下一同前往,查探敌情!”
霍去病吃了一惊,偏头看她,皱皱眉心:“你没受过斥候训练,不是最恰当的人选!”
容亲兵对上他惊疑的目光,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有事。此次探路关系重大,派两个人出去,多少有个照应。如校尉所说,此战牵连到我八百人的性命,自当慎重处之!”
霍去病素知她的倔强脾气,此刻瞧出那眸底的坚决,知道再难相劝,只好应允:“好吧,你二人速去速回,但要以自身安全为先。若不幸被敌人发现行踪,立刻返回!”
容笑与斥候兵应声“得令”,立刻给马蹄套上布套,又在军马口中勒上嚼子防止坐骑嘶鸣泄露行踪,诸事准备完毕,这才一齐出发。
看着容笑渐去渐远的背影,霍去病忧心忡忡,攥着刀柄的指尖也有些发麻。
突然醒悟,舅父不准他出击匈奴的时候,想必就是这个心情。
原来,关心一个人就是如此。
不是不信任他的能力,只是牵肠挂肚他的安危。
明白了这一点,先前对舅父卫青的些微不满就此消弭于无形。
夜幕低垂,容笑与斥候兵驱马贴近草原边缘。
借着树林的掩护,二人飞身下马,悄悄将坐骑栓在林边,互相打个眼色,弯下腰,轻手轻脚地向匈奴人的栖宿地奔行。
跑了半盏茶时分,他们打个暗号,一起趴在长草中间藏身。
借着匈奴人的火光,两个人清楚看见,前方开阔的草地上竟然扎着成百上千个帐篷,烤肉的香气中夹杂着众多男人极为粗野的说笑声和狂放的匈奴歌声,帐与帐之间不时有男女侍从穿行,似乎是在送烤肉和酒菜。
容笑攥紧手中的连发弩,轻声道:“粗略一算,此部足有五六千人!”
斥候兵点点头,用气声回答:“少说也有六千人!而且,这里必有匈奴的达官显贵——若是普通小部,那些帐篷用具等绝对不会如此气派!我须将帐篷分布及人员走动情形画下来,以供骠骑校尉参详,你等一下。”说着,从怀内掏出丝绢炭笔,急匆匆标注起来。
容笑看了看四周地势,此地十分开阔,除了长草,几乎没有藏身之处,若是被人发现,准坏大事。
细细思忖一番,拍拍对方肩头:“你先画着,我在周围查探一下。”
星光寂寥,远处火把毕剥声响,容笑弯着腰,斜插至附近地势稍高的一处深草,单腿跪地,机警环顾。
藏身在此,不但能清晰看到斥候兵的一举一动,还可兼顾四周,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即使来不及给同伴示警,也可及时出手襄助。
时间一点点过去,斥候兵伏在草丛中快速勾勒,容笑不敢松懈警戒,两只眼睛灼灼然盯住周围的一举一动。
突然,她听见一阵诡异的踏草声和呼吸声。
定睛循声一望,只见同伴身后二十步处突然多了数点绿幽幽的微光……
星光黯淡,霍去病与八百军马停在原处,隐身于丘陵之后,静候消息。
天上有夜鸟经过,叫声十分凄楚,好似刚失了伴侣的惶然。
霍去病心头突然生出一股不祥感,听见任何异响,都会立刻站起身向匈奴人驻扎的方向眺望,只希望可以立刻看见容笑飞马而还的身影,却每每失望。
天离看出他的心思,走到他身侧并肩而立,一起张望。
“天离,你说我派容笑去探查敌情,是不是错了?”
“校尉,无须多虑,他定会平安回来的。”
天离拍拍霍去病的肩头:“校尉,你还没吃过东西,趁此机会吃些吧,否则一会儿没有体力,反倒会让容笑担心。”
霍去病勉强点头,伸手接过天离递过来的干粮放入口中,却食不知味。
匈奴驻军营地黑风阵阵。
容笑看见诡异碧光,凝神细瞧,这才辨认出来,逼近斥候的竟然是六只身形矫健的狼犬!
狼犬嗅出了陌生的气味,在嗓子里阴沉低吼,声音虽含混,听来却极为可惧!
斥候兵只顾着提防人,却没料到匈奴人竟会派狗看守四周,不由得大吃一惊,忙将丝绢炭笔收入怀中,想伸手去抄起方才搁置在草窠里的弩机射杀这几只畜生。
然而,狼犬们比他动作敏捷得多!
见他有所企图,众狼接二连三飞跃至半空,张开滴着粘液的利口对他飞扑而下!
“嗖——”五支连珠劲弩穿透空气,尖啸而出,枝枝射中饿狼心脏!
五只猛犬重重地摔落在地,连声哀嚎都发不出便手足抽搐着毙命身亡,其中一只还跌落在斥候兵的身上,将那兵士压得起不来身。
幸存的一只狼犬看明冷箭飞来的方向,放弃了斥候兵,杀气腾腾地向着容笑这个仇人狂奔而来!
容笑摸摸身上,暗暗叫苦。
此刻弩机已空,无箭可射;为了行动隐蔽方便,惯用的军刀又被她给留在了马鞍旁的行囊中,此刻落霜被拴在林外,远水救不得近火!
墨绿色的眼睛逼得越来越近,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一物,忙探手入怀。
巨狼腾身而至,掺杂着腐肉的气息喷在她脸上,让人一阵恶心,眼见着牙齿锋利的狼嘴便要将她整颗头都吞噬入腹……
容笑手臂猛然一挥,一道寒光如闪电般在夜空中闪过,恶犬立时头尾分离,一颗巨头在空中不住翻滚,狼身热血如泉,四下喷溅!
硕大的犬尸砸在草丛中,顺坡窸窣滚下,停止翻滚时,狼爪还在空中乱抓。
容笑喘着粗气,反手用袖口蹭去唇边的血迹。
指腹紧紧嵌在短匕手柄朱雀形的浮雕花纹上,有种极度紧张后松弛下来的疲倦感。
匈奴人的脏狗连血都是臭的,她皱着眉头想,这些狼犬不见了,匈奴人不久就会发现尸体,自己须尽快和斥候赶回去。
脑中想着,将匕首重新放入怀中,脚步已然赶到了兵士身前,伸出手将他拉起,那个少年兵士瞅着她,眼中闪着感激的光:“玄奴,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容笑心急,扯他奔行:“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快走。”
在林外取了马,两人急速奔驰,终于有惊无险地奔回丘陵。
见到霍去病,立刻翻身下马,抱拳一跪:“校尉,我们回来了。”
霍去病就着月色看清了容笑一头一脸的血污,骇了一跳,忙伸手相扶,捏住她肩头的手指都在颤抖:“你伤了哪里?”
容笑抿抿唇回复:“我没事,只是方才遇到几只臭狗,这是它们的血。对了,斥候已然将军情描绘成图,请校尉大人一览!”
斥候兵掏出怀中绢布,双手呈上:“禀校尉,据属下测算,匈奴人大约有六千人之众,分布在这些帐篷之中,此刻正在饮酒作乐。虽然他们亦有兵士看守四周,但其防范十分松懈,实不足惧!如此看来,此刻正是我等突袭的绝好时机!”
霍去病细细端详丝绢上的记录,颌首赞许:“画得很是清楚明晰,做得好!”
心下唯一盘算,已然有了主意。
将手一招,八百军士列队聚在身前。
霍骠姚朗声道:“相信大家都已听说苏建将军三千兵士全军覆没的消息了。”用手一指丘陵之后,续道:“就是那些匈奴人,杀了我们三千个大汉儿郎!我汉军三千名良家子弟此刻还躺在大漠冰冷的黄沙之中,任风沙袭骨,任秃鹫啄食,却无人掩埋!”
话到此处,已然悲愤。
众骠骑营军士的脸上皆因恼怒而涨得通红,各个咬牙切齿,手握机弩。
霍去病的脸在月光下看来森冷成霜:“我们现下只有八百人,而匈奴那边却有六千人之众,他们人数七倍于我,你们谁若惧怕,此刻退出还来得及!”
众人气极,纷纷叫道:“七倍于我又如何?便是十倍于我,我也只须以一敌十!”
霍去病见士气大振,登时朗叫一声:“好!既无人退出,那便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以慰我大汉将士的亡灵!”
众人应喏,齐齐飞身上马,便欲出发杀敌。
就在此时,容笑突然叫了一声:“等一下,我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