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兵三千全军覆没的消息是在次日正午时分传回来的。
报信者是苏建。
领军三千而独自脱身的苏建。
中军主帐内,看着跪在面前泣不成声的苏将军,卫青的脸色难看至极。
他亲率其他四位将军再出定襄,又与匈奴大部队遭遇,因作战准备充分,共斩杀及俘虏了匈奴一万两千余人,而汉军仅仅折损了两千兵士,此役本可算作大捷。
然而,苏建带回来的消息无异于在汉军脸上掴了狠狠的一个耳光,于士气上更是个沉重的打击。
堂堂翕侯,降了?
陛下与卫大将军宠信有加的翕侯赵信,竟然真的临阵叛降了!
苏建跪在地上,盔甲执在手中,头发散乱,血透铠甲,表情木然,声音沙哑得像个垂暮老人。
沉痛的讲述声中,众人慢慢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苏建和赵信合并率军出了定襄后,运气上佳,竟然只走了半天路程就遇上一个人——
卫青怎么想碰也没碰上的匈奴单于,伊稚斜。
本来这是个绝佳的立大功的机会,可惜就可惜在,人家军马数万,己方只有三千。
此情此景,四个字足以形容。
寡不敌众。
不过,以三千对数万,汉军毫无惧色,浴血鏖战一日一夜而不曾放弃!
同袍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生存的人顾不上悲哀,策马捞起逝去的同伴所携带的军刀弓矢,怒吼着继续与敌厮杀力战!
每一个汉兵的心头,都铭记着迎敌时,苏将军所喊出的命令——
对匈奴,杀无赦!
我汉军誓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一刀一箭!
谁料,就在最需要同仇敌忾的紧要关头,占有绝对兵力优势却久战不克的单于,听了老太监中行说的诡计,居然临阵招降!
伊稚斜派手下齐声高叫,说单于怜惜赵信将军高才,深知当年逼赵将军出走乃是上任单于的不智之举。现下事过境迁,赵将军何不率手下重归故土?只要将军肯降,不但八百手下性命无忧,单于更会将自己的亲姐嫁与为妻,以示信赖重用。目前,匈奴王庭“自次王”一爵尚虚位以待,赵将军千万莫要自毁前程,枉送性命!就算将军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自己手下那八百个兄弟考虑么?
苏建精通匈奴话,不用旁人通译,早将这些劝降话听得清楚明白。
一刀砍死个逼上前来的匈奴莽汉,他焦灼大叫:“赵将军,此乃敌人的离间之计,不可轻信啊!你我二人同为大将军麾下,素有情谊,此时怎可自相残杀?”
赵信骑马独立于匈汉两军中间,脸色阴晴不定,似乎拿不准主意,手中的弓箭却慢慢垂了下去。
他那八百手下原本就是随他一起降汉的匈奴人,此刻见性命攸关,将军又犹豫不决,立刻纷纷吵嚷道:“将军,你在长安多年,最终却只能做到将军之位!那卫青有什么本事,年纪轻轻,不过仗着自己的妹子爬上龙床,就能赐爵为大将军,统帅我们!我们大伙本来就是匈奴人,你又是匈奴小王,此刻既是形势危急,我们何必为汉人白白卖命?将军,我们就此降了吧!”
“降了吧!将军,我们降了吧!”
此起彼伏的喊声渐渐汇聚成一个声音,如响雷般滚过沙漠。
赵信最后望了苏建一眼,咬咬牙,眸底突现阴冷之色。
手中高挑的寒刃滴着串串猩红,刃尖慢慢指向昔日的同袍。
映着初现天边的晨曦,那刀背寒芒厉闪,照亮了某张僵硬抽搐的脸。
这八百匈奴人素日里与汉兵称兄道弟。
在汉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们曾围着一个火堆唱歌吃肉,也曾睡在一个寝帐谈天说地。
在这个黎明之前,他们是传说中的好兄弟。
事实证明,兄弟是用来插刀的,而好兄弟是用来屠宰的。
赵信等八百人倒戈相向的时候,早已战得脱力的几百名汉兵还是难以置信。
顶着头盔的头颅一颗颗跌落马下,不住在黄沙上翻滚辗转。
年轻英武的面孔上,是一双双不肯阖上的眼……
苏建愤怒狂吼,目眦欲裂,驱马而上,想要冲近赵信,将之斩于马下——
仅存的几个亲兵突然策马拦截身前,大声劝阻:“苏将军莫要冲动!现下将军是传信回营的唯一希望!请您务必要将赵信叛降的消息告知大将军!我们今日便是死,也绝不能白死!他日大将军领兵捉拿单于时,定会将狗贼赵信碎尸万段,为我们报仇雪恨!将军快走!”
狠狠一鞭抽上苏建的坐骑,他们调转马头,冲向匈奴,用自己的身躯迎上叛军射来的飞箭,以一道坚实的血肉城墙阻住了匈奴人追击的脚步。
苏建擦干脸上的血泪,快马奔逃。
天亮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
远处,无边无垠的黄沙翻卷而起,一寸寸掩埋了自己的三千个部下,三千个兄弟。
“砰——”
听完战事经过,卫青狠狠一拳砸上案几,一字字咀嚼:“赵、信!”
闭上眼,他竭力克制住体内不断翻腾的怒火,沉声道:“苏将军,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苏建跪在原地,垂头不语,眼泪却一颗颗砸下,渐渐洇透了双膝前的红色厚毡,越看越像兄弟们被吸入狂沙中的热血。
其他四位将军跪坐在主帐两侧,想起不幸战死沙场的汉兵,皆是神色凄然。
心中又想,若是自己碰上此种境况,免不得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尤其是郎中令后将军李广,他前些年曾在雁门一役全军覆没过,故此更是心有戚戚然。
一片死寂中,在帐角跪着的一人突然进言道:“大将军,属下以为,苏将军全军覆没却只身逃回,此罪绝不可恕!大将军出征两月有余,还从未斩过任何部将,此次苏建犯了死罪,理当就地处斩,以显军威!”
卫青猛然睁开双眼,目光湛亮,瞧向那人,冷冷道:“周霸周议郎,你这话说得不对。苏建此次战败,非他指挥失误,乃是寡不敌众。他区区三千人,竟能奋战数万匈奴一日一夜,若换了是你,你做得到?哼!他全军覆没不假,但他明知罪责深重,却仍独自返回报信,若我今日将其斩首,其他将领会做何想?”
顿一顿,威严喝道:“别人会说,日后若是不幸战败,与其回转汉营被斩,还不如直接投降匈奴来得安全!”
周霸闻言浑身一凛,豆大的汗珠自额头冒出,忙跪伏请罪道:“大将军说得有理,是属下糊涂!”
卫青眯紧双目,细细凝视他一霎,又道:“陛下亲信重用本将,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蔑视本将的军威?你却劝本将杀苏建来彰显权力,是否想让本将日后被皇上怪罪,说我擅自专权,肆意诛杀军中栋梁?”
周霸一听,吓得瑟瑟发抖,忙双膝跪行而出,伏在地上,颤声道:“大将军……大将军,小的不敢!小的对大将军忠心耿耿,怎会生出这样歹毒的心思?小的只是一时想岔了路,说错了话,恳请大将军宽宥则个!”
说毕,连连叩首,不敢起身。
卫青用眼瞅了其余四将一圈,见他们都是面色凝重,不发一语,遂和蔼一笑:“周议郎何故如此惧怕本将?又不曾说要罚你!只是以后记着,本将若未问你意见,切莫自以为是!你且退下吧!”
周霸抖若筛糠,连连称喏,跪行退出帐外。
苏建反手抹干眼泪,嘶声谢道:“多谢大将军不斩之恩,末将铭感五内!”
卫青叹口气:“我虽不愿杀你,却不得不将你押回长安,由陛下亲自定夺。”
苏建苦笑叩首:“大将军,末将明白。您这便唤人来绑我吧,末将绝无怨言!”
卫青点点头,递个眼神。
守在身后的两个亲兵走向前,一左一右架着苏建往外便行,暂且将其关押起来,待次日送往长安受审。
帐内只剩下卫青及四将。
数盏烛台次第摆放,众人压抑的呼吸中,火焰更显摇曳不定,将人的影子在篷壁拉得细长纷乱。
“两战合计,虽擒杀敌人一万七千,但我军现下已然折损七千有余,再加上伤兵,十万大军只剩下九万!兼之,一名将军叛变投敌,一名将军沦为阶下囚!陛下若知道是这种战果,岂能安枕?”卫青用手轻抚额头,却抚不去脑海中的惨烈景象。
“大将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合骑侯公孙敖率先答话。他同卫青是少年时期的挚交,更曾从陈阿娇老娘的手中救过卫青的性命,所以说起话来都是直接了当,没有别人那么多的顾忌。“大将军,我大汉开朝以来,名将猛将无数,却都不曾想出克制匈奴的法子,只有大将军您屡战屡胜,这一点,陛下比谁都清楚!陛下他是不会怪罪您的!”
卫青摇头阖目:“合骑侯,陛下将十万大军交托给我,这是何等的信任?捉不到单于也就罢了,可我现下连一个有分量的匈奴首领也未擒住……本将不是怕陛下怪罪于我,而是因为辜负了圣眷而心感有愧啊!”
“大将军!”
不等卫青应声,说话之人已自帐外撩帘而入。
铠甲声振振,单腿跪地,那人抱拳施礼:“大将军,去病再请战!我骠姚营八百军士愿为大将军分忧!”
抬起头,霍去病目光灼然,望着卫青。
卫青吃了一惊,顿感恼怒,以掌拍案,断喝道:“胡闹!苏将军三千军士都没了,何况你那八百名从未上过战场的新兵?陛下宠着你,让你在太乙山无法无天惯了,你就变得越发不知轻重!你当上阵杀敌是斗蹴鞠么,败了还可以重来一局?给我退下!”
霍去病昂首不服道:“大将军,当年您第一次征战沙场的时候,难道陛下也是这样对您百般不允,千般不准?所有的名将都曾做过新兵,如果您始终不给去病历练的机会,去病就永远只会在太乙山上无法无天!难道这就是您所希望看到的?斗蹴鞠也好,打仗也好,讲究的都是战略部署和战术配合,万变不离其宗!大将军,请您准我放手一试!”
卫青握紧拳头,盯住他双眼,沉声道:“去病啊,不是舅父不愿你建功立业……可你是二姐的命根,若你有一星半点的闪失,我无颜回去见她!”
霍去病刚要再辩,突听太仆左将军公孙贺开了口:“大将军,末将不得不说句话了。论公,您是大将军,军中有将士自愿请战,大将军怎可再三阻止,打击士气?论私,您是去病的舅父,我是他的姨父,他是你我二人共同的子侄。如此说来,我也有些资格说句话罢——若是大将军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不准去病出战,那大将军何故要答允陛下,将他带在身边?须知,您护得他一时,护不得他一世。您此刻不放他出去历练,难道等到我们这些人都老得走不动了,您才肯么?哈哈,这是末将的一点愚见,若说得不对,大将军休怪休怪!”
卫青沉吟了一霎,尚未决定,李广却在旁边阴阳怪气道:“不知天高地厚!少年人没打过仗,以为匈奴人是那么好斗的么?手无寸功,却一步登天,被封为骠姚校尉,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哪!哈哈,若不让他出去打打,他会一直以为自己是天生的常胜将军,早晚惹出更大的祸事来!”
强弩将军李沮轻咳一声,用眼扫一下李广,暗示他休得多言。
李广翻翻眼皮,倨傲坐直身体,却果真不再说话。
卫青听李广此言暗有所指,分明还在冷嘲热讽自己一家是外戚的事情,心中暗暗生气,恨不得霍去病今夜便立个大功回来,给旁人看看卫家人的真本事。
遂冷冷道:“好吧,既然所有人都认为你可独当一面,本将就命你率骠骑营出击!切记,若是发现敌人主力,万万不可恋战!”
霍去病大喜,忙躬身低首,朗声道:“谢大将军!去病不会辜负大将军的期望!我骠骑营定要给您擒几个匈奴大首脑回来!”说着,斜乜李广一眼,冷嘲热讽道:“打仗这种事,与斗蹴鞠一样,都讲究的是天分,与年纪和资历有何关联?常胜将军本来就是天生的,可不是在沙场上全军覆没几次就可练成的!”
李广被他一语戳中最痛悔的往事,勃然大怒,起身指着他的鼻子嚷:“臭小子,你说什么?”
霍去病冷冷一笑,昂然站起,一甩猩红厚氅,转身大步出帐。
李广气得脸色煞白,手臂乱颤。
帐内一众将军暗暗偷笑,表面上却不得不多加安抚。
容笑及其余的八百骑都在主帐附近焦急地等待,见霍去病笑容满面出帐,登时都欢喜鼓舞:“骠姚校尉,大将军可是准了?”
霍去病含笑颌首。
众骠姚营少年抚掌大乐,各个翩然上马。
春风拂面至,霍容二人红色大氅翻飞如红叶,并肩疾驰于八百骑的最前方。
“姓容的,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你怕么?”
“怕!怕得要命!”
“什么?”
“我怕你一战名动天下,以后我对你须仰视才见!”
“哈哈,好!就让你我二人一战名动天下!”
风卷黄沙。
浩瀚的大漠里,有两个少年人的笑声清亮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