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试结果毫无悬念。
白羽,十二发,十二中。
黑羽,十二发,十二支穿靶而出。洞穿的是同一处,不差一分、一毫。
急雨般的令鼓戛然而止,目瞪口呆的新兵们终于回过神来,一人带头振臂,众人皆跳跃齐叫:“李家箭法,果然绝技!”
喝彩声尚滚在天边,靶场入口炸雷般响起欢呼:“李敢,期门箭神!”
容笑被这些半大小子的嚎叫骇得一抖,定下神扭脸去瞧,这才发现霍李二人比箭之事不知何时竟已传扬出去,落入一众期门郎的耳中。靶场外,近千名朝气蓬勃的期门将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口中荷荷有声,手下以刀击盾,声势之磅礴,敌过千军万马。她早知军中最重骑射,却还是低估了军人们对精湛箭术的崇拜及热情。
仆射近侍夹道两侧,张大人背手挺立人群前方,面色悠然,似乎看热闹看得颇有兴致。
熙熙攘攘的戎甲兜鍪中,淮南太子刘迁与张仆射并肩而立。
刘大奇葩双眸灵动,神采飞扬,绯袖舒展,嘴角却隐隐现出不屑之意,似乎以他太子之尊,李敢的这点雕虫小技,还入不得他的眼。左右分立两旁的,容笑不用看都知道,那自然是他的两只跟屁虫,一胖一瘦,苏非李尚是也。
视线后移,容笑眼前一亮。淮南三人组身后站着的,不正是未来的太史公司马迁?数日不见,司马兄看起来温润谦和如昔,身上那袭青色袍服的款式甚是大方得体,想起李敢曾提起他是太学五经博士派入期门军的弟子,容笑料想那大约是太学弟子的统一制服。司马迁气度从容,被玄甲绛服衬着,尤显清淡出尘、皎如明月。
二迁眼神都很好,几乎同时发现新兵队伍中的容笑,对上她的视线,均是微微点头示意。
容笑回了司马家的一个灿烂笑容,却对淮南国的视若无睹。
奇葩太子也不气恼,转转眼珠,抿抿嘴角,突然抬起手臂,震退宽袖,露出修长白皙的五指,自虚空中握住一只假想出来的杯子,在唇前举了举。
容笑怔了怔才明白,他那是提醒自己,晚上别忘了去他帐内饮酒。
正在踌躇该如何拒绝,却一溜眼发现,护在太子身侧的几个兵士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似乎已经留神到奇葩的小动作,各个都往容笑这边眺望,脸上神情古怪,颇有即将“捉奸在床”的兴奋感。
容笑暗暗叫苦。自玉门而来,早已充分领略到当今天下是如何的基情四射,不止达官贵人喜好蓄养娈童,布衣须眉中贪慕男色的也绝非少数。如不注意与奇葩太子保持距离,不出三日,定要被人传出流言蜚语。攀附贵人的男宠虽然常见,但在军中还是为人所不齿,若真不幸躺着也中枪,以后该当如何在期门军立足哇?
一念及此,不由冷汗淋漓。
正惶惶然,一人倏忽杀进脑海,灵机一现,立刻两眼呆滞,状若白痴,左右扭头,似乎也在察探太子是在与何人眉目传情。头转到李广利方向,一脸恍然大悟,仿佛突然想通,这貌比花娇的亥队乙员才是太子感兴趣的人。
遭人嫁祸的李广利不明所以,平白无故被她看得发毛,两颊又飞起羞赧淡粉,用眼神询问时,容甲员笑眯眯地朝太子那边递了个眼风。
广利果然中计,扭脸瞧过去,惊见那里站着一个风流人物。那人俊美倜傥、衣饰奢华,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这边,唇角还抿着暖洋洋的笑容。想起入伍前的一些烦心事,亥队乙员李广利当即生出误会,脸烧得通红,忙把浓密纤长的黑睫重重垂下,再不敢看。
刘迁身边的几员兵士自幼习射,早练出一双火眼金睛。打量之下,见那李广利轻眉如画,星眸荡波,生得柔媚刻骨更胜女人,兼且瞧了一眼太子便脸现羞涩,太子却昂昂然,态度坚如磐石……心下登时有了计较,好嘛,这二人于大庭广众之下,私情~欲盖而弥彰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军营生活枯燥,不如待此间事一了,便将这隐秘说与三五好友知晓。打好主意,硬作平静之态,脸上诡异笑容却怎么也是克制不住,忍得甚是心酸悲苦。
容笑把一切掠入眼内,暗暗擦把冷汗,舒一口气,心底转而隐隐浮起些许负疚:“广利弟弟,真不是我爱陷害人。我这个挂名后妈,现在是宝儿的唯一倚仗。可说到底,我在汉朝是彻头彻尾的废柴一根,没学好历史、认不得小篆、写不得隶书、种不得庄稼,勉强会点拳脚,却连霍猪头都打不过,混口饭吃都要走李家的后门。你脚正不怕鞋歪,直男不怕被掰,就原谅姐姐我这一次吧!你枉担了罪名,大不了以后,我凡事让着你些。”
太子刘迁其实一直只盯着混账小子容笑,压根没留意到有李广利这个人。见那个混小子不但无视自己,还左顾右盼,与人频使眼风暗送秋波,奇葩顿感威严扫地,不由得心下郁闷,把好好的一张俊脸给阴成了积雨云,与期门营中的灿烂春光不配至极。
胖子苏非苏大忠臣从来都把两颗眼珠子黏在奇葩身上,此时见淮南国的宝贝太子为个混小子而忧伤,登时按压不住这暴脾气,撩起袖子就要过来揍人。好在瘦子李尚始终把眼珠子黏在胖子身上,见事不好,两步窜过来,拼死拼活把小山也似的身躯给死死摁住,这才没当场酿出一桩期门血案。
张仆射站在太子身旁,眯了眯眼睛,眼底的皱纹愈显深刻,嘴角倏然浮起一抹颇有深意的笑容,却转瞬即逝,仿佛完全没有留意到方才发生过的小插曲。
兵士们几乎喊哑了嗓子,声音才渐渐弱下去。
李敢年轻,不懂掩饰,脸上漾满了自得之色。待众人的情绪平复些,他方扬眉开口:“霍队首,你可服气了?”
众新兵此时已将李敢奉若心中神明,也附和道:“对呀,霍去病,你服了么?”
容笑对李敢一直很有好感,此时却有点生他的气。你胜便胜了,何必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人要脸树要皮,你拽是你的权力,但人家服不服气,干卿底事?再怎么技不如你,也是百步之外十二发十二中,仍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箭手,比你略差一点点而已,何必受人如此奚落?更别说他年纪还比你小,你练了多少年,他才练了几年,你就不能让着他些?期门军里的人竟连半点儿做前辈的样子都没有,这也未免太让人惆怅了。
越想越替霍去病感到愤慨,如果那人不是李敢,几乎就要跳出来仗义执言。
可是接下来,容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面对众人的嚣张气焰,人家霍队首表现出了绝对的大家风范,说话态度不卑不亢:“李宿卫,你的箭术的确臻至化境,是我霍去病生平所未见。放眼天下,若你自认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新兵们听清了霍去病的话,纷纷哄笑:
“你服了便好!”
“霍去病,你且多说些好听的,说不定宿卫大人便免去你十圈奔跑之罚!”
霍纨绔骄纵成性,李敢早有耳闻,此时听他输阵后对自己如此褒扬,实实大出意料。想起父亲李广平日的教导,颇有些后悔自己盛气凌人,“唰”地一声将手中弓箭交给身后小兵,便要开口挽回……
“只是——”不待李敢讲话,霍队首的声音突然挑高,又顿了顿,待众人声浪平息后,方才朗声续道:“这场比试,却是我霍去病赢了!”
靶场上霎时鸦雀无声。
众人表情呆滞,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方接二连三发出讥笑声,有人更是怪声怪调嘲讽:“平阳县的黄口小儿,你想赢想疯了么?这么多人为证,你虽十二支皆中,算是箭术了得,可人家李宿卫十二箭皆从一孔而出,岂非比你高明太多?如何却是你赢!”
容笑脸上滚烫,直为霍去病害臊。赢便赢,输便输,大丈夫输了便认,如何在众人眼前胡搅蛮缠?姓霍的,你抽风不要紧,跟你一队,现在连我都觉得丢人!
窘迫中,眼风一扫,只见太子刘迁等三人各个露出鄙夷之色;司马迁与期门郎们也都摇头失望;唯有张仆射笑得脸似菊花,两眼贼光闪烁,不知道肚子里转着什么花花肠子。
热着脸,低下头,不敢再看,恨不得地上突然现出一道深沟,好把霍抽风给塞进去,免得出来丢人现眼。
“方才比试之前,我是如何说的?”霍抽风不知容甲员所思所想,讲起话来越发肆无忌惮,“我说——将箭靶移至百步,你我二人依样同射十二箭,鼓声落时,谁射中靶面的箭多,谁便胜出!是也不是?”
众人浑身一凛,暗道:“不错,方才他的确是如此说的。”
“现下我的方靶之上,中着十二支箭。”霍去病眼神闪亮,唇角翘起:“敢问宿卫大人,你的靶上,却中了几支?”
李敢没料到他有此问,不由一楞。
众人下意识地往李敢的方靶上瞄了一眼,那上面自然还是空无一物,十二支黑羽箭跌在靶后,箭头列队列得倒是颇为整齐。
霍去病仰天长笑:“比试的结果是十二比零,你们说,如何不是我胜?!”
笑罢,气势威严地扫一眼众员新兵,被他看到的人都心虚地躲开视线,包括容笑。
低了半天头,她方才醒过来:“我跟姓霍的同处一队,这下我亥队便胜了哇,不用围着期门湖跑圈,我乐还来不及呢,低头作甚?”
瞧她终于明白过来,抬起头满脸鬼笑地看着自己,霍去病总算觉得吐气扬眉、志得意满。
默然沉思一霎,李敢发问:“这么说来,你一早料定我的十二支箭会穿靶而出?”
霍去病淡淡一笑,微微点头,沉声道:“自来长安之后,我常听人传诵李三公子的箭法,你今日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李敢有些哭笑不得,对霍去病的这番褒贬双关,他委实不知该如何应对。
新兵中突然有人跳了出来,大声反驳道:“你这是使诈,故用言语设下陷阱,引人中计!这场比试本来便是正大光明的比箭术,李敢的箭虽未插于靶面,但他箭术远超于你,如何能让你三言两语便赢了去?”
容笑抬眼一看,这位打抱不平的英雄正是子队队首汲偃。
站在他身侧的夏侯始昌仍是眉目淡淡,看不清表情。
匈奴少年天离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似乎完全不知道众人到底在争辩些什么。
瞧他那一脸呆相,容笑心头升起厌烦,扭过脸去,再不看他。
汲偃这么一说,有几个年轻人也随声附和起来:“正是!”
霍去病剑眉一挑,手点汲偃鼻尖方向,盛气凌人道:“不错,我是使诈!听闻汲黯大人虽是文官,却也熟读兵书,难道他的独生儿子竟然没听说过——”
“兵者,诡道也!”
五字落地,铿锵有力。
容笑只觉脑海原本一片混沌,有些道理似明未明,霍去病这短短五字却像即将刺破浓雾的光线,令人醍醐灌顶。
“兵力优于对手,才能获胜的,那是庸兵俗将!”
“明知自己实力不济,仍向敌人挑战的,乃是匹夫之勇!”
“兵力不敌,却能抓住对手弱点,引敌人落入陷阱,从而克敌制胜的,才能被唤作强兵良将!”
“李宿卫,你的弱点便是你李家箭术的盛名,以及你李敢积攒多年的傲气!众目睽睽,你急于在新兵眼前立威,我料定你必然会使出李府绝学——连珠箭!所幸,你果然中计。李宿卫,今日我霍去病教你一句兵法,那便是——”
“骄兵必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