锯。拉。雕。磨。装。焗。漆。彩。
龙。凤。狮。花。竹。鸟。虫。鱼。
我想把这两行字作为对联赠给高要县大湾镇，以表达我对这红木王国的景仰之情。
出高要新县城沿西江西行8里则可见大湾。长堤横卧，沃野平阔，一街蜿蜒西去，含蓄而多情。
初进大湾，即闻锯声四起，若悠远闷雷，似琵琶沉吟，声波颤颤然。拉锯大汉裸着古铜色脊背，两臂发力，汗洒处，锯屑如红雨阵阵。斧凿之声更是清脆奇妙，噼啪如炮鸣。
循声寻觅，则见姑娘小伙都在凿龙雕风，神情自若专注。结实坚韧的红木，几经雕凿便凸现龙凤梅竹，再细刮精磨，便见鳞羽角爪，蕾瓣枝叶。焗漆之后，龙舞凤飞，尽在棕红色氛围中。
镇委书记陆光伟为人朴实厚道，言谈很有分寸，说起红木来竟也带浪漫情调。他说：“大湾的东西南北，都有红木家具厂。跑马观花半个月也无法看完半个湾。仅有3万多人的大湾，就有110间红木家具厂！技术精良的雕刻艺人就有300多人……”这现象在世间实属罕见。
这一湾天地的确是红木世界。来自异国的昂贵酸枝、花梨、坤甸等红木，堆、叠、排、立，绵亘数里。这些木料成年累月被雕凿成艺术精品。机灵者屈指算过：这几年，大湾人已亲手雕活20万云龙，可教太平洋云水汹涌；雕飞15万凤凰，能遮天蔽日；5万狮子麒麟，南天呈祥；8万梅竹菊草，大地生辉。
千姿百态的具有华夏风骨的精雕细刻，竟出自名不见经传的大湾人之手！
大湾人着实神秘，其智慧和胆略过人。身怀砌石绝技的钟老汉等4人，1958年被召进京参加人民大会堂建设，一时传为佳话。小小大湾曾拉出50部打桩机，在广州、深圳、珠海等大中城市作业。
神话般的红木王国更具神圣的魅力。
1985年4月6日，67岁的雕刻始祖冼洪达不幸逝世，徒子徒孙们闻讯云集送葬。他们这样描绘：师父14岁便在香港雕刻，出手如闪电，雕花芬芳，雕鸟啁啾，雕鱼水响，雕马嘶鸣……雕龙更是云水激荡！
得其真传者在大湾究竟有多少，不得而知。
当我进入龙冲村时，大吃一惊；这里竟是龙的世界！龙冲龙冲，龙腾长空。这条美丽的村庄开办了50间红术家具厂，近六成人在农闲时画龙雕凤。
龙冲村的龙头是东风工艺厂，他们的红木家具有“九狮会金龙”、“九龙”、“八八龙”、“云龙”、“全雕云龙”等等，4成内销，6成出口，远销澳、美国、加拿大等地。他们的管理水平颇高，对工人的手艺要求极严。装制工冼某装嵌一张椅，手艺略有马虎，首罚50元，重做后刨口粗糙，再罚100元，终因难改其习，被“炒鱿鱼”。
我穿街过巷，忽地进入一个迷宫。这是L君自办的红木厂。他是技术型厂长。他说着说着，铺下自行设计的图纸。白纸如云，龙凤腾飞白云间。他搬出20年前自制的樟木箱，只见“三英战吕布”依然难分难解。那战将神色威严，武功娴熟，刀光剑影，弦晌箭鸣。他20岁跟冼洪达学艺，深得其艺术刀法。六七十年代远走他乡画龙雕凤。曾在某地海上乐园制作30米长龙，栩栩如生，得双龙奖。
龙冲村颇有知名度的老板有几十名。他们总是各自奋战，暗中相互比试。比试之焦点是质量和信誉。龙冲质量竞争之潮，在大湾激起阵阵冲击波。使每个人都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无时不在惦记着自己的命运。
然而，他们处世却轻松坦然。大湾虽然属于幽静之湾，但100多名老板常相继聚于各酒家而使此湾热闹非凡。席间，他们谈笑风生，一洗农民狭隘的陋习。让你感到瀚海中，彪形水手相聚船头，各自想着劈波斩浪的艰难航程。他们虽然驾驭金钱、商品之舟去冲浪，饱尝了险恶和艰辛，但常被谁一个笑话弄得前俯后仰，大笑失色。一旦说到生意经，便各自抿嘴而笑，不肯涉及此敏感区域。而彼此的“三窟”，却都心知肚明。
这天，我访J君。只见他年过半百，身材魁梧，一身南方农民打扮，却有外出闯世界的壮举。他外有打桩机，远在广州等地作业，家有红木厂。谈起致富之类，他常缄默不语，仿佛自己只会赶牛犁地，其它一概无能为力。几十年风雨熬煎，教他明敏机智含而不露——中国农民竟有这般韬略，教我震惊！他另立厂名之侄Y君年过三十，更成熟老练。谈话间，忽听他家电话铃响。原来是远方来电。他话语果断，当即答应次日运出十几套家具。他的堂兄F君更是另有风姿。他今年43岁，身材高大，使人想到男篮中锋。他也是外有打桩队，内有红木厂。家建四层楼，颇具旅馆样式。时值夏秋，炎热难当。登斯楼也，浩风阵阵，如置身仙境。他捧出一堆健力宝，剖开西瓜，侃侃而谈：“我这楼投资10万，目前只作居室。将来大湾发展，这儿正处中心，我即改为旅馆，也颇有一笔收入——我是不是想得太超前了点？”说罢朗朗大笑。
一天，我见到幽默老板CH君。他是县政协委员，好讲古，三教九流无所不晓。闻他有“三窟”——打桩队、石场和红木厂。我约他谈谈。他二话没说，带我到西江边，指着石场码头说：“我弃车保帅了。”我不明其意，只见两大船装满石头逆水而去，岸上还有拖拉机运石而来。原来他在外经营打桩队因种种原因一下亏了7万元。他盘算过，基建到处压缩，打桩机挨饿，便干脆把它撤了，损失数万元，保住石场和红木厂这“帅”。我佩服他的眼光和勇气。
远离大湾的西部，有一所幽雅去处。那是镇办承包企业新风红木工艺厂。承包者H君，40岁，是一位很有文化素养的厂长。他摆开几幅即将镶嵌在龙床木椅上的云南大理石。但见，各有一幅天然山水。黛绿的远山近水，云雾缭绕。或见瀑布飞流直下，或见甘泉钻山而出。悬崖松柏，立岸云杉，浑然天成。他说，造型艺术、雕刻线条、色泽亮度、云石风最等，都得考虑上乘的审美效果。难怪他的花梨家具那样抢手，在国内外获得用户的高度赞誉。
“大湾，是藏龙卧虎之地。”凡来大湾的人都强烈地感到这点。几百名“老板”盖出自大湾。他们既能熟练地挥动刀斧钻凿，又能画图设计油漆；可光膀子同工人逗笑，亦可西装革履和外商洽谈。他们能远飞天外，雷电般来去；亦能出入酒家，浮云般相聚。他们为何能如此轻松、坦荡、豪放？有一秘密令我拍案叫绝。
原来，他们得夫人之福也。
他们的夫人大都有管理绝招，整日劳作于家庭厂场，从不露面，却能独当一面，呼风唤雨，其才华令你百思不解。
为见一位女强者，我三登其门。
第一次只见其女儿——一位机敏漂亮的姑娘。她正在挥斧凿，妙手雕龙。
“你妈呢？”我问。
“在田里忙着呢。”她笑出两只小酒窝。
“也耕田吗？”
“不耕田，哪来粮食哟？”
原来大湾人每人有0.7亩田，妇女既搞红木厂又下田劳作。
第二次约定却又扑空。她要顾及繁忙的石场。偌大石场，日出进几十辆汽车和拖拉机。全靠她指挥、记帐、发工资、支运费。
第三次是秋收时节，晚饭时分。漂亮机灵的姑娘还在刻花雕凤，见我是熟客，笑眯眯去泡茶。
她回来了。她拍拍袖儿笑道：“刚收完稻子，对不起……”
“能收多少？”
“大概有2000斤吧！”
不用多问，我便知她是位多面手女强人。在大湾，这样的女人真不少。
阿英38岁，是D君的妻子。两人是在红木世界中结婚的。他们的“窦头红木家具厂”很旺。她跟丈夫学会画图、粘图、油漆等绝招。60多人全由她管理。有人不讲质量，她施以惩罚毫不留情。屡犯者由她点名开除。10多条大汉就这样被她炒鱿鱼。她说：“不保证质量，就是糟蹋中国名誉，是皇帝也不能留！”
这便是大湾女人！
红木王国有一股强大的辐射力量。由龙冲村向外辐射，110间厂遍布大湾密集的村落。高要县19个镇有11个不同程度地拥有家具厂。在南国形成红木急剧竞争局面。出大湾至肇庆市南岸西江桥头便是有名的“高要县红木工艺总厂”。这间厂370人，1986年从日本、西德、意大利购进11台（套）80年代先进水平的红木生产机械，集我国传统雕刻艺术和世界先进工艺于一身。浮雕、通雕、沉雕，及“仙龙端宝”、“九龙鼎”、“多福龙风”等40多个品种，远销港澳、新加坡、日本、英国、美国等地。它东望珠江三角洲，西望大湾，一副挑战者的英姿。
只要你到顺德、中山、佛山、广州、肇庆走走，都可能见到身怀绝技的大湾人，在红木厂里当技术骨干。大湾，这红木王国，在海内外，声誉鹊起。
我无法一一拜访绵亘十数里的村村落落。在那些凤尾竹掩映的地方，都有龙飞凤舞，狮吼鸟鸣。放下犁耙的农民大多是雕刻能手，是他们使这古老的民间艺术代代相传。
早晨，我站在西江畔。只见太阳浮上东头，金光里百舸争流。我的心感到喜悦。西江善解人意，它哺育了聪明的大湾人，更哺育了中国古老的民族雕刻工艺。大湾的红木家具已远走世界了。这红木王国是属于世界的。
1989年3月1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