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家里冷冷清清。
王颖爸爸来电话，说赶不回来了。
若土听说她爸爸回不来，便到同事家聊天去了。应该的，倘若是自己也会这样。
阿姨接过家主人电话，一下蔫了。呆呆地望着放满一桌的饺子，还有盘年糕。要是女主人在，她用不着费这份心思了。
"不知道有什么事回不来？"阿姨问。
"天晓得。"王颖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不定他回到儿子家里，也许在哪个女人床上……妈妈给她谈了心事之后，裹在父亲身上的一层白丝茧壳给撕开了，她恍惚一下子成熟了。虽然耳边还响着母亲低沉的细语，爸爸疼你，可心里像块写上了字的木板抹不干净。至于他对向宇的蛮横失态，那就更令女儿失望了。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家里的事他说了算，谁也休想改变。他圈了这个你就得跟着圈上。她不，偏偏不。
奇怪。她感觉到自己身上发出的弹性，当然，过去也感觉过，但没这一趟显著。她自己也有意强化这种情绪，偏不喜欢他，偏要爱他。生活的戏剧性确实不是小说家想象得出来的。
她回到房里。关上门。
妈妈年轻时的相片，很漂亮。她觉着妈妈比自己漂亮。
妈妈也喜欢若土。可惜妈妈没见过向宇。
然而妈妈没有强迫自己去选择。可怜的妈妈，你的一生过得太苍白了！
三柱香火。白烟袅袅，萦绕在妈妈面前。
窗外响起了一串串爆仗声。
她睁着泪眼，凝望着烟雾缭绕里的妈妈的笑脸……
妈妈，
今晚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你不在了。
爸爸也走了。
你走远了，很远，很远。你不是说过每个人都有一颗星星在天上吗？你回到了自己的星星上去了。我望见你的星星在亮着，在冥冥中闪着亮光。
你点燃过自己的蜡烛，不也亮了！吹熄它。熄灭了比亮着好啊！
亮着，一朵充满母爱没有爱情的蓝色的光。
为什么不早点熄灭？
早点，我可以伴你去寻找星星，
早点，你可以填补心灵的空白。
你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星星上去了。
原来是这样……
我会走得比你远啊！我不去月球，也不上星星。
我要到我要去的地方……
窗外又响起了一串串爆竹声。
天空里闪着一朵朵蓝色的光。
向宇来电话。
"你请他来家里吃饭。"阿姨不习惯除夕的寂寞。
"他不会来的。我也不请。"王颖笑了笑。
阿姨对家里的事都一清二楚。
她抬腕看看手表，匆匆忙忙戴上冷帽大衣出去了。
桌上摊满了一大片沾着白面粉的饺子。
除夕，团聚的欢乐，无家的悲哀。
招待所厅堂里空荡漾，留下个老头子值班。
王颖靠在术沙发上抿着嘴笑，大衣领子里裹着条白毛冷围巾蒙住了下巴颏儿。
"你兄弟俩感情不差！"王颖觉得好笑，这约法三章分明是朝着自己。
"你父女间也挺有意思。"向宇说。
王颖瞅了一眼坐着瞌睡的老头，一声爆竹，又微微张开双惺忪的眼睛。
"这回无家可归了，够刺激！"王颖笑道。
"唉。"向宇叹了口气。
"委屈了，我的经理。"
"逛大街去。"
"走。"
两人搂着肩膀欢欢笑笑地走出门去。
雪花纷飞。
街上静悄悄。公共汽车上空落落，没几个乘客。
他俩沿着行人道朝热闹的地方走去。
在南市，除夕花市，繁华喧腾，通宵达旦，桃菊桔兰，万紫千红。绿女红男，老的少的，比肩接踵。区区一条花街满够你疯癫的了。
这里却静悄悄的。
"你在想什么？"向宇搂着她腰肢儿问。
"想妈妈。"
"妈在不忍心女儿流落街头。"
"你想什么？"王颖仰脸问道。
"妈妈。"
"她也在想你呢！"
"唉。"向宇叹了口气，"每年除夕我都伴在妈妈身边。那几年最困难、最孤寂也是我陪着她过。爸爸回不来，妈妈哭了，我悄悄地替她抹干眼泪，她搂着我对着月夜，听着爆竹响，坐着等到天亮。今晚，她会想念着我的！"
"程宇不回去了？"
"他说有事出差。"
"年关岁尾的办啥事！"
"他搞文学的难说得清楚呢！"他了解弟弟的文人脾气，感情一旦上来就无所顾忌。
"到哪里？"
"他保密。"
"有意思。"王颖思忖着，"做弟弟的说了你些什么？"
向宇想了想，"众叛亲离。"
王颖噗嗤地笑了，"有这点味道。我就不用说了，若土也这天数。"
"你怎个答他？"王颖问。
"亲离名副其实，众叛还不至于。"
王颖蓦地紧搂着他，笑道，"答得妙极了。这不撞车了吗？三家人出自同一个模子，真有意思！"
文明同文明的碰撞？！
夜黑沉了。
在一阵缄默之后，王颖倾着头对他说：
"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是我爱的第一个，也不是最后的一个。"
"我相信自己是最后的一个。"
王颖漠然笑道，"听话的对象都这样说。"她用脚尖划了划地上的雪花，"你了解我吗？"
"会了解的。"向宇有点惘然。一个高干女儿，掌上明珠，心上又充满着令人烦恼的烦恼。
"你知道我缺少些什么？"
"你什么也不缺！"
王颖摇了摇头，"一株没长有绿叶的树。"
"…………"
"你知道我恨什么？"
向宇思忖着。
"恨那疯长着叶子遮天蔽日的大树。"她说。
"为什么？"
"你看不见那理直气壮的虚伪和虚伪的理直气壮吗！"王颖想起爸爸，世间上就只剩下他妻子和女儿说他坏哩！
向宇感到艰难，她脑际里想的东西飘忽不定，宛如夜空中纷飞的雪花，空灵渺茫。
王颖迈着步子，俯数着。然后朝他说：
"给你五分钟考虑，你知道我对什么感兴趣？"她俯着头一步一步地数点着。
"我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在向宇的沉默中，王颖笑了笑。
向宇答道，"你喜欢思索。"
"我只是爱做比较，一辆豪华皇冠轿车同一辆牛车的比较，很有趣的。"王颖说，"这谈不上是思索。"
"例如……"向宇想了解得多些。
"你有兴趣？"王颖侧着脸儿，"随便说说好了。外面不承认我们的大学文凭，我们也不承认他们的诺贝尔奖，世界好像不相通的，原因在哪里？
"我们报纸上坦率说自己航天火箭技术落后，也确实掉在人家后面，可一间美国公司却同我们签约代送通讯卫星上天。有意思，世界好像又相通了。"
向宇说，"这不外是技术上我们可以做到，且收费便宜。"
"就这些吗？"
"我明白你比较的意思。"
她坐在石阶上。雪停了。夜空墨蓝。
"我们军事工业同民用工业的技术差距隔了一条黄河，现在好了，军工技术用在民用上去了，又相通了。"
"搞开放嘛！"
"你注意了吗？我们报纸只谈人家的贫民窟，好像自己就不存在这样的窟了。我每到一个城市都去看这些窟，说上海和羊城好了，小街穷巷里，四代同室，三层架床，阴暗、潮湿、积水、薰臭、污秽，简直使人想象不到。我说连人家的贫民窟也比不上。只有你们南市特区，才看不见这样的窟巷窟衔。"
"我并不感到奇怪，"向宇淡淡地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了，要不何用大声疾呼开放改革呢？"
"但你有过愤慨。"王颖说，"世界本来是相通的。可惜人为的篱笆隔住了近半个世纪。开放的本质应该是承认人类是相通的，世界是相通的，宇宙是相通的。最重要的是人的感情是相通的。"
向宇思忖着，"你想得很远。"
"不。你一点也不了解我。"
向宇惊讶地瞅她一眼。
"我说了些什么？"王颖在问自己。
"你谈了很多，也谈得很远。"
突然，她望着向宇说，"你的CID模式不正是同世界的信息相通吗？"
他点了点头。恍惚在竭力地捕捉对方飘忽活跃的思索。
蓦地，王颖站起身来，漫步在雪地上。昏黄的路灯照着她那苍白的脸，照着身上的黑绒大衣，和搭在衣领上的自毛冷围巾。灯光下，她闭合着嘴唇，眨巴着一双忧郁的眼睛。
"妈妈在女儿面前是一颗晶莹的金刚钻，到外面却成了块风化石头！"她无限感慨地说。
向宇默然。
除夕，她一直深沉地在思怀着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