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飒
地处欧洲南隅的西班牙,曾经有过整整8个世纪的伊斯兰文明,这一点并非尽人皆知的常识。严格地说,在迄今为止的世界史论中,没有给予这一幕历史以充分公正的地位。这仍然是西方中心论在作怪。在崇尚天主教大一统文化的独裁者佛朗哥死前的西班牙,人们不允许提及这段文明史,800年的历史至多作为天主教“再征服之战”胜利的对立面被提及。在伟大的伊斯兰思想家伊本·阿拉比(Ibn‘Arabi)出生的西班牙穆尔西亚(Murcia)省,许多当代人甚至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这里引述一下当代已故法国历史学家费尔南多·布罗代尔(FernandBraudel)的话:“土耳其统治的几个世纪的历史受到无缘无故的冷遇,正如过去穆斯林在西班牙统治的几个世纪的历史受到这种冷遇一样,”“只有作了关于十三、十四世纪的学者所熟读的阿拉伯著作的统计以后编写出来的中世纪史,才会是一部完整的历史。”
公元710年,阿拉伯倭马亚王朝驻北非著名长官穆萨的侍从塔里夫(JaziratTarif)队长带领柏柏尔族步兵400人、骑兵100人,从西班牙南部的小半岛塔里法登陆,开启了这段重要历史。阿拉伯倭马亚王朝出兵西班牙原因的考证细末,属于史家研究的范围;不过,无可争辩的史实是,一年之后,西班牙几乎完全被纳人伊斯兰文明统治之下。至于征服的方式如何,征服的速度为何如此迅速,当代人有着大相径庭的解释,而在这些不同的解释里,也埋藏着深刻的思想分歧。
伊斯兰时期的西班牙被用阿拉伯语称作安达卢斯(AI—Andalus)。安达卢斯的概念比今日西班牙17个自治区之一的安达卢西亚大得多,几乎筱覆盖整个伊比利亚半岛。
伊斯兰文明曾是欧洲黑暗中世纪里的一盏明灯,西班牙伊斯兰时代的都城科尔多瓦,在几个世纪里一直是欧洲的文化中心。伊斯兰文明也是东一西方文明、古代一近代文明间的重要桥梁。随着西罗马帝国在476年灭亡和5世纪欧洲的大规模战争,西方和它古老的遗产崩溃了,是东罗马帝国的首都拜占廷和伊斯兰教的东方保存或者收集财富,并且在几个世纪内把这些财富再传送到落后的西方。在传递的链条中,安达卢斯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环节。
有鉴于此,黎巴嫩裔美国历史学家希提(PhiliPK.Hitti)在他的《阿拉伯通史》(马坚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北京)里写道:“在八世纪中叶到十三世纪初这一时期,说阿拉伯语的人民,是全世界文化和文明火炬的主要举起者。古代科学和哲学的重新发现,修订增补,承先启后,这些工作,都要归功于他们的努力,有了他们,西欧的文艺复兴才有可能。”而80多岁的前法共中央委员、欧洲“新穆斯林”代表罗歇·加罗迪(RogerGaraudy)说得更尖锐:“欧洲的第一次复兴不是始于十六世纪的意大利,而是在很久以前就已开始了。”
8个世纪的伊斯兰文明史在西班牙留下了一大批“历史化石”:整座的宫殿、古老的清真寺、阿拉伯风格的城市、建筑特征……它们中的许多都被列为联合国确定的“人类遗产”。在几个月的欧洲之旅中,我亲眼目睹了昔日的文明风采。科尔多瓦的“大清真寺”和格拉纳达的“红宫”是两例典型代表。前者是这一文明最繁荣时期的写照,后者则因属于最后一个被天主教势力攻克的城市,几乎被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
科尔多瓦大清真寺
河流对自北非沙漠而来的穆斯林有着巨大的魅力,瓜达尔基维尔河(Guadalquivir)是西班牙五大河流之一,当年,它滚滚的河水一定引起了穆斯林人马的注意,这个永远进入了西班牙地名录的河流名称就是从阿拉伯语的“大山涧”(al—wadial—Kabir)演变过来的。大河边的科尔多瓦(Cordoba),8世纪初成为西班牙穆斯林政权的首都。
公元8世纪中叶,阿拉伯倭马亚(即中国历史上所说的“白衣大食”)王朝被阿拔斯(即“黑衣大食”)王朝推翻,倭马亚王室幸免于难的第十代哈里发的孙子阿卜杜勒·拉哈曼·伊本·穆阿威叶(后称阿卜杜勒·拉合曼一世,Abdal—Rahman1)辗转到达科尔多瓦,依靠已在西班牙站住脚的旧部下,开始了倭马亚家族在伊比利亚半岛近300年(756—1031年)的统治。其间,第八位统治者阿卜杜勒·拉合曼三世是这个世系中最伟大的人物,他于929年摈弃了艾米尔(Emir,省长)的称号,自称哈里发(califa,君主),从此,半岛上的伊斯兰政权正式独立于巴格达中心政权,西班牙也就逐渐成为这批穆斯林及其子孙的故乡。
在社会冲突和动荡之后,科尔多瓦出现了一个新型文明。那时,先知穆罕默德去世仅仅100多年,年轻的伊斯兰教带着普世一神教的蓬勃朝气,在科尔多瓦找到了得天独厚的发展天地。
这300年是800年西班牙伊斯兰文明史上最繁荣的时期,这个嫁接在欧洲大陆的伊斯兰文明之果同时也代表着整个阿拉伯帝国文明的高峰期,而这个时期的科尔多瓦又是整个欧洲的文明中心,并与巴格达、伊斯坦布尔同为世界文明的中心。中国唐朝虽然也正值盛世,但它的影响囿于大陆的封闭性。
今天,科尔多瓦是同名省份的省会,该省位于安达卢西亚自治区北部,是自治区八省中的一个内陆省。科尔多瓦不是西班牙六大城市(马德里、巴塞罗那、巴伦西亚、塞维利亚、萨拉戈萨、毕尔巴鄂)之一,不是自治区首府,也不是旅游意义上首选的热点。这里没有海滩,也没有塞维利亚、格拉纳达那样张扬的浪漫色彩。但是,科尔多瓦是西班牙举足轻重的地点,也应当是全欧洲刮目相看的重要城市。科尔多瓦,一座古色古香的中等城市,城市的骄傲主要归功于具有1200年历史的大清真寺,它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
科尔多瓦城里参观点路标很多,因为“大清真寺”是1号地点,所以到处都能看到“LaMezquita”的指示字样,好像在这座城里真的有一座供众多穆斯林使用的大清真寺。其实这都是七八百年以前的事了。今天正式旅游图上标着的古怪名称是“大清真寺一主教堂”,同时它也正式作为这座城市的天主教主教堂在使用着。可是,无论是本城居民,还是外来游客,都固执地称它“LaMezquita”。
大清真寺是一个占地两万多平方米的长方形硕大院落,院落有高高的围墙,周围是迷宫一般的老城区,无数条小街曲巷的出口都通向这个中心。公元786年,即穆斯林登上半岛的75年之后,大清真寺开始动工。经过几代王朝的扩建,得以与耶路撒冷、麦加的圣寺齐名,得到了“西方克尔白”的美称。
从院墙的外面就可以看到高耸的尖形方塔,当年为清真寺的唤礼塔,这种样式是从叙利亚经北非传到西班牙的。后来,它被改造成天主教的钟楼。今天,每当弥撒时分,塔里传出的钟声响彻全城,取代了往昔宣礼的邦克声。
走进朝东的拱形大门,只见一个十分开阔的大院落,院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橘园,伊斯兰时期这里曾种了许多橘树。院子中间有一个喷水池,是当年礼拜前洗净的地方。
院子的三面都有叙利亚风格的回廊,那时,经学院的师生在这里研习《古兰经》,据说大师伊本·阿拉比也来过这里参与讨论。
院子连着大殿的一面墙。远在中国研究书面资料时,就已记住了大殿里的1000多根柱子,就已看熟了那红白相间的拱形支柱照片。但是,只有当你真正置身这大理石树林般的礼拜大殿之后,才能心领神会什么是信仰者繁荣兴旺的时代。
大殿经过几次扩建,最主要的一次是在公元10世纪,那时礼拜场所扩大了一倍。大清真寺规模最大时拥有1418根柱子,22个门(关于这两个数字,不同资料的记载有所不同)。扩建的目的在于满足数量不断增加的穆斯林的需要。当时基督徒并没有受到过分的压力必须改信伊斯兰教,但成为穆斯林的确可以减少税赋。不过,比权益之计更深刻的原因可能是伊斯兰教本身的吸引力。布罗代尔在他著名的《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吴模信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北京)里举了许多例子,说明“基督教徒在与伊斯兰国家接触时,往往受到转变为伊斯兰教徒的强烈欲望的支配”,“一些背教者从各地奔向伊斯兰世界。没有任何类似的反方向的流动”。他认为,穆斯林可能不自觉地打开了大门,而基督教徒却不自觉地把门关上,基督教的不宽容是因为它拥有巨大数量的信徒,因此不欢迎异乡生客,拒人千里之外。布罗代尔分析的主要是土耳其奥斯曼帝国时期的形势;在年轻的科尔多瓦时代,伊斯兰教的宽容性可能是更为自觉的。1400年前的穆斯林认为,“遵守约定者”(Ahlal—Dhimma)的信仰和传统都应当受到保护,而西方直到20世纪中叶才将这一认识付诸实施。
众所周知,穆斯林聚礼时需要跪在铺了席或毡的地面上,并要整齐地站排,这样,在一个穆斯林众多的城市里,主麻礼拜寺——即星期五穆斯林聚礼时使用的礼拜寺——就需要很大的礼拜大殿。大空间带来了大屋顶,屋顶只有低,支撑才能稳,而一个像现代停车库一样低矮、压抑的场所,怎么能是一个神圣的空间呢?这就是穆斯林建筑家们面对的挑战。大马士革的清真寺使用了在柱子上加拱的方法,这给了科尔多瓦大清真寺的建筑师们基本的启发,但后者把这一构想发挥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