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很快就会死亡，面对死亡我曾经愤怒过，痛苦过，绝望过，但是，我现在却把死亡看成朋友，因为我在和疾病作斗争的过程中发现了死亡的意义，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死亡不仅不会剥夺生命的意义，而且赋予了生命的意义。
--摘自本案例案主的日记在我写这篇治疗手记的一个月之前，我所要介绍的当事者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现在一回想起他，想到他的死，我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很难说清楚的复杂情绪，我对他就会产生一种深深的、持久的感激之情。这不仅因为他是一个关注人的灵魂的人，而且因为他在与疾病抗争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在死亡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平静让我深受教育和启发。我之所以决定将这篇手记写出来并公布于众，最主要的目的是引发更多的人关注我们的心灵，重新思考我们人生的意义和目的，而不要成为物质的奴隶和功名利禄的仆人。
本治疗案例当中的案主我暂且称他"王东良"吧。
当死神突然来临时王东良是一家化工企业的董事长，在他还没有度过40岁生日的时候，医生宣布他患上胰腺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在这之前，他曾是一个身体非常健康的人，很少得什么小毛病。他只是过于忙碌，平时无法做到"饮食有节、起居有常"而已。
医生一开始并没有将王东良患癌症的消息告诉他，而是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了他的妻子。医生说，王东良的肿瘤已经对胆管造成破坏性压迫，不仅如此，癌细胞已经发生扩散，所以，已经无法实施手术治疗了。
尽管医生和王东良的家人都严守着这个秘密，生怕王东良知道自己患了癌症，然而，王东良凭着自己敏感的直觉慢慢地明白了自己患的是一种可怕的疾病，而不是简单的小病。
当王东良明白自己患的是不治之症时，他的情绪开始变得异常暴躁起来。他将妻子和女儿痛骂了一顿，嫌她们没有告诉他实情。无奈之下，他的妻子只好轻描淡写地把他的病情告诉了他。
王东良在完全明白了自己的病情之后非常严肃地问了妻子一个问题："我还有多少时间？"妻子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说："你永远不会死，你永远活在我和女儿心里。"王东良的情绪平静了一段时间。后来，他的情绪又变得糟糕起来，他开始怀疑医生的诊断会有问题，他甚至怀疑医生存心想害死他。他要求妻子送他到最好的医院去做检查。妻子后来带他去了上海市好几家知名的大医院，但医生的诊断结果是完全一致的--他患的是胰腺癌晚期。
胰腺癌晚期，这个事实无论如何都无法让王东良接受。他感到异常痛苦，异常绝望。他开始在家里乱发脾气，乱骂人。他否定别人也否定自己，他甚至把结发十多年的妻子骂得一钱不值。他还在家里乱砸东西，他把自己多年来收藏的珍贵的工艺品都砸坏了。他还拒绝公司所有的人给他汇报工作。
妻子、父母都劝王东良赶紧住院接受治疗。但他拒绝住院治疗，他认为，治疗是一死，不治疗也是一死，所以治疗是没有实际意义的。无奈之下，他做老师的妻子想到请心理医生来帮助他调节一下心情。王东良的妻子是通过熟人介绍找到了我。
我从来没有为癌症晚期的患者提供过咨询服务。在见到王东良之前，我非常清楚，对于一般的无神论者来讲，死亡就是毁灭一切的代名词。假如一个人在生命存在的状态下并没有认真严肃地思考过生命的不存在状态，没有思考过生与死的对立性与统一性，没有发现死对生的内在意义，并看到生命生生不息的壮丽与奇妙，那么可以肯定地说这个人对死亡是毫无思想准备的。而当一个对死亡毫无思想准备的人面对死亡的时候必然会陷入绝望、恐惧和混乱之中。而王东良现在正是如此。
在虚无中重新寻找新的真实因为大家可以理解的原因，我对王东良的帮助是选择了出诊的方式。
我第一次见到王东良时，他正在对妻子廖静淑发火，他先是砸破梳妆镜，推倒一个红木椅子，然后对妻子吼叫，让妻子滚出去。他的妻子廖静淑委屈地哭着对我说："你看看，他就是这个样子，你说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让他减少点痛苦？"我静静地坐在客厅一角的沙发上观察着王东良的表现，待他将愤怒和绝望的情绪发泄一通后，我才开了口。
"这很正常，任何人到了这个时候都会用让人难以接受的方式和人沟通，很正常，很正常。这是一个人的另外一面，这一面人人都有，但只有在遇到特殊情况时才会表现出来，所以你就别生气了，你丈夫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他创造了这一切，也有权利破坏这一切。"我对王东良的妻子廖静淑说。
我表面上是对王东良的妻子廖静淑说的，实际上我想取得一箭双雕的效果，因为我知道王东良现在的精神世界完全是被绝望的情绪笼罩了，他看不到一丝一毫生存的意义。这里面有他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尤其是对他成功的留恋。假如王东良本来就是一个失败的绝望者，那么他对死亡的态度就不是这样了，那时他会想：反正活得如此失败，还不如死掉好了。而王东良现在是一位让人羡慕的成功实业家，他拥有超豪华型轿车，拥有别墅，拥有数千万元资产的企业，这些财富的象征在他面对死亡的时候反倒成了他追寻生命意义的巨大障碍。可以肯定地讲，王东良内心深处的绝望感直接来自他内心中"生对死的否定"。他内心中一定有这么一个声音："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我去死？"而事实上内心的这种对自我、对命运、对世界的发问恰好证明王东良生命的不圆满。
我刚才所说的话还真收到了良好的效果。王东良发一顿火之后立刻平静了下来，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似的。他非常热情地招呼我喝水，并给我递上香烟。我们之间的首次沟通就这样顺利地开始了。
我和王东良第一次沟通基本上没有谈与他的疾病相关的事，我们是胡乱地东拉西扯一番。我这样做，是为了和他拉近距离，消除医患之间常常存在的一种莫名其妙的疏离感。
待我第二次和王东良沟通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他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是那样的强烈。
且看我和王东良在第二次见面时的一段对话：
"你留恋你的财富吗？你怕失去这个富有的世界吗？""怕，怕得痛苦。我奋斗了这么多年，还有我父亲奋斗的成果，我的事业正处在兴旺的时候，现在似乎突然要毁灭了，一切都要毁灭了，我心不甘呀！""这么说你对你患癌症前的人生是十分满意的？""是，我十分满意。中国像我这么年轻就拥有近亿资产的人并不多呀！""满意的并不等于成功的，而成功的一定会让人满意。""这话怎么理解？""假如你理解了你就不会有半点痛苦和恐惧，你就会和死亡相爱，与死亡共舞，你就会把死亡当成生命的朋友。""它怎么能成为我的朋友，它现在是我最大的敌人，它让我痛苦，恐惧，绝望！""因为你错误地认为死亡会夺取你的一切。""难道死亡还会赠给我什么吗？我觉得你的观念怎么这么怪？""能够表达真理的观念常常会让一般人感到奇怪，但当你真正理解了之后就不会感到奇怪了。我说死亡里面会有馈赠，你可能不会相信，也很难理解。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会的，死亡里有馈赠。死亡往往会给你带来你在生命处于健康状态时无法得到的东西。""你说什么东西，除了痛苦还有什么东西？""生命的真正意义和目的。难道这不是人生最最重要的东西吗？！""人死如灯灭，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是你观察生命意义的视点出了偏差：如果你站在生的角度看死，那么你就会盲目和偏执地认为生有意义死无意义；相反，如果你站在生命的终点回头看人生的始点，看生命延续的路线，你就会清楚人应该怎样活才真正有意义。""一个快死的人明白人生的意义又有何用？死是毁灭一切的力量呀--我还是不明白你的观点。""孔子有一句话，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你思考过孔子这句话吗？""我没有思考过。有多少人思考过这种问题？""因为没有思考过，没有解决人生的终极问题，所以当人即将走到人生的终点时，便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恐惧、痛苦和绝望。""那你赶紧告诉我，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我现在比患病前更糊涂了。我感到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都是空的，发不发财都一样，反正都抵不过无常一霸！""如果现在就让你离开这个世界，你有遗憾吗？""我如果没有遗憾和留恋，我还会有痛苦吗？""把你最主要的遗憾说出来。""我平时太忙太忙，没有很好地爱女儿和妻子，也没有好好地享受生活，没有好好地看几本好书。""还有，你没有静下心来好好地思考过人生的意义，人的本质；你也没有以巨大的热情爱过这个世界，你甚至没有拥有过真正的爱情和纯真的友谊。""是呀，我留下的遗憾太多了。""所有遗憾的东西都是你生命残缺的部分，看来你有成功的地方，但不成功的地方还很多。""难道我就带着这么多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吗？""当然不是。我来到你的身边，就是要让你不带着遗憾，不带着痛苦，不带着恐惧离开这个每一个人最终都要离开的世界。你在和疾病作斗争的过程中会惊奇地发现，死亡是很棒的情人。跟爱情一样，死亡也充满神秘，如果你勇敢地走进她，她一定会给你带来兴奋和刺激，你也一定会发现人生的意义。""谢谢，谢谢您王医生！如果我能像您说的那样走了，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您的。""不，不是九泉之下，是天堂，一个无限宁静美好的空间。"王东良望着我，长久地望着我，眼睛渐渐湿了起来。王东良与我第三次见面时，我在他脸上找到了一丝笑容。我相信，他思考和追寻生命意义的旅程已经开始了。在此后的二十多次交谈中，我向王东良介绍了美国前总统里根、德国哲学家彼得·伍斯特、美国杰出的演员恩斯特·金斯伯特等数十位名人在死亡面前的积极态度。这些名人在死亡面前所表现出来的积极、乐观和顽强的心态使王东良深受感动和启发。我和王东良认识一个月之后，王东良对他患癌症和要面对死亡不再感到恐惧和绝望了，他开始视死亡和病症为一种事实，他开始学习服从这一事实。我以为，王东良这一转变是他心灵获得巨大进步的必然结果，他是了不起的！
最后的抗争在我的劝说下王东良不久就住进医院。他的病发展得很快，住院仅仅两周时间，他的体重就减轻了12千克。我是眼睁睁看着他一天天瘦下去的，尽管他在接受一位非常有名的肿瘤专家的治疗。住院不久，医生已经为他做了肝胆穿刺手术，但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仅仅是为了减少他的痛苦程度而已。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溃塌的堤坝在迅速垮下去，好像整个身体在一天天减轻，现在只剩下极少的一点。我不免又有些悲观了，我觉得人是那么的脆弱啊。"王东良躺在床榻上对我讲出他病情急骤恶化后的内心体验和感受。
我发现他在控制情绪方面又出现了大的倒退，他经常伤感，流泪，卧在床榻上一言不发；有时候他嘴里会骂一些人，或像梦呓一样深情地轻声细语地呼唤一些人的名字。为他提供治疗的专家和医生们都认为这是癌症晚期引发的正常症状，他们不断要求为他使用镇静剂。而我则是完全反对这样做，我认为，假如不能唤起灵魂的力量来和疾病抗争，那么就等于让肉体替代灵魂的力量或是让肉体压倒灵魂。
"王老师，我求你了，就让医生给我用点镇静剂吧，我疼得受不了啦，要么就让我快点死吧！"王东良流着泪哀求我，他又一次被疾病推向新的绝望边缘。
"东良，我知道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但这些非常有限的时间对你来说却非常珍贵，非常非常重要。你明白，一个母亲最疼痛的时候正是她产生新生命的时候，伟大的思想往往来自生命的非常时期！那些镇静剂的确能让你的疼痛减轻，但它们会让你停止思想！东良，别在死亡与疾病面前变成一个懦夫，我相信你！"每当我发现王东良的灵魂被肉体压倒的时候，我都会用这类话来鼓励他。
在生命垂危，各种不同的剧痛从不同的方位向王东良袭来的时候，我亲眼目睹了他与疼痛、恐惧、生命走向虚无作斗争的过程。王东良常用一只手顶住剧痛的腹部，然后将目光投向墙壁一个固定的地方。我知道，这是他与病痛作斗争的一种方式。有时候病痛会让他一阵一阵昏过去，但他一旦醒来就会对护士、对我微笑。
在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要到王东良的病房去，和他讨论灵魂存在的可能性问题。我向他讲述了不相信灵魂存在的犹太作家弗兰茨·卡夫卡面临死亡时的恐惧与绝望以及相信灵魂存在的大哲学家郭尔凯戈尔面对死亡的喜悦的故事，他听了之后大受启发。
心灵的复活六月的江南，天气异常闷热。六月十六这一天，王东良停止了呼吸。而我差不多目睹了他死亡的全过程。
这一天午饭之后，我乘的士去了医院。刚步入王东良的病房，他就冲着我微笑。他的这种微笑我只有在婴儿的脸上见到过，那是一种非常自然的、惬意的、从心灵中发出的笑。
"王老师，我今天突然发现了一条真理！"王东良艰难地对我说。
"你发现了什么我已经知道了，你不用告诉我了，你快好好休息吧。"我说。
"不，我要告诉你我的感受。一定要告诉你，因为这太重要了。"王东良说。
"那你就说吧。简单点啊。"我用信任和期待的目光望着王东良。
"不要把心灵交给肉体，如果让心灵进入肉体，心灵就有了界限；而如果不让肉体囚禁心灵，心灵就进入无限，无限的心灵是不死的。所以我现在一点都不怕了，我什么都不怕，我不怕死……"王东良缓缓地吃力地对我说。
我没有再让他说什么，我已经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宁静感，看到了一种异常强大来自生命内部的力量。
大约在下午四点时，王东良突然出现呼吸困难和昏迷不醒的状况。大概在下午六点二十左右，王东良从昏迷中醒过来。他平静地望着他的女儿，妻子，母亲，我，还有几个好友，然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知……足……了，我……没有……什么遗憾了，你们要把家里的钱……奉献……奉献给穷人……需要帮助的人。记住……记住，不要忘记……"说完这些话，王东良再次昏迷过去，而这次昏迷是永久的昏迷。王东良最后所说的话是他健康的时候从来没有说过的，这是他灵魂得救的结果。我相信，王东良在将要走完他生命最后几步路的时候终于明白了生命的意义，从这个角度讲，他又是幸运的，幸福的！
从医生诊断出王东良患上胰腺癌到他最后死亡仅仅是三个月。三个月前，他从来没有思考过死亡这个意义重大的问题，三个月后他却完全属于死亡了。仅仅是三个月！我在想，有多少人好好地思考过人生的终点？人人都满足在人生的过程当中，而没有好好地思考过这一过程的结局！
我清楚，在王东良离开人世之后，他的家庭和他的企业都会发生不可预知的变化，然而我更相信他的家庭和企业之兴衰对于王东良在死亡过程中给人们留下的启示来说总显得微不足道。我也相信，王东良在生命垂危时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生命的财富。然而这个世界的苟活者们还在稀里糊涂地跟着不是财富的财富狂奔癫跑--这才是人类真正的悲哀，永恒的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