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二人都鄙视世俗生活,对市井生涯,特别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之类的凡庸小事视为畏途,所以一拍即合,共约要振衣千仞之岗,过一种超脱世情的高尚生活。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在浪漫精神中结合,这就是说,结婚成家了。他们二人都无心张罗俗事,按一般标准来看,他们的日子过得潦草之极,也就是没饿死而已。按照我妈的说法:他们在一块儿吃什么,吃精神吗?按照小波丈母娘的说法:这一对宝贝放到一起,就差给他们脖子上各拴一块大饼了。我毫不怀疑,他们二人在自己的世界里过着极其丰富、极其高尚的精神生活,并在一定程度上练就了喝风屙烟的本事。据小波说,李银河可以一连几天靠吃饼干度日,不以为苦。小波也是得混就混,实在口中淡出鸟来的时候,才动手炒点菜吃。对他们的境界,一般人只能高山仰止而已。据小波说,李银河过日子比他还马虎,有一天,她买了几个松花蛋回来,跟小波说,达令,我们今天有好东西吃了。打开挎包一看,松花蛋早就挤得稀烂,连皮带壳和包里的种种杂物均匀地混在一起。小波虽是丈夫,但轻易不让老婆做一回菜,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厨艺不佳,炒出的菜实在难以下口,而小波的味觉之敏感是举世罕有其匹的。至于其他家政,也没达到居家过日子的起码水准。有一回我妻子上他家去,小波想泡杯茶待客,伸手去拿厨房餐桌上的杯子,一拿没拿起来,二拿还是没拿起来,第三次运足力气,吱啦一声,总算拿起来了。原来那东西已经被积年的油垢黏在桌面上。如今想来,他们倒是大有孔夫子贤徒颜回的风范: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我对杯子黏在桌上这一细节感到震惊,一米九几的壮汉王小波费力想把茶杯拿起来的情景,就像那只杯子一样黏在我脑中。
噫吁兮!“人不堪其忧”,我就是“人”中的一个。两位前辈的精神很了不起。证明去掉等号这边“家事”这一项,等号那边照样能得出“神仙眷侣”的结果。
不过,以我的愚见,就像为了追随柏拉图的哲学而放弃燕好--那不值得。这里边有个似是而非的逻辑:“市井生涯”等于邪恶吗?它们真的站在独立、高尚、风雅、成就的对立面吗?如果说怪它们的拖累,能把一个莎士比亚降到贺敬之的水准,再把贺敬之降到县文化局公务员的水平,酱醋茶们该委屈死了,你能活着还不全靠我们哪?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真有本事的人,应该是物质生活精神生活两边都不耽误。
用艰苦的生活条件磨炼意志品质,这挺好,可惜对健康损害太大了,颜回四十岁英年早逝,我觉得跟一箪食一瓢饮造成的营养不良有很大关系。要想多做几年研究,多读几年书,多看看世界的新变化,是不是还是稍微上点心,把烹饪等家务抓一抓,皆大欢喜的好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为自己,难道不能从孝道出发,照顾好身体发肤,免椿萱之忧虑,报母氏之劬劳于万一?
2
“许许多多的女人有的只是这种不会战胜灰尘的永无休止的斗争。而甚至对大多数特权女人来说,这个胜利也决不会是决定性的。几乎没有什么工作能比永远重复的家务劳动更像西西弗斯所受的折磨了:干净的东西变脏,脏的东西又被搞干净,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家庭主妇在原地踏步中消耗自己:她没有任何进展,永远只是在维持现状。她永远不会感到在夺取积极的善,宁可说是在与消极的恶作无休止的斗争。一个小学生在她的作文里写道:‘我决不想过打扫房间的日子。’她认为未来就是向某个未知的顶点不断前进;但有一天,当她母亲洗碟子时,她突然想到,她们俩将终身受这种礼仪的约束。吃饭、睡觉、清扫--未来的岁月不会升向天堂,而是灰暗地、千篇一律地慢慢向前延伸。与灰尘和污物的斗争决不会取得胜利。”(《第二性》)
在这一点上,我跟西蒙挺有默契。中学时候,帮母亲做家务,照顾姥姥,做饭洗碗,洗床单窗帘,我就经常想到把石头推来推去的西西弗斯,那时当然还没看到这本书。
家务甚至容易让人对“人”产生根本的厌恶,认为“人”又脏又贪吃,“人”的肚皮简直是填不满的沟壑。就像欧·亨利的一个可爱的短篇小说《饕餮情缘》,讲一个餐馆女招待,因为每天看着男人们据案大嚼,便认为男人都是恶心的两脚饭桶,立志不嫁人,跟一个在食堂干活的女伴一起当一辈子处女。纪昌学射,悬虱于牖,每天盯着看,看了三年,虱子在他眼里就大得像山一样。如果每天盯着看,任何东西的缺陷都会看得比山还大。
搞文艺的人,自然不愿“盯着看”,他们根本一眼都不想看。顾城是个男人,而且有一个能干的妻子谢烨照料生活起居,在他的德国友人、汉学家顾彬的回忆中,当他不得不陪妻子谢烨去买衣服的时候,就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那时他对妻子的依赖已经到了寸步不能离的地步)。顾彬说,他痛恨“生活的具体化”。这话概括得好。
指望男人做家务,好比让老虎钻火圈。连哄带骗的,也许它肯勉强钻那么一两回,但惹得它不耐烦了,早晚会咬人一口。叶嘉莹先生曾回忆她在加拿大教书时的苦楚:正忙着跟学生讨论课业,先生打电话来质问她为什么还不回家做饭,如果先生屈尊下厨房做了晚饭,她回家后会发现他把所有锅都丢在地上,以示抗议。
然而女人与男人不同之处在于,女人毕竟很难在灰尘堆里追求美,像闻一多似的,从臭水沟里看出翡翠桃花和罗绮。男人们有一种基因赋予的“视而不见”的本事,里尔克在谈到罗丹时这样说:“我第一次到罗丹那里去时,便知道他的家对他是完全无所谓的,它也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必需品,是一个避雨和睡觉的地方。他对它毫不在意,而它对他的孤独和镇静也没有任何影响。他在内心深处有一个黑暗的、庇护的和宁静的家,而他本人则变成了它上面的长空,它周围的树林,它远处奔腾不息的巨流。”这话说起来是美的,但真实生活中的、垃圾堆里的大师,就没那么美了。女人们受不了的。
不畏惧做西西弗斯的女斗士们,大有人在。简·奥斯汀、伍尔夫这些女作家,都是在做家务之余写作的。做得好不好另说,勇气可嘉。伍尔夫到一家烹饪学校去学习,为的是学会自己做家务,好把雇佣人的钱省下来,却因把结婚戒指忘在布丁里而出了名。艾米丽·狄金森家是望族,艾米丽和妹妹不仅负责家人每日三餐,而且要招待每日络绎不绝的来访者。后来姐妹俩提出抱怨,父亲才聘了一个全职的爱尔兰仆人。艾米丽如释重负,在一封信里说:“上帝让我脱离了家务之累。”不过她仍然得烤面包,做布丁,侍候长年生病的母亲。
在家务之余,她的时间很宝贵,她在日记里写:“我想煮马铃薯,可是却因为我在看表,而让锅子烧干了。我心中想到几行诗,手边却没有笔可以写。我赶紧跑到温室,却忘了赶紧跑回来。”
即使是自由至上的波伏娃,她在真实生活中所做的,尤其是她在《越洋情书》里所表露的,也根本没那么桀骜,“我会乖乖地听话;我会洗碗、拖地;我会自己去买鸡蛋和甜酒;如果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碰你的头发、面颊和肩膀;我永远不会做你不准我做的事情。”
苏珊·桑塔格《床上的爱丽斯》:“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可怕的引人入胜的事在发生,而我却身陷在这个污浊的自我中不能自拔,让我受苦,把我紧紧束缚住,使我如此渺小。”
不知道程季淑,唐筼,张兆和等贤惠主妇们,在照顾老人孩子之余抬起头来,会不会有这种悲观想法。陈寅恪的三个女儿合著回忆录,回忆父母生活,书名为《也同欢乐也同愁》。对此书名只能冷笑。这些男人们怎么可能理解女人们矛盾复杂的心理,他们并不曾与妻子并肩作战,一起面对那块每天需要推到山顶的巨石,“同”自何来?
3
“虽然煤气和电气扼杀了火的魔力,但农村仍有许多女人在体验着用死木头燃起生命之火的乐趣。随着火的燃烧,女人变成了魔术师;只凭一个动作,例如打鸡蛋,或借助于火的魔力,她就可以使物质产生不可思议的变化:物质变成了食物。在这些炼金术中有一种迷人的魅力。做蜜饯更是充满诗意,主妇知道糖可以保鲜,于是她把生命封闭在罐子里。烹饪是一种意外的发现和创造,烤得恰到好处的蛋糕和薄馅饼能让女人得到特殊的满足,因为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够制作它:这个人必须有天赋。”(《第二性》)
不得不承认,西蒙说得全中。烹饪,如果肯于安心体会的话,跟写小说、雕塑、翻译、绘画、设计建筑物一样,都是一种创造性劳动,具有很多幽微的、引人入胜的乐趣。
发现、享受这种乐趣,并不是愚昧的。西蒙有点矫枉过正了。为什么要歧视烹饪呢?当然,只看得到这种乐趣的那类人,又另当别论。
女作家简媜在她早年文章里说:“碟子碗筷,锅铲汤勺,刨的削的挖的淘的,尽可把一个嫩肥肥的女人榨干。我只管自个儿一张嘴,日子覆了保鲜膜,也像一名寡妇。”(这让人想到某个妙句:要问男人的鼾声讨厌不讨厌,问寡妇。)
那时简女士还是单身,后来电光石火遇到爱人,又电光石火产下麟儿,为儿子写了《红婴仔》,育儿生涯乐也泄泄,滋润得很,给儿子尝试做各种婴儿食品,不厌其烦,热火朝天,“榨干”之说,自动烟消云散了。
独立生活之初,母亲贻我两样宝物。一样是一把金灿灿小剪刀,据说价值不菲,堪称剪刀中的奔驰、宝马,非常好使。另一样是一把黑沉沉菜刀,钢料很足,十分沉重。有些器具越轻巧越好使,刀具则是正相反,越重,越省手腕的力气。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固然希望我好好读书好好做文章,但更希望我能把生活料理得当。家乡有句老话,形容好媳妇得要“上炕剪子响,下炕铲子响”,我小时每次听她说这句,都会驳斥道:剪子和铲子那是掉在地上才会响,这根本不是好媳妇,是个笨媳妇。她每次听了都大笑。
因此每次我学会做一道新菜,地三鲜、红烧鲤鱼、鱼香肉丝之类,都给她汇报一下,以博慈颜一悦。如今很流行这样娇而不羞地介绍自己:我是一个标准的吃货。为什么“吃货”能够成为徽章戴在胸口呢?而戴徽章的又以女人居多。我勉强为这种心理找到一种出处,好些通俗爱情小说里常写这种情景:她(女主角)吃了一大口某食物(冰淇淋),然后享受地“唔”一声,眯起眼睛,坐在对面的男人迷醉地欣赏她的美态,认为她真是世间少有的可人儿。这是一种难说是好是坏的教唆。好处在于教女人享受美食,努力消费,拉动国家经济。然而脑中把“吃货”做成旗帜,当空挥舞,威武雄壮,不亦乐乎,这又是什么心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遮羞,好比雍正诛年羹尧的做法,越是心虚的事,越要敲锣打鼓,理直气壮。七宗原罪,饕餮位列其中,并无委屈。
在各类家务中,烹饪堪称老大,是重中之重,犹如葵花之于凡·高。辞职做自由撰稿人之后,我负责每天做午饭和晚饭,薛也可以摆脱难吃的盒饭,中午从单位赶回来,享用我的手段。可是有时读书读到关键时刻,写东西写得手滑,就像穿上有魔法的红舞鞋,转啊转啊转啊,实在不想停下来。这时离开书桌到厨房去,真需要绝大毅力。为了让厨房变成更具有吸引力的地方,他给我买了一个袖珍音箱,做饭时能在厨房播放音乐。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大声跟着唱,反正有抽油烟机的轰隆声作为掩护。
天长日久,我琢磨出一些速成秘诀。比如说,有几样东西是冰箱必备品:西红柿、鸡蛋、松花蛋、蘑菇(冬菇、香菇、杏鲍菇)、卤猪肝、南豆腐。就像旅行时一定要带转换插头指南针,在银河系里搭车一定要带毛巾一样(《银河系漫游指南》里强调的),一旦具备这些东西,哪怕只剩十分钟,也有把握拿出两菜一汤来--最快的菜是西红柿炒蛋,小葱拌豆腐,再切一盘醋浇松花蛋和卤猪肝,桌面可就很不难看了。如果前一天已经使用过了西红柿炒蛋这个万能招式,第二天不好意思再用,不妨祭出它的表亲--蘑菇炒蛋,即把冬菇、香菇、杏鲍菇各切一点,切成丁,放在鸡蛋液体里,搅匀,炒。非常快速,而且好吃。
但速成菜只能连续做两次,第三次再这样糊弄,就有辱主妇之头衔了吧?
炖排骨、红烧土豆、红烧茄子、干煸四季豆,都费时费力,一般留到晚上从从容容地做。
虽然我承认人的幸福感很有一部分与味蕾联系在一起,但我不偏爱吃,更偏爱看他吃(这还真够没出息的)……同理,做家事的重要意义是它带来的精神愉悦。而且这并不代表“不自由”。虽然现时今日如果表白“勤于家务”,难免觉得底气不足,惭愧自己观念做法老套。我是如此屈服于我的“第二性”,从厨房端出一桌晚饭,满足得像拿破仑率部打了一个小小的胜仗。如此种种,恐为新女性和先进的女权主义者们所笑。然而我不舍得为成就精神上的“绝对独立”,放弃为爱人和自己做家务的快乐。
就像波伏娃的妹妹埃莲娜说的:“一个女人一方面可以做菜,另一方面,也可以是一个自由的女人。”
可惜极少见到男人为厨房里的女西西弗斯们唱颂歌。因此,实在感激泰戈尔,他说:
妇人,你在料理家事的时候,你的手足歌唱着,正如山间的溪水歌唱着在小石中流过。
浪漫杀死电熨斗
熨事,其实是桩韵事。
皱褶细碎的布面,像一塘行过风的春水。操纵熨斗,晶亮的铁尖角劈波破浪,很快就夜阑风静觳纹平。大有刈去杂草的畅快。
每天早晨,在他出门之前,铺开紫色碎花布面的铁架子,熨好当天要穿的衬衣。菲利普牌的绿蒸汽熨斗,在把手上按按钮,下面有蒸汽噗地腾起。衣领,左门襟,左中缝,右门襟,右中缝,过肩,袖筒。最后着重压一压胸袋。
熨出来的衣衫,顺滑驯服如太平盛世。平乱有功,熨斗可获封“平乱铁将军”。
冬天的时候,把熨成的挺括衬衣从布板上拿起来,抖一抖,从容欣慰地递到他手中。他毫不迟疑地把衣服往背后一甩,像刘翔披挂国旗。布料贴伏到脊背的一刻,赞道:喝!还是暖热的,真舒服。
--我第一次展示卓越的熨衣技艺,他大惊失色,天啊,你这手法真娴熟,简直可以出去撂摊谋生了,在哪学的?我面有得色,忘了我的出身了?我可是裁缝家的女儿。从小就耳濡目染什么熨斗针线我都耍得有模有样……
某天早晨要往熨斗里注水时,看到书桌上的冷水壶,水里泡着柠檬片。想了想,抄起壶,把带柠檬味的冷水倒进熨斗。
他在一旁大叫,怎么往里倒柠檬水?
我说,用柠檬水熨过的衬衣,就会有柠檬香味啊。
他不响,被打动了。良久问,你有把握熨斗不会弄坏?……
我一边插插头一边说:不会!用完我会用净水冲洗。忘了我的出身了?我可是裁缝家的女儿。从小就耳濡目染什么熨斗针线我都耍得有模有样……
恰好他今天要穿的是一件柠檬黄条格的衬衣。熨斗烧热之后,按下按钮,第一拨“柠檬蒸汽”噗地冒出来。翕一翕鼻子。似乎不是柠檬清香?倒像是……他就站在我身后观望,说,有点像冬天在炉子上烤橘子皮的味道。
我:不过还是……很香嘛。
挨近衬衣去嗅,衬衣确实有了烤柠檬/烤橘子的味道,如果硬要说是香味,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