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月华飞影
腊月夜的君山清冷幽寒，加上没有月光，周围的可见度变得极差，只能隐约看到看到草木的乌黑的影子，以及从洞庭湖上冉冉升来的氤氲水雾。月华池上的粼波与平时相比，简直迷糊得有如星空下的萤火虫。四野安静得可怕，洞庭湖的涛声到了这里，强度比蚊子的嗡嗡还小。呼啸而过的北风，吹得让人内心有些发毛。君山的公共墓地就在月华池以西不远的地方，更添阴森气氛。
在这样的天气里来月华池，的确需要一点胆量。事实上，以楼兰的勇气，依然感到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在不停地往上窜。
捏着手中的字条，楼兰不禁感到好笑。对方神秘兮兮的行事方式，在他看来无疑是故弄玄虚的。还是在宴席上，他出恭回来，和一个醉醺醺的兵士撞了个满怀，兵士给了他一张字条，就摇摇晃晃的走了。字条上的内容，就是约他入夜之后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见面。
初步的估计对方应该是个当官的，否则不会托一个兵士送信。
白天的时候事情都解决的差不多了啊！从风荷山庄反赚了那么多的钱财，难不成还不知足么？再说找我有什么用？妈的！
而且，这死人还不是一般的难等！
天太冷了，存心想把老子冻死么？
……
从孟寒那里得到的古月弯刀赝品握起来凉得刺骨，于是把它栓在腰上，找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看这样的感觉会不会好一点。
听风小筑纪若荷的房间还亮着灯火，纪舞风的房间却漆黑一片。
“大庄主以前是夜猫子，叶云深来了以后，总是嫌夜晚不够长似的，早早就睡了。娘的，你们在那里风流快活，我在这里喝西北风。太不公平了！”
“有如月在的话，我好歹等的有劲一点啊！”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让颜如月在这鬼天来月华池，无论如何他都是舍不得的。
在湖边等叶云深救兰儿的那次是特例，而且，那天夜晚也比今天暖和多了。
越想越气，楼兰狠狠地往地上跺了两脚，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多产生一点热量。
再不出现，老子就走人了！
楼兰还真的迈开了步子。只是还没走上二十步远，他就如同凝固一般定在那里了。
从背后传来的杀气强度倒还是其次，以自己当下的修为，竟然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到来，才是更要命的问题。莫不成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楼兰感到自己的后背在一点点地变湿，变凉，皮肤在剧烈地收缩，浑身的神经也仿佛在刹那间绷紧起来。唯独他的手臂还镇定，没有忘记握牢古月弯刀的赝品。或许这正是高手和普通人的区别。高手也会害怕，也会发抖，唯独手腕不抖。
管他是人是鬼，好歹总得看看……
转过身，映入眼帘的并不是什么鬼怪，不过是身高体格和自己相仿的平常人而已。对方穿着夜行衣，看不到他的脸，双眼里的寒芒和一般人相比也没有任何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握在他手中的兵器，一根五尺上下的漆黑铁棍，顶着个同样漆黑的枪锥，尾端还带着把同样漆黑的钩子。
这种形制的兵器一般不见于军队，因为太短的缘故，临阵对敌时要吃距离上的亏。江湖人大多也不喜欢用它，跟刀剑枪棒相比，它没品得就像乞丐手中的木头棒子，拿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
有一种人例外，杀手，而且是那种喜欢标新立异的杀手。这种形制的武器，可以满足多种需要，也可以造成多人作案的假象。
神秘兮兮地约老子过来，只是为了要杀老子？娘的，算你狠！
受情绪所激，楼兰体内的战神斗气被迅速催发出来，寒冷的感觉消失了，四周也顿时光亮不少。这样一来的话，他很容易成为对方的目标，但是对方的攻击也很难得逃脱他的眼睛。
两人的距离约莫一丈上下。楼兰已经催谷运气，却没有真正的有所动作，因为他想先看看对方的底细。
看到楼兰一身光芒地出现在月华池的边缘，蒙面人的眉头动了动，接着又横起手中的铁枪看了看，似乎是在掂估彼此的实力。
楼兰不禁大笑。要是怕了的话，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只是他想错了。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蒙面人的身体上骤然爆发出橘红色的光华。
这身光华与楼兰的青白色战神斗气相互交织，有如日月争辉。楼兰顿时大为诧异，对方的功力，完全不在他之下。
更令楼兰吃惊的还在后头。蒙面人枪尖一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楼兰当胸刺出——
若是在平时，这个距离内的攻击对于楼兰来说是家常便饭。白浪沙战叶云深，祝融殿战孟寒和王恨，每一个对手都是当世强者，蒙面人的攻击，并不比他们更为迅捷。
但是当楼兰看到蒙面人的枪尖，他感到自己的瞳孔似乎放大了！
蒙面人的刺击并不是普通的刺击。当他挺枪冲向楼兰的时刻，他的枪身在猛地延长。原来蒙面人的铁枪并非实心，而是外杆套里杆，可以自由伸缩的活塞式结构。这个结构，在他做刺击动作的时候，不仅能让他的武器延长一倍，也能把他的速度放大一倍。蒙面人的速度本来就很快，放大一倍之后，更是恐怖至极。
一丈的距离，一下子就缩短了一半，连反应的时间都变得不够用了。
他奶奶的，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居然还有这样的武器，真不是一般的阴险！
防御和闪避都来不及了，身体的本能直觉告诉楼兰，必须用刀将枪尖拨开部分角度，否则自己难逃厄运。
纵使如此，铁枪还是一头扎进了楼兰的衣服。须臾间，冷飕飕的感觉一直蔓延到了浑身的神经，楼兰似乎还隐隐感到，自己的胸口上破开了一条口子，血液顺着那里流淌开来，有种热热的味道。
第一个回合就受伤，多少令楼兰有了某种莫名的恐慌。也难怪，自重出梁子湖上游，与他对阵过的强者并不算少。冷莫虚被他两刀击败，云中雾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对拼叶云深两百余刀，与孟寒斗了近百回合，和王恨打得险象环生，但是，这些人都没有让他第一个回合就受伤，就算是如今的忘了翁也不可能。这个蒙面人，委实深得可怕！
受伤不过只是一个开始。蒙面人跟着变手，一势“横扫千军”，以枪杆的力量重重击打楼兰的身躯。
这股力量惊人的强大，在他的迫压之下，楼兰竟被逼得连连后退。
“好家伙，力气居然比我还大！”
接连十几步的倒退令楼兰有些稳不住自己的脚跟。直到瞅见后方有块巨石，楼兰集中全身力量于右足猛蹬，这才止住了自己的退势。与此同时，巨石在楼兰的一蹬之下也骤然炸裂，碎成数块。
但光站稳了不等于脱离了危险，正如刀剑有刺击和回击一样，枪锥被拖回来的时候，同样也是有杀伤力的。由于刚才的扫势，枪身与楼兰的身体接触已经达到了致密，若是被蒙面人回拉，造成的伤害将超过刚才的穿刺。
蒙面人的手势做的正是回拉这个动作。若是被他得手，后果将不堪设想。
情急之下，楼兰一把抓住了枪身。但是蒙面人身长力大，论起蛮力不输给楼兰，更何况是他是用双臂战单臂？于是就像祝融殿上与孟寒打斗那样，楼兰开始在地面上迅速地滑行。双足踏入泥土有半尺深浅，然而楼兰依旧有如耕犁刨过，带起两道深深的沟痕。
说蒙面人的力量有如九牛二虎，并不为过。
蒙面人频频变手，上挑下按左横右撞，试图摆脱楼兰的钳制，但是情知形势危及的楼兰，又如何肯放手？不管他如何变换，楼兰都死死地抓住了枪身上部，哪怕他的双足仍然不足以完全保持平衡。
看到这个情况，蒙面人又有了新的对策。陡然间，他的力量成倍上涨，将楼兰整个都挑到了空中。蒙面人双手扭转交错，楼兰便有如风车凌空飞旋。
于是楼兰的平衡性不仅彻底失去，连力量也在迅速的下滑。
这意味着更大的危险。蒙面人再度变手，将楼兰连枪带人狠狠地砸向地面。
楼兰下落的位置正是他刚才蹬碎的石块。翻江倒海的感觉顿时充满了楼兰的整个胸腔，眼前也开始有了金星在晃。这一回合的交锋，他又落下风了，而且伤得比刚才更重。
蒙面人收枪，面带诧异地看着楼兰，似乎不敢相信刚才的事实。
但更不敢相信刚才的事实的，是楼兰自己。躺在冰冷的石块上，楼兰半晌都没有动哪怕只是一个指头。他的大脑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败局所填满。“我是战神图册的传人，是宇内三老之首忘了翁亲授的弟子，也是江湖朋友们一致推选的刀魂，我又怎么可能输的这么快？”
想起忘了翁的谆谆告诫，纪舞风的知心信任，颜如月的殷切希望，楼兰的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
然而不服气是没有用的，血液渐渐冷却下来，楼兰开始思考自己落败的真正缘由。
白浪沙的恶战，祝融殿的险战，刚才的惨战……蒙面人的功力，并不比叶云深、孟寒、王恨这些人更为强横。但是为什么，自己面对叶云深、孟寒和王恨的时候，都是不落下风，唯独面对这个蒙面人，却遭遇了完完全全的惨败？
心态问题吗？应该算一个。蒙面人出现之前，他的头脑乱七八糟；出现之时，又犯了轻敌的错误，以致被对手占据了先机。
但是心态应该不是全部。至少，后来的对拼时，他已经重视对方的实力了。
力量？当然算。对方身形长大，体格魁伟更甚于自己，和他拼力气自然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经验么？也算。这个对手的打斗经验，还在自己之上。
把这些都加在一起，自己的惨败应该是情有可缘了吧？
输了倒是没有什么。可是，古月弯刀（尽管只是一把假的）从头到尾都没有出过手，这实在是令人感到耻辱！
自己的刀一直没出过手，会不会是落败的一个原因？
楼兰忽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开始细细回顾，毫不顾忌蒙面人就在旁边。
白浪沙一战，叶云深刀法不如他，却设法同时让古月弯刀和夜魔刀同时折断，如此一来，就可以在赤手空拳的较量里，最大地发挥自己的长处……
祝融殿战孟寒，吃够了寒冰真气的亏，于是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风雪游龙枪封住了对手的行动，于是奠定了胜利的一局……
和王恨对决，对方恐怖的剑气简直就是噩梦，最后他选择了近身缠斗，这样对方的剑气就无法发挥到最大……
蒙面人的眼神更显得惊奇了。这个世界上，竟有临阵冥思的人，实在是咄咄怪事。
但是楼兰的思考还在继续——
这些打斗的共同特点，在于长短处的发挥运用。叶云深刀法不精，所以弃刀用拳；寒冰不好应付，所以自己借力打力；剑气可怕，所以自己选择近身制敌。
但是今天的打斗就不是这样。武器不如对手熟练，却偏要去使用对手的武器；力气不如对手强横，却要和对手去拼力气；作战经验不如对手丰富，却和对手斗经验。以劣势去对抗优势，如何能够不败？
高手对决，有时要的不过就是那百分之一的优势。也许在这个对手面前，自己唯一的优势就是用刀了吧？
“楼兰你记住，平衡是世间万物存在的根本，对于自然是这样，对于人是这样，对于练武过程也是这样。过急，过缓，过焦，过怠，过精致，过草率，都不利于你技艺的提升和性情的培养。倘若有一天，你对任何事情都能保持平衡之心，出手收手简单自如，提气卸气顺利自如，出世入世明白自如，你就等于是真正的大功告成了……”忘了翁的谆谆告诫仿佛再一次穿越时空，响荡在他的耳边。
心态稳定下来，楼兰立身站起，胸口的伤似乎也不再那么痛了。
手腕翻腾扭转，弯刀的寒芒便有如一泻千里的流水，带起光影无数——
“我们再来！”
蒙面人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惊异的神光。因为他清晰地看到，受了伤的楼兰非但不见丝毫气馁，反而鼓起了冲天斗志，恍若脱胎换骨一般。
炫目迷离的光华重新在月华池畔交相辉映，两个人的斗气都在不断提升，同时也都在寻找最佳的出手机会。
“狂沙万里——”
不经意间挥出的一刀，已然有着星辰失色的光华！
“金箭穿云——”
匪夷所思的一枪，同样有着搜魂夺魄的威势！
还是刚才的人，还是刚才的武器，但是对决的结果变了，因为人的心态不同了。
吃过亏的楼兰再也不敢怠慢，蒙面人刚刚做出挺次刺之势，他便灵活地将身一扭。短兵器对长兵器，拼距离是找死的打法，他绝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但是楼兰的扭身并不是简简单单地闪避。事实情况是，楼兰的整个人和弯刀一起贴着枪身飞速地旋转了起来，有如风卷残云的气流。而楼兰真正的打算，也正是施展“风卷残云”这一招。以旋转之势劈出弯刀，威力将是惊人的强大。
能够守住高手的进攻，便可以列入与对手相当的高手级别；能在高手的进攻里，以守势制造攻势，就可以列为顶级高手了。
如果被楼兰劈中，蒙面人一定会横尸此地。
但蒙面人同样也是顶级高手，而且是经验丰富的顶级高手。楼兰临阵应变，他也不会是站着等死。
见到楼兰身形改变，蒙面人将枪侧身一推，这便是“神龙摆尾”！
这不是攻击性的杀招，他的目的，仅仅在于使楼兰的攻势发生位移，减少对自己的威胁。
楼兰果然被他晃向了一边，“风卷残云”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同时，借助“神龙摆尾”，蒙面人放弃了枪尾，将枪的前端抓到了自己的手里。
这才是蒙面人的真正杀招所在。个中微妙，就在于尾端的那个钩子。拖回枪尾的同时，钩子便贴着楼兰的腰身划过——
好在楼兰的心态已经调整好，这一勾只是带破了衣服，并没有伤到他的腹部。
但是钩子对他的平衡性也是有影响的，蒙面人力气大速度快，再加上楼兰本身就是旋转状态，重心不稳，很自然而然的，楼兰被他拽得跌到了地上。
刚刚稳住自己的身体，蒙面人又一记“夜叉探海”迎面刺到——
这一枪本身不花俏，也不神奇，但是蒙面人的武器，却令楼兰大开眼界。
楼兰看到，他的枪尖在作圆周运动，宛如一个飞速旋转的钻子。
旋转比刺击更具穿刺威力。若是被这一枪刺到，不变成血肉模糊才怪。透心凉，跟它相比实在是太温柔的死法了。
娘的，这是什么人物，这是什么武器？
楼兰大骇，思考已经来不及了，身体的本能选择了一个自然而然的应对策略，就地打滚——
蒙面人的枪尖刚刚入土，便带得泥土和沙粒向四方激射——
枪尖贴着楼兰，紧追不放。楼兰沿直线打滚，枪尖就刨出一条直线；楼兰沿曲线打滚，枪尖便刨出一段圆弧——
破土自然会带来损耗，虽然枪尖依旧在追踪楼兰，但是它的速度明显越来越慢。
当楼兰蹦起来的时刻，它已经在数尺开外了。
活性刺，尾钩，旋转枪头，看这杆枪的造型，也就这三种功能了吧？看着蒙面人和他手里的武器，楼兰默默思考着。
尽管在这个蒙面人的手中，有这三种功能已经足够了。
你的表演结束了，现在轮到我了——
楼兰的嘴角微微卷起，抡起古月弯刀陡然一甩。
一个光华夺目的圆弧当空飞出，向着蒙面人疾速飞驰。
那是什么东西？基于本能，蒙面人挺枪朝着圆弧一阵猛刺——
圆弧是会转弯的，这一击并未凑效，它依旧在空中盘旋扭转，不时飞近飞远——
但是弯刀依然在楼兰手中。蒙面人惑然不已，难道楼兰是在聚气为刀？
只是他没有时间想这些了。圆弧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不认真防御，一定会被它伤到的。
长枪用起来不够灵便，蒙面人只得把它缩成为短枪。当他做到这一点的时候，楼兰的刀光便消失了。
但这依然不足以消除危险。因为，楼兰的当空劈击已经到了！
本能的惊恐，迫使蒙面人横起枪身作为防御——
这一击当真是震天撼地之威。纵使蒙面人身强力壮，修为精深，依旧被楼兰砍得虎口巨震，连连倒退了十余步，险些摔个仰面朝天。
待他刚刚站稳身形，楼兰的第二刀又迎面劈到。
这一刀和刚才不同，蒙面人看到的，是缤纷夺目的光影——
闪避是绝无可能了。蒙面人猛然抖手，长枪光华大作，成千上万的影子在不断闪现——
这是一场快对快的较量。刺耳的鸣响令两个人的神经同时绷紧，火花和影子在目光里消失了又闪现，闪现了又消失——
近身对战短兵器多少都是有优势的，因为它灵活，再说弯刀比铁枪也要轻巧的多。看似难分高下的光影交错，蒙面人其实已经落下风了。白花花的割痕不断在夜行衣上闪现，反观楼兰，不仅毫发无伤，反而越战越兴奋——
末了，蒙面人胸口正中一腿，甩出丈外。
“停！”正当楼兰想要上去决个高下之际，蒙面人向他伸出了手臂。
听到这个声音，楼兰不禁身躯一抖：“卓千户？”
卓不凡两度来到君山，而且都与楼兰有过照面，最近的一次还是当天，楼兰自然是听的出来的。
蒙面人翻身立起，扯下夜行衣的面巾，没错，正是卓不凡的样貌。
“你的心态的确不够好！如果在一开始你就谨慎应战，应该不会受伤。作为一个江湖人，应该懂得怎么保护自己。”收起铁枪，卓不凡静静地走到楼兰跟前，轻松地笑了笑。。
但是楼兰却没有笑：“你的手段，的确不够光明！”
“我是个军人，在军人的眼睛里，是无所谓光明与不光明的。兵道，就是诡道！”
“但是在我的眼睛里，你不像军人，更像杀手！”
“随你怎么说吧！”卓不凡倒插铁枪于地，目光凛冽，“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今天我找你过来，不是为了杀你。”
楼兰睨起眼睛道：“因为卓大人知道，自己杀不了我？”
卓不凡大笑：“哈哈哈哈哈！你们江湖人都差不多，骨子里都带着一股傲气。不过这样也好，大家都表里如一，用不着藏着捏着，会少掉很多麻烦——”继而声音低沉下来，“如果巴西木不是活在朝堂，而是活在江湖，也许他的命会好一点！”
楼兰纠正道：“江湖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楼某几次出生入死，都是因为运气好才能活到今天！”
“你的事情我都听说过。但是最起码，叶云深还是没舍得杀你……”
“不是叶云深的问题。如果****教当家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楼某也免不了经风历雨。或者，这些风雨，如果不是发生在楼某身上，就会是由另外的人来承受。和江湖大势相比，我们个人，实在是太过于渺小了……”
一向被江湖人视为粗犷汉子的楼兰竟有这样的见解，卓不凡不禁大为惊讶。
又听见楼兰说道：“左千户那样的人才，如果活在江湖，不是太浪费了么？”
“活在朝廷，就不是浪费么？他一直都想打鞑子，打倭寇，可是谁肯给他机会？”卓不凡苦笑，“算了，不提他了，其实我和他是两类人……”
“有右千户这样的朋友，左千户至少可以瞑目了！”楼兰叹息一声。
卓不凡摇头道：“我算不上他的朋友。我和他政见不同，阵营也不一样。”
楼兰的脸上登时布满了愕然的神情。卓不凡解释道：“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钦佩。巴西木实在过于伟大，跟他相比，所有的官员都显得渺小。最初的我，是被选择来取代他的。但是，不管我怎么爬，我都知道自己比不了巴西木。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而我不过是个鹰犬。我能和他平起平坐，不过是因为我稍稍能镇得住一下形势而已。”
楼兰慨叹道：“卓大人身为高官，也能如此剖析自己，单凭这一点，已经无愧于和左千户平起平坐了。”
“也只有在你楼兰面前，我才敢这么说！”卓不凡停顿片刻，“今天请你来，我是想证实一件事。”
“卓大人想证实什么？”
“证实你是不是欺骗过本官！”卓不凡淡淡一笑，“你曾经告诉过我，巴西木是你的族人，对吧？”
“是的，我说过！”楼兰当然无法否认。
卓不凡从怀中掏出一个册子，递到楼兰面前：“这是巴西木的族谱，你看看吧！”
此地黑灯瞎火，想看书纯粹是妄想。楼兰好气没好笑地接过册子，收入怀中：“右千户可否直接把结果告诉楼某？”
“如果本官告诉你，当年蒙古人西征，左千户的族人被杀死大半，为此他的祖上才远离故土，辗转到了中原，发誓不灭尽蒙古人，誓不回头，你相信吗？”
这未免是误打误撞了！说起来，其实楼兰自己都不知道，左千户巴西木到底长着什么样子。
看到楼兰惊愕的表情，卓不凡又笑着说道：“刚才跟你的比武，也证实了我的想法。你的刀法，和巴西木大同小异！”
果真如卓不凡所言，自己远离西域的两位同宗相继辞世，刀霸托木尔牺牲在白浪沙，左千户巴西木牺牲在汉水流域，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这个世界，竟是如此之苍凉！
唯独能够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的族人到哪里都是最闪亮的星辰。
当然，他们的死，也都和古正阳有关——
“其实，就算卓大人不告诉我这些，我照样会查左千户的死讯！”楼兰苦笑，“不过卓大人，朝廷授予我的君山团练将军是怎么回事？”
卓不凡轻笑一声：“其实叶云深没有军功，本不能担当督抚将军一职，但如果他没有足够的位置，建立三府米市会困难重重，于是本官和曹公公商量，给了他一个虚职。有了将军就该有监军，这个监军，我们是想请你来做的！江湖人的事，自然还是交给江湖人处理比较好。”
楼兰神色大变：“你们是想让我监督叶云深的三府米市？”
“不只是三府米市！”卓不凡的眉心渐渐簇起，“叶云深的一举一动，你都要帮我们了解清楚。多年来我们一直都在怀疑，叶云深在私自练兵，只是找不到确凿的证据……”
楼兰嗤笑一声：“很抱歉，卓大人的要求，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卓不凡大感困惑，面对朝廷的封赏，居然会有人拒绝。
楼兰横眉道：“我们江湖人是讲交情的！卓大人，你想一想，叶老大和如月是什么关系？如月和我是什么关系？我和大庄主是什么关系？大庄主和叶老大又是什么关系？有这四层关系在里头，我又怎么可能帮朝廷监视他呢？”
“原来如此！”卓不凡笑着拍了拍楼兰的肩膀，“其实你可以换个角度来考虑。如果我们让别人来做这个监军，不是对叶云深更不利吗？”
“这……”楼兰一时愕然。
“监军的作用不只是监督，更有提醒和教化。楼兰，其实叶云深这样的人才，我们也舍不得杀的，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有空的时候，你帮我们劝劝他，让他不要走得太远……”
卓不凡笑了笑，大步离去。
这个右千户给人的感觉阴阳不定的，他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呢？楼兰愈发的困惑了。
回到荷香会馆的客房，颜如月吃了一惊：“你受伤了？”
“只是擦破了点皮，不碍事的！”
楼兰引燃蜡烛，开始一点点地翻阅族谱。
“……”
“绍兴五年，族长帅师三万拒耶律氏于孔雀河，斩敌一万三千众。后兵败，与余部入大漠，去而未返……”
“蒙古部西征，族人涂炭，惟余男丁十三口。先祖纳路入甘州丰城，后东迁，居延州……”
“成化十一年，千户生；弘治十六年，入顺天府，师从兵部尚书正承（邱任的字）公；弘治十八年，随公入川征白莲教，大破贼寇韦氏，十万乱兵覆灭；正德元年，官拜殿前左军千户……”
“……”
失散了两百年的族人，如今总算有了消息，然而未及谋面便已经阴阳两隔。沉埋的宝藏，你到底是我们族人的使命，还是我们族人的诅咒？
楼兰的双眼，开始一点点地湿热起来……
